第五章

人们常说,XZ是一个净化心灵的地方,其实不过是看着众生安静,天地朗阔,人们在这里更容易放过自己罢了。

她年纪不大,青春年华也许刚刚开始,未来有无限可能,就此凋敝在陌生的公路上,才是花朵一般的岁月里最遗憾的事情。

小姑娘叫周雨,今年刚满十八岁,白皙的小脸总是板着,看人都带着一丝防备,自己窝在后面轻易不说话,整个人散发着沉沉的颓丧,完全没有同龄女孩青春洋溢的模样。

雨声停了,冯跃下车原地蹦了几下,缓解了腰腿的酸痛,看着眼前的无垠青野上沾染着水珠,风起绿洲,漾出一大滩碧波。

当真是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

宫智伟看周雨抱着毯子跑进帐篷,顺势倚在车上,开口问:“你要带着她上路?”

“不知道呢,看她自己吧,要是愿意一起走,就一起到梅里,一个小孩子要是想自己走完这段路,真是不一定发生什么。”

冯跃从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人心,这条路上并不都是找寻净土的人间逍遥客,周雨年纪小又偏执,心思在他们这些大人眼中太过单纯,很容易就被心怀叵测的人算计了,到时候才是真正把这孩子逼上了绝路。

宫智伟自然没什么意见,反正车上还有地方,一个小孩子而已,不算太麻烦,总不能好不容易把人从山崖上救回来,就眼看着她去吃亏吧。

冯跃点上酒精锅烧水,这里的气候比平原差很多,不然八月正是最好的季节,即便下过一场雨,也不会冻得人双手打颤。

“喝点吧,一会就暖和了。”倒了一杯水递给周雨,小姑娘脸色苍白,感冒发烧在高原上可不是闹着玩的,一不留神变成肺水肿很容易要人命的。

看她小口啜着热水,冯跃问道:“除了梅里还想去哪?”

周雨摇摇头:“本来打算到了折多山就结束的,没想过后面的事情。”

“那就好好想想,我们也要去梅里,不过中间会经停一些景点,你要是没有别的办法过去,可以坐我们的车,不过路上要跟我们一起停下修整。”

周雨沉默了一会,眼神撇到一边,说:“我,我没有多余的钱租车。”

冯跃刚要开口说不要钱,就被宫智伟轻轻拉了一下,听他开口:“我们刚好缺人看行李,你来了正好,顺便负责加热三餐,就当车费了。”

这姑娘连闲言碎语都忍不了,一看就是分外要强的孩子,要直接说不要钱,估计真的会扭头就走。

周雨思量了一下,点点头,手指扣着杯壁,好半天才轻轻挤出一句:“谢谢。”

冯跃失笑,真是个别扭的小破孩。

休息一整晚,冯跃的胳膊就恢复的差不多了,只是微微有些酸痛,开车启程是没有问题的。

周雨这孩子机灵,蹭人家的车就主动收拾起炊具和睡袋,然后窝在后座上,帽檐遮住眼睛睡觉,很少搭话。

“今天就能到新都桥,晚上可以住客栈了,埋汰了两三天,终于能好好洗个澡了。”

冯跃心情不错,车里放着乡村民谣,车子从平整的公路上倏忽而过,空气里还带着大雨过后的清爽,吹进车窗里沁人心脾。

来过这里的人都说,不去鱼子西追逐一次日落,当是人生一大憾事。

但冯跃看这一车小的小,残的残,还是以养足精神为主,直接开去了新都桥的镇上,打算明天再去看日落。

小镇就像是桃源中的农舍,分花拂柳,见过众多美景之后,忽然遇见人烟,心里从被自然涤荡的畅快又落于人间烟火,踩在地上,嗅着食物的香气,才觉得所见美景尽皆真实,不是大梦一场。

睡了两天帐篷之后,躺在宾馆柔软的床上,整个人都想陷进酣甜的梦里,困意几乎是顷刻间席卷而来。

冯跃撑着困意点开微博,这已经变成了睡前必做的一件事,不然就像少了什么步骤,不能安稳入睡。

还是地震之后的那张街角照片,冯跃有一瞬间恍惚,这条微博已经很多天没有更新了,会不会是在九寨沟的时候自己给她朋友打的那通电话,被小彤知道了,不满我偷窥她的微博,所以不再更新了。

如果是这样,那么如今,你又走到哪里了呢?

冯跃想着,慢慢进入梦乡,枕边还是放着那条丝帕,从九寨沟开始这条帕子被他时时刻刻戴在身上,行走的时候就放进口袋,开车的时候就系在腕上,总归是片刻不离的。

哪怕在烈日之下满头大汗,也从不会掏出来擦去汗水,生怕沾染了一丝其他气味,让小彤的痕迹越来越淡。

到达鱼子西观景营地的时候,天边刚刚有些泛红,像少女微醺时的脸颊,嫩白的底色上飘着一层粉红的薄纱。

登上观景台,将川西三座雪山尽收眼底,等到晚霞降临,这里是看日照金山最好的地方。

周围人纷纷架起相机,要留住即将到来的震撼景象。

眼前群山连绵,白雪覆盖住岩石,终年不化,冯跃站在这里,感觉足尖轻点就可以在东山之巅畅行,张开双臂享受山风轻抚,飘飘乎之间羽化而登仙。

日落降临,苍穹被枫色浸染,一团火从天边烧进眼中,霎时间,天地一色,雪山被火海融化,一眼望去,昼夜的边界变得模糊,万物痴缠在一起,统统沉溺于酒醉的天河。

川西数百山峰与高原之上起伏,金光洒满南北,每一片陡峭的棱角在落日中柔和,层层叠叠的明暗变化,将震撼一股脑地塞进人心里,当绝美骤然降临,巨大的视觉冲击让人们忘记按下快门,只想置身其中,获得这片刻的惊叹与美好。

冯跃披着一身喧嚣风尘,在暮色中伸出双手,去摘取天河中明亮的星,又想夹带着晚风顺着山峦放纵,此刻长川萧萧,光影伴着橘黄轻吻脸颊,仿佛所有美好的一切通通向怀抱奔来,叮嘱他,要热爱这个世界。

小彤,当黄昏落在你的身上,如同神女眷顾凡间,我情愿此刻风烟俱净,你只是你,没有烟火,没有杂尘,而你却是人间浪漫本身。

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

当落日熔金消散,星子长挂中空,颗颗闪烁的光辉连成星河,携清辉皓月而来,天地从炽热转向清冷,方才使人如火如荼的景象,由月光慢慢抚平,重新浇灌起玉桂芬芳。

冯跃负手而立,满心凄怆在此刻填满咽喉,星月微凉,却是今宵绝胜无人共,卧看星河尽意明。

不知站了多久,肩膀被周雨拍了一下。

“大家都回去了,你怎么不走了?”

冯跃慢慢回神,双腿的酸麻从脚心细细密密地绵延而上,才惊觉已是从日落站到了夜深。

“小屁孩,你不也没回去嘛。”冯跃捶捶腿,轻轻活动着。

“这里很美,我想多看看,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日落和星星。”

“这么美的景色有很多,你看那边,是贡嘎雪山,是川西人民心中的信仰,那里的日落更加壮丽,群山毕至脚下,可看的风景数不胜数。”

“看不清了,天太黑了。”周雨摇摇头。

冯跃看着她说:“因为你不肯走出去,走到有光亮的地方,就能看见你想看的一切。”

他并不知道周雨小小年纪经历过什么,只是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他不会告诉周雨必须怎么做,只是不希望她陨落在这样美好的年纪里,哪怕只能激发起周雨自己的私心,再多看看这个世界,就没有白白把她救上来一回。

”大叔,山上冷,咱们边走边说吧。”

哈?冯跃失笑,这小屁孩叫自己大叔,他看上去很老吗?

转念一想,他都三十多了,这小孩才十八,叫大叔一点毛病没有,面对祖国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冯跃狠狠感叹了一把岁月无情。

“我很小的时候,就被母亲抛弃了,我爸爸受了打击疯疯傻傻的,成天不肯回家,一直都是爷爷奶奶把我养大。”

“小时候经常有孩子在我身上丢菜叶,捉弄我,我的新衣服上午穿到学校,下午就被撕开两个大口子。

“等我长大一些上了初中,就每天跟着奶奶捡废品攒学费,我记得那时候塑料瓶子是一毛钱一个,纸壳可以卖到一块钱一斤,往往卖一个暑假的废品才够我继续上学的学费。”

“再后来我快上高中了,我很兴奋,因为我成绩很好,一定能考上最好的高中,然后读最好的大学,让我的爷爷奶奶不用那么累,以后也可以享到我的福,那时候我是真的快乐,感觉所有美好的一切都在我面前。”

“可是最后那个夏天,却成了我一辈子的噩梦,我在一夜之间失去了人生中所有的光亮……”

冯跃并肩走在周雨身侧,听着小姑娘的声音从冰冷变成哽咽,说到最后已经是咬牙切齿的恨意,身上紧绷着,死死攥着拳头才能克制住散发出来的戾气。

“我从未想过她还会回来!”

说到这里,周雨的声音带着歇斯底里的愤怒,那种怨恨仿佛从灵魂深处发出的悲鸣。

“我爸爸疯疯癫癫很多年,不记得我,不记得爷爷奶奶,却对那个毁了这整个家庭的女人印象深刻,她出现的时候,我爸爸就在她车后面追,那天大雨,爸爸横穿整条马路,被一辆货车撞得面目全非。”

“奶奶知道以后,当场就昏过去了,再也没醒过来,爷爷年纪大了,在医院挣扎了半个月,也走了,整个家就只剩下我一个。”

“一起虽然生活的很累,很辛苦,但至少一家人都在我面前,可那个女人回来的时候就全变了。”

冯跃听着她的呜咽,能想象到这样的女孩子,会在多少个无助的夜晚舔舐伤口,她心上每一处都鲜血淋漓,却只能在黑暗中蜷缩,即便门窗开着,也找不到光亮的方向。

“……我不明白她回来是想做什么,可她已经害的我家破人亡,却还是不肯放过我,我耽误了中考,她就把我送到私立学校去,那……那简直就不是人待的地方。”

冯跃看着她一拳砸在树上,天色已经全黑了,借着路灯能看到她手上全是血痕,但周雨好像感受不到疼痛一样,眼睛死死地盯着远方,除了恨意,什么情绪都没有。

“那所高中说的好听,什么军事化管理,什么英才的摇篮,都是骗人的,那是炼狱,是魔窟,是所有学生这辈子的噩梦。”

冯跃听到这里,已经能够知道她在青春年华都经历了什么。

年初的时候,网络上爆出了一则新闻,揭露大省之内的三所学校,用暴力、拘禁、人格侮辱这样违反人道主义的方式教育学生,企图让学生们“听话”。

因为热度居高不下,网民对这样的教学机构口诛笔伐,冯跃还特意找到专栏看过,那些愿意作证的学生们,身上有数不清的伤疤,甚至能看到电流通过留下的痕迹。

一张张照片触目惊心,很难让人相信,在法制健全,人人歌颂青少年是祖国的花朵的今天,还有这样没人性的家伙顶风而上,用如此不堪入目的手段摧残国家的未来。

“……我坚持了两年,每天都不敢睡觉,因为总有同学会在熟睡的时候被老师拖走,尖叫声会把我们吓醒,她们很谨慎,从来不会在脸上留下痕迹,夏天甚至不会在胳膊上动手,可衣服下面的淤青,数都数不过来。”

“我也求救过,我甚至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跟那个女人服软,我认错,我恳求她不要把我送回去,但她只会给老师打电话,等我回去,又是一顿毒打。”

周雨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脚下步伐僵硬,一点点往前走,却分不清方向,麻木的沿着栈道下山。

就像她十八岁之前的日子一样,过一天算一天,仿佛时间是偷来的,每一分钟都活的无比艰难。

冯跃明白了她眼中的戒备从何而来,也明白了她从折多山上纵身跃下,是对这个世界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甚至无法数落她不珍爱生命,因为她也曾见过世上的花开,听过悦耳的鸟鸣,可磨难终究赋予她太多的伤痛,亲人崩逝,象牙塔变成修罗所,魑魅魍魉成为人生的主旋律。

这个世界太多的不美好统统降临,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刚刚开始感知,就被扑面而来的恶意困住,纵然有再多的景象值得观赏,可她已经心力交瘁,走不出牢笼了。

冯跃想伸出手拥抱她,告诉她曾经的一切都已经远离了,未来无限可能都是属于她自己的。

可他不知从何开口,女孩巨大的悲鸣如松涛入耳,林间风过,都不及她每一个颤抖的音符。

“都过去了,折多山上你跳下去,就当死过一次,以后都是崭新的,你已经成年了,未来是什么样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你所经历的所有的一切,都并非是你所选择的剧本,曾经的黑暗也并非是你选择的舞台,可以后是了,你眼中会看到你想看的风景,雪山、晚霞,哪怕是路边最微弱的一盏灯,都是你亲眼所见。”

冯跃想告诉她,这世上最大的勇气就是明知不可为却依然充满热情坦荡,对回首深渊不畏,对未来江海不惧。

我们总是被人生一步步逼出底牌,权衡利弊,可沿途风景绝美,终点的云海又翻涌如滔,百年之后再谈起所有,不过一声喟叹而已。

“回去吧。”

冯跃知道这里面的道理,是自己经历了三十几年的人生,在职场酒桌上厮杀,见识过人心好坏后才有的清醒,周雨太小,所经历又太痛。

黑夜与白昼有一步之近,却又有千山万水之远,她能想清楚迈出这一步,终归是需要时间的。

再上路的时候,冯跃发现周雨还是不愿意说话,对他和宫智伟的话题不感兴趣,但不再盖着帽子睡觉了,愿意抬头看看两旁的风景,哪怕只是几只牛羊。

318这条路,纵然好坏参半,但不能否认的是,危险与盛景并存,这里的原野都带着疏朗,山川大开大合,目之所及都是心旷神怡的新绿,随处盛开的野花,隔着车窗都能闻到馥郁芬芳。

旅人能在这里看到美景,也能在朝圣者的身上见到信仰,即便自己不信,也会被身上的执著与风雨不悔的韧性吸引。

这才是318真正的魅力所在。

过了新都桥,下一站就是理塘,不过这一段路被称为“天路十八弯”,路边尚能看到一些汽车的残骸,就知道这条路并不好走。

站在观景台,周围群山苍翠,俯视而下,盘山道迂回曲折,回头弯层层叠叠,老司机从这里开过,都要紧张出一身冷汗。

盘山路上清晨的雾气还没有散去,降下车窗,一股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原始森林浓浓的潮湿,仿佛一瞬间让皮肤喝饱了水。

窗外景色一帧帧后退,蓝天白云和苍茫原野糅杂在一起,起伏的高山仿若少女最曼妙的曲线,与长川旷野融为一体。

“停一下!”

宫智伟扒着车窗,伸头往外看。

冯跃靠边停车,看宫智伟站在路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朝圣者。

那人脸上被高原阳光晒得通红,皮肤皲裂粗糙,有的地方已经结痂,身上一整块的羊皮毡子已经磨损的破烂不堪,手掌上的木板薄厚不一,一看就是在这条路上磕了很久的长头。

“你怎么在这?”

“林仓?”

不管宫智伟怎么叫他,都没有一句回应,林仓的眼神一直盯着脚下每一寸需要跪拜的土地,然后匍匐下去,虔诚又执著的一步一拜。

国道的柏油马路被阳光炙烤的发烫,额头触碰在地上,会将灼热传遍每一处感官,周围的旷野牛羊依旧在低头吃草,仿佛对这样的朝圣者的出现习以为常。

这条路上,经常有藏民为了信仰匍匐而过,也有林仓这样的异乡人,为了心中难以化解的执念,在雪域高原上前行。

其中缘由各不相同,但每个人身上的伤痛和执念却惊人的相似。

不管经历多少磨难,淋过多少场雨,被北风肆虐过几回,看过无数颗星星,忍饥挨饿也不会放弃前行的脚步。

身上的羊皮毡子新旧更替,每一片在破烂不堪,不能使用的时候,都是因为信仰的加持而变得格外神圣,都是这些人一步一跪磨损出来的勋章。

看客们在后视镜上看着他们的身影从站立到跪拜,可能会笑言着他们的“傻”,那是因为不了解他们心中的信仰,也可能被每一寸走过的土地感到震撼,那是因为被这样坚韧的心智折服。

看客有看客的角度,游人有游人的风景,山川高原是眼中的绝色,而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的信仰,是朝圣者的心之所归。

过道上并不能久停,冯跃开车跟在二人身后,宫智伟一直陪着林仓慢慢走,他跪拜,宫智伟就停下脚步等等他。

当林仓的额头再次破溃出血,手指挨着木板被摩擦出的水泡也流出脓水,才缓慢停下,看着无限延伸看不见尽头的前路,轻叹一声,走到路边的草地上席地而坐。

宫智伟住着拐杖坐在他身边,再一次轻声唤他:“林仓,你怎么在这?”

冯跃停好车,让周雨拿一些水和食物,就当做中途休息了。

看两人的样子,显然早就认识,而且林仓的出现让宫智伟感到诧异。

“我……我老婆走了,都是我造的孽,我是来还债的。”

还债?

冯跃一听,这里边必然有一些隐情,索性坐在旁边默不作声,当一个合格的倾听者。

“乳腺癌并不是什么绝症啊,再说我走的时候,嫂子的病不是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吗?”

林仓摇摇头,结果冯跃递过去的水壶,洇湿干渴的嗓子:“不是癌症走的。”

“那天……我喝完酒回家,喝的太多了,发生了争吵,我只是,我没想到会造成这样的结果……”

说到这里,那个满身伤口流脓的高大男人已经哽咽起来:“我推了她一下,小薇就从楼梯上滚下去了……还没等送到医院就走了……”

“孩子也怪我,说我是杀了他妈妈的凶手,我实在是对不起小薇,这些年……她跟着我受了不少罪,好不容易病好了,却因为我喝大酒,送了命。”

林仓抱着头痛哭出来,健壮的男人把头埋在怀里,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整个草原都回荡着他的哭声,带着忏悔和内疚。

“所以你在这磕长头,打算一直到LS去?”

宫智伟并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显然林仓从年轻时候开始,就有酗酒成性的毛病,因为这件事,夫妻两个没少打仗,到如今无法挽回的地步,小薇才用生命的代价让这个男人幡然悔悟,却为时已晚。

林仓点点头,沙哑着嗓音说:“都说XZ能让人赎罪,上天会原谅人的罪恶,我也不祈求小薇的原谅,我只是……我知道这么做没用,但我只想在她身后再做些什么。”

尽管林仓知道磕长头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小薇也不可能起死回生,他们的孩子可能会一辈子都怨恨着这个父亲,但林仓只希望,用伤痛减轻午夜梦回的愧疚和恐惧。

冯跃好像能与林仓共情,他知道爱人离去的悲痛,即便他与贺彤并非阴阳相隔,但分手那天的决绝,就知道这辈子只怕是死生不复相见,这样的分别,并不比爱人逝去的痛苦减轻几分。

他因辜负了贺彤多年陪伴付出而愧疚,也曾抱着唯一一条丝帕彻夜怀念,见一棵树也是她,见一朵云也是她,见漫天繁星,脑海中依然是她。

对于过往多年的恋人身份,他也曾把贺彤拥在怀里,在夜晚彼此相拥,在青纱帐间无尽缠绵,汗水洇湿了床单,也染红了贺彤多情的双眼。

但冯跃明白的太晚了,那样亲密的时光屈指可数,所有的回忆里,唯有孤独寂寞长存。

此时,只有丝帕上日渐轻微的香气,和高原上冷寂的风,陪伴在冯跃身边,佳人难在,星星再多光亮,也不能燃起他眼中的焰火了。

林仓抚摸着手上的木板沉默着,冯跃站在车边一动不动,点开微博,看着许久未曾更新的账号不语。

人们总是在拥有美好的时候不懂得珍惜,当年明月高悬,却偏执地认为月光寡淡,当明月不在光照九州,又在黑夜里回想起每一株枝丫上月光流过的痕迹。

伸手想要拥抱,却只剩下阳光灼痛的触感,曾经的月色早已偏移,变成其他人梦寐中珍而重之的宝物。

“叮咚——”

手机提示音唤醒了冯跃飘远的思绪,是贺彤的微博恢复更新,那一张公路绵延的风景照里,朝霞灿红如血,却比不上她坐在中间的一个背影。

冯跃摸索着照片里的人,只是一根发丝的扬起,就足够慰藉他一路而来的艰辛。

是公路!

冯跃四处张望着,盯着每一辆疾驰而过的车,企图能在车窗里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甚至跟着车跑出几百米,气喘吁吁的停下,仍然搜索无果。

“318这么长,你想找的人未必出现在我们走过的沿途。”

高原缺氧,剧烈的运动使冯跃跪坐在地上狼狈的喘息,身后周雨的声音平静又残酷。

是啊,这条路有成千上万人走过,每日经过的车数不胜数,但或许呢,或许我就曾经与小彤擦肩而过,一扇车窗的距离,就足够让冯跃又惊又喜。

身手接过周雨递来的红景天:“至少我们走在同一条路上,只是她早一点,我迟一点,我再看她眼中的风景,也惊叹过她赞赏的山川。”

这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

但真的足够了吗?

周雨不信,冯跃也不信。

每一次追逐,每一次幻想中可能的靠近,都会激发出他心中渴望更亲近的疯狂念头。

他幻想着照片的背影中有他一人,也痴痴念着小彤每一个精彩瞬间由他记录。

但这终究不可能,他们看到的景色并不存在与彼此的同一时空,甚至冯跃都不知道照片上的一段过道,属于哪一片风景。

他叫不出山脉的名字,也看不出朝霞的变化,更不知道追寻的倩影会不会也在拍照的一瞬间,想起他。

即便想起,也是短短的一瞬,想起自己曾经带给她的痛苦和委屈。

冯跃垂头丧气地走回车里,林仓已经拍着身上的尘土,准备再次出发,宫智伟看着他的眼神里,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说出口。

车子重新启动,林仓对着远方山脉虔诚地跪拜下去。

“为什么不劝劝他?这样自我折磨毫无意义,我们都知道的。”

冯跃看着镜子里的身影,羊皮毡子已经漏了一个洞,显然再走一段路程就要重新更换。

宫智伟摇摇头:“我坚持去珠穆朗玛,不也是因为对妻子放不下的执念吗?你一直看着照片寻找她的痕迹,不一样因为放不下那段感情吗?”

“咱们彼此都为情所困,所求所想大致相同,我能劝他的何尝不是自己扔不下的东西。”

冯跃不再出声,宫智伟说的没错,每一个走在这条路上的人,都在为情所困,爱情、亲情、友情,甚至是被一张照片迷住的冲动之情,每一种情感都妙不可言,自己都放不下的东西,又有什么立场劝别人离开这条通往神圣的国道呢。

……

按照之前的计划,冯跃一行将在贡嘎山下面的镇子里进行休整。

这些年,越来越多的游客和登山团队来到贡嘎,企图征服这座蜀山之王,所以贡嘎镇里有许多熟悉地形的当地人,变成了导游,指引着这些人登山。

在一些缓坡还有骑马上山等趣味项目,由此延伸的旅游项目开发,让从前单纯靠山吃山的村民,逐渐增加了额外收入,镇子上登山的设备和服务也日渐完善起来。

冯跃看了一眼宫智伟的断腿,心里叹了一口气,贡嘎山虽然没有珠穆朗玛艰险,但不是专业的登山团队,也只敢止步于对外开放的观景台。

可看宫智伟在后备箱准备的那些东西,就知道他绝不可能待在观景台上安心看风景。

可对于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是绝不可能适合登山的。

斟酌半晌,冯跃才开口说:“最近天气预报不错,咱们不如在观景台看看日照金山吧,不少人来这好多次都看不见一回呢。”

宫智伟淡定的看了他一眼,用笔圈画着手里的地图,研究每一条上山的路线,什么都没说。

但冯跃就是从那一个眼神里读懂了他的意思。

登山攀岩对宫智伟来说,是生命延续的灵魂所在,即便残疾了一条腿,也不会忽略站在山脚下,就熊熊燃起的热血,那种血液中的澎湃,早已深深刻进了他的骨髓,刀劈斧凿亦不能磨灭。

“你就别劝他了,这一路上咱俩旁敲侧击说过多少次,但是你看看他手里的地图,登山路线越来越多,咱们磨破了嘴皮子都没用。”

冯跃看了周雨一眼,这孩子自从在鱼子西看过一次晚霞之后,就变得异常平静,一开始还看看窗外的风景,这两天就盯着手机,也不知道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偶尔说一句话,也是直中要害。

知道再劝无果,冯跃也不再多言,开车驶离国道从路口转下,直奔贡嘎镇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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