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澈口中有关无绝的消息,是孟列从暗桩处获得的:“他们说,无绝大师在和州城附近出现过……”
“和州?”常岁宁转头看向西南方向:“是何时得到的消息?”
“两日前。孟东家得知此事后,已立即亲自赶去了和州寻人。”阿澈转达道:“孟东家说,让女郎安心等他消息。”
两日前动身,和州距此地不过三百里远,此刻孟列必然已经抵达和州了。
常岁宁望着和州的方向,点了头:“好。”
那她就等消息,等孟列将无绝带回来。
无绝为何会出现在和州,他打算去哪里,来寻她吗?若是如此,那么孟列找起人来便容易得多。反之,若无绝有心隐藏行迹,找起来便必然不易。
但无论如何,有消息总是好事,说得直白些,眼下至少能确定无绝还活。他身患怪病,行为又这般蹊跷,故而他的生死安危一直是这些时日常岁宁最挂心之事。
平安无事便是最好的消息了。
凉爽的晚风自海面上方飘来,常岁宁跃上马背,眉眼间多了一丝安心放松之色。
这时,白校尉上前来,如今该改称为白将军了——白校尉全名白鸿,肖旻回京后,有功将士皆得到封赏,如今白鸿已正式升任八品将军,一直忠心跟随常岁宁左右。
常岁宁让他留下交接余下事宜,自己先行率一队轻骑,踏着夕阳余光,回营而去。
“主帅归营了!”
“恭迎主帅归营!”
“不对!”阿点挤上前去,他显然是匆匆跑来的,嘴巴里还塞着点心,却不耽误他向众人纠正道:“应当说,恭迎主帅得胜归营!”
行礼的小兵们消息不灵通,闻言都看向常岁宁,见她脸上带着笑意,而她身旁的元祥朝阿点竖起了大拇指:“阿点将军实乃神机妙算也!”
那群小兵闻言立即眼睛放亮,有人喊道:“速速去报,主帅击退倭军,此战大捷!大捷!”
这道声音带着极强的感染力,四下立即沸腾起来,欢呼声一层叠着一层往外扩散传递着。
常岁宁边往营中走,边与来迎的常阔笑着道:“我这算哪门子大捷啊,不过是勉强守住了防御而已。”
常阔虽在营中,但对海上的战况了解详细,此刻拿不赞成的语气道:“怎么不算?不久前,那韩国公李献暂时守住了洞庭湖,还特意传一封捷报回京呢,听说很是得了圣人一番褒奖!要照这么说的话,咱们短短二十日间,击退倭军足足四回,也当传一封捷报回京去!”
“常叔,你算得不对,应当传四封!”阿点伸出四只手指,认真纠正。
常阔哈哈大笑点头:“对,对!四封!回头便叫吕记室书四封捷报!”
他口中的吕记室便是吕秀才,如今在常岁宁帐内任记室参军,代替姚冉,掌章表文书之职。
常岁宁打断常阔的话,笑着道:“还是别白白折腾人马了,待我砍下藤原首级,这捷报再报不迟。”
四下燃起了火把,松油燃烧的气息在暮色中荡开,少女语气寻常,像是随口的玩笑大话。
但唐醒心中的好奇却跟着火把一起越烧越旺,他想,他短时日内怕是真的走不掉了,至少他得留下看看,这位年少的刺史大人,究竟能不能做到她向朝廷允诺的那样。
就像是在戏楼里听着了一出少见的新戏,他怎么着也得听完再起身离座吧。
这些时日在海上,冒出来的胡茬没来得及去刮,此刻唐醒满脸胡茬,握剑跟随在常岁宁身侧,腰间挂着只酒袋,看起来更像一位浪荡江湖的剑客了,同这纪律整肃的军营很是格格不入。
进了帐中,吕秀才和喜儿阿稚都迎上来行礼。
元祥跟进来之时,交待一名士兵:“去请军医来,为将军看伤换药。”
“岁宁受伤了?”常阔连忙问:“伤在哪里?重是不重?”
“无妨,在左臂上,一点皮外伤而已,昨日便已经结痂了,已不必上药了。”常岁宁让人喊住了那名要去请军医的士兵。
常阔放心下来,还是下意识地道了句:“怎么这么不小心?”
常岁宁在沙盘前停下脚步,随手将沙盘旁卷着的那卷海图展开,而后拿起一只代表倭军的小黑旗,放在海图上方临时添绘出来的一座不起眼的小岛上:“不这么做,他们怎有机会知晓我有几分本领呢。”
“让各军首将来此,随我商议接下来的战事部署。”
常岁宁说话间,看着眼前这幅经过几次添绘,愈发精细的海图,似乎透过这张图看到了波涛汹涌的海面。
海浪在夜色中晃荡着,一层层推进,拍打在布满砂石的海岸边,进退之际,堆留下几片绿色海植与白色水沫。
岛屿的入口处,守着的倭兵如夜色中的幽灵,警惕地注视着这片不平静的无边汪洋。
岛上有重兵分布,扎着一座座营帐,最中间的一座大帐内,此刻亮着灯火,一名倭军首领恭敬地跪坐在蒲团上,高高捧起手中的倭刀,口中拿沉顿的倭语说道:“大将军请看此刀!”
他口中的大将军,此刻盘坐在主位的席榻上,此人身形是倭国人中少见的魁梧宽广,身穿宽松的武士袍,肩上绣着代表藤原家族的族徽,脸庞隐没在摇曳的灯火里。
他面前的几案上方,摆放着一只刀架,刀架之上托着一柄刀鞘玄黑的倭刀。
一旁,一名粉面朱唇的倭女跪坐侍奉,此刻垂首噤声不语。
那名捧着刀的首领道:“那时,在下的刀若是再快一些,便可斩下那大盛小女子的手臂!”
他的刀上还留有已经干掉的血迹,他特意未曾擦拭。
此刻,他想到那领军的大盛少女,目光兴奋而又鄙夷:“什么将星转世,什么仙人,三头六臂,战无不胜……传言果然都是假的!枉费我们之前白白观望了如此之久!”
他们之前派出去了很多探子,去打探这位年仅十七岁的抗倭大元帅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让他们意外的是,大盛子民竟对这个小女子极尽钦佩,谈起她时,总有各种神乎其神的说法评价。
他们一时难辨真假,为谨慎而虑,才迟迟未敢贸然出兵。
而此番他们攻袭盛军防御,四次对战之下,已足够让他探清那小女子的底细了!
上首的男人终于开口,他注视着跪在那里的下属,声音沉哑冰冷:“你当真,看清楚了吗?”
那名首领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四次对战,在下绝不会认错!”
他将常岁宁的特征与男人详细言明:“她身量不低,比在下稍高一些,但并算不上健硕!在下一直在观察此人,她争强好胜,总喜欢冲在最前面,武功路数看似利落,实则华而不实!”
“用大盛人的话来说,只不过是个绣花枕头罢了!”
上首的男人并未因他的话而露出轻松之色,语气依旧阴冷沉肃:“既然是这样,那你们为何仍未能攻破她的防守?”
“他们只擅长防御!沿用了大盛水师从前的防守阵法,和十多年前相比,一成不变!”那名首领无比笃定地道:“他们只守着防御,而不敢追击攻进半步,只要我等集结重军去攻打,盛军迟早是要守不住的!”
他们此次是采用游击分散的战略去攻打盛军防御,兵力被分散开了,而若是集结重军攻打一处,攻破盛军防御根本不是难题!
男人注视着信心十足的下属,似质疑,似提醒:“可是,她杀了徐正业。”
“并无太多人亲眼看到,或是手下之人献给她的功劳罢了!”那名首领道:“再或者,她初出茅庐,只适合在陆地上耍一耍威风!海上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想到大盛丰盛的土地与物资,他眼中迸发出贪婪而迫不及待的光芒,他向男人道:“大将军,在下同您保证,没有什么将星转世!大盛气数已尽,再不会出现第二个李效了!”
听到那个名字,上首的男人一手按在面前的几案上方,上身前倾,周身气息如同要扑杀猎物的野兽。
随着他的探身,他的面容终于现在了光亮中,灯火映照下,那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庞。其上面颊松弛,而疤痕交错,尤其是左半边脸上,一只眼睛是瞎了的,其内眼球早已不见了踪影,干瘪枯皱的眼眶上方布满了狰狞的疤痕纹路,像是被海风腐蚀过的破旧渔网。
此人便是藤原麻吕。
此刻他仅存的那只右眼当中,迸现出杀机与恨意。
那名首领意识到不该提到那个名字,立即惊惶伏首,道:“大将军,您等了十多年,如今,向大盛讨债报仇的时候已经到了!”
藤原麻吕按在案上的那只手抬起,握住拿起了刀架上的刀,声音低低,却咬牙切齿道:“只可惜,他死的太早了,我已不能亲手杀他。”
那名首领抬起头来,脸上写满了势在必得之色:“如今这些拦路的盛军,根本比不上当年的玄策水师!他们多年不曾磨刀,海上水师不进反退,眼下只拿着那个人留下的老旧军阵,严防死守着,一步都不敢离开!足可见他们毫无信心底气!”
末了,勾起嘴角,现出凶狠笑意:“等大将军攻入大盛国境,将大盛子民踩在脚下,便是对那个人,对大盛最好的报复!”
藤原麻吕慢慢站起身来,一手握着刀柄,一手握着刀鞘,缓缓将手中倭刀拔出,而后将刀尖朝上,高举,竖握在眼前。
他的视线由下至上望着手中的刀,他仰首间,似乎从刀刃的锋芒中,又看到了他心中的那根陈年毒刺,那个不可一世的大盛少年。
他的眼神一点点阴鸷下来,声音缓慢如同自语:“盛太子李效,这次,你就在远处好好看着吧,看我如何踏平大盛疆土,杀尽李氏族人,使大盛子民全部匍匐在我脚下……”
他压低身形,蓦地挥刀,刀影在帐中划过,掠起劲风,灯火一阵晃动。
一旁的倭女身形一颤,未敢抬首。
藤原麻吕将刀收入鞘中,眼中闪烁着狂妄的光芒:“祖先早就说过,唯有吾日出之族,才是唯一天选的强者!”
这次,他会带着藤原家的荣耀,以手中的刀,一雪前耻!
那名首领朝他拜下去:“请大将军示下,全力攻打盛军海域!”
藤原握刀而立,闻言看过去,冷笑道:“你这蠢货急什么,这一仗要如何打,我自有打算。”
他自然也恨不能一举打垮那些盛军,但行军之事不可大意,哪怕他这次大盛的领军之人看起来并无资格成为他的对手。
但大盛军中,还有一个常阔在……此人深得李效重用,不可小觑,他不得不防。
跪在那里的首领唯有顿首应了声:“后!”
藤原麻吕坐了回去,转头看向一旁静立在黑暗中,似乎不存在的近侍:“东罗国主那边,可有消息传回?”
那近侍垂首答道:“使者称,他们东罗国中初定,待将余孽整肃完毕,便会发兵下海!”
那名首领闻言愤愤地道:“东罗拖延至今,摆明只想让我们打头阵,他们本该去打安东,凭什么也要下海,要和我们抢同一块地方!”
“这金宪英,狡猾贪心至极!他看中了大盛江南的富有,便想坐享其成!要不是有天皇相助,他怎能这么快成为东罗的新王!”
“一条蛇而已,不必放在眼里。”藤原麻吕面上笑意不达眼底:“现在,我们还需要东罗一同对抗大盛。”
等到不需要的时候,要如何处置这条蛇,便要另当别论了。
藤原麻吕坐回原位,召了各部下首领,交待接下来的战事安排。
……
常阔等人从常岁宁的主帅帐中离开时,已是深夜。
接下来的大致战事部署已经商定,常岁宁便向吕秀才问起了近来江都刺史府中的事务,她此行离营二十余日,离开之前曾让吕秀才先代为过目查看姚冉让人送来的刺史府公务汇总。
与吕秀才说话间,常岁宁随手翻出了几只匣子打开,这里面都是姚冉让人送来的书信,这些书信不在吕秀才代为查看的范围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