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048 脏泥

林贵妃厌恶自己, 她早就知道。

因此沈霁只瞧了林贵妃一眼,并不欲在这样的事情上再做争辩,福身说着:“宫里有宫里的规矩, 妾身不是恃宠生娇之人, 自然不会仗着有孕肆意挪用宫中下人。”

“若当真宫人欠缺,妾身也会向皇后娘娘如实禀告,多谢娘娘美意。”

她都这么说了,皇后自然不会强人所难, 便颔首说着:“既然如此,本宫也不强求, 若有需再来凤仪宫禀报便是。”

沈霁退回到座位上, 娆贵嫔反笑道:“方才本宫听玉贵人话里有一句恃宠生娇说的不错,后宫嫔妃,最要紧的便是审时度势,恪守宫规, 可有的人, 从来都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所以如今才这般下场。”

说罢, 她哎呀一声, 慵懒起身向皇后行辞礼:“今日初雪这般好, 若无其它事, 臣妾便退下了。”

“今日不冷, 雪景又美,皇后娘娘若身子大好了, 多出去走走才有益身心呢。”

皇后笑一笑,温声道:“眼下年关将至,各宫该做什么你们心理也有数, 本宫就不再啰嗦了。落雪暖,化雪寒,你们出去赏景也记得不要贪玩,免得伤了身子。”

众妃起身说道:“多谢皇后娘娘关怀,妾身告退。”

林贵妃起身抬了抬下巴,冷冷睨了眼宜妃才走出凤仪宫,宜妃明白她的意思,低眉顺眼地垂下长睫,默不作声地跟着出去了。

凤仪宫内的人陆陆续续离开,沈霁落在最后才走,遥遥看了眼主位上眉眼略显疲累的皇后。

这段时间以来,林贵妃被削权,宫中事务尽数落在了皇后一人的肩上,独揽大权,若是换作旁人也许会开心,可沈霁知道,皇后从来都不是贪恋权柄之人。

林贵妃那般跋扈,若是皇后真的因她处处挑衅不喜爱她,以帝后之间相敬如宾的情分,她大可直接告诉陛下,或是用别的手段,可皇后都没有。

她是一个至纯至善的好皇后,对后宫所有人都怀着悲悯之心,所以这样至高无上的位置,这样大的权利于她而言,也许除了责任,更多的是不得不承受的负担。

林贵妃被削权,是沈霁想看到的事,可皇后身子不好,今日好不容易脸上才见些红润血色,若是因临近年关宫务繁杂而累倒,她不忍心。

思来想去,她上前向皇后福身行礼,轻声道:“皇后娘娘。”

“可是有什么事要和本宫说?”

皇后瞧她面色,摆摆手说:“你们先下去,本宫和玉贵人说说体己话。”

身侧无人时,沈霁的语气才亲昵起来:“自从妾身有孕以来,每次都只在晨昏定省时见您一面,许久不曾好好这样跟您说过话了。”

“您一人处理宫务,千头万绪,可千万要仔细身子。”

皇后眉眼柔和,缓缓颔首道:“你怀着身子,好好养胎是理所应当的,说起宫务,本宫一人处理的确有些棘手。”

“林贵妃未曾削权之前,她虽性子张扬跋扈,可做事却是干脆利索,丝毫不拖泥带水,处理宫中琐事井井有条,如今只剩我一人,难免疲累些。”

沈霁心中一颤,轻轻握住皇后的手:“那娘娘可怪妾身吗?”

她眉目楚楚动人,可看向自己的时候,里头却清澈如溪流,皇后微微怔住,看向沈霁的眉眼,有些惊讶于她在自己面前的坦诚。

当初林贵妃才被削权的时候,她就去见了太后,自然知道此事是沈霁为了自保所为。但按理说,沈霁并不知自己知情,她如今此般直接说出来,便是在主动向她敞开心扉。

宫里人心复杂,沈霁能做到这一步,皇后很动容。

她摇摇头,语气温柔一如从前:“林贵妃跋扈已久,宫中早有怨言,你怀着孩子为自己打算是常理之中,我如何会怪你,何况削权的人是陛下,便说明这决策是陛下深思熟虑后所致,和你我都无关。”

“只是如此一来,苦了娘娘一人费心,妾身心中始终不忍,”沈霁忍不住眼圈微红,“妾身知道娘娘从来都不贪慕荣华权势,是宫里最好,也最让妾身喜欢的人,可如今您因为我私心举动而受累,妾身心里愧疚。”

皇后拍拍她的手,让她宽心:“处理宫务本就是皇后的职责所在,我既然身在这个位置,便要完成我分内之事,不辞辛苦。皇后乃是天下人之母,受万民敬仰,百姓拥护,一举一动都要以身作则,心怀仁心,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义务。”

她淡淡的笑着:“整个后宫里,会对我说这般话的人也只有你,我很欢喜。”

“可圣人也有七情六欲,如陛下日理万机,亦有开怀纾解的时候,那娘娘呢?”沈霁定定地看着皇后,“娘娘喜欢什么?平素不痛快的时候喜欢做什么抒怀?”

“我?”

这个问题,她好似从未想过。

皇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温柔笑着,摇摇头:“从前闺中喜欢看书,可自从嫁给陛下,每日千头万绪,也只有忙里偷闲的片刻时光才能翻看几页了。”

看着皇后的温柔的神情,却不知怎的,她感受到的却是浓浓的哀伤。

从第一眼见到皇后的时候,她就感觉得到皇后的温柔贤德,可每次靠近一些,再深入了解一点,沈霁便总觉得皇后从未真正的快乐过。

纵使她和皇后从一开始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可这从来不影响沈霁心底暗暗的将皇后视为姐姐,这个宫里唯一给了她纯粹温暖的人。

这段日子相处下来,尽管皇后一直是那么的端庄温柔,一举一动都如此让人舒心,可沈霁感觉的到,她温柔的表象下,仿佛有一颗荒寂无垠的心。

中秋前后,两人私下相处时,她不知见过多少次皇后怔怔出神,眉目空洞,皇后这样善良悲悯之人天生不属于后宫,可自小的教养,规训,用端庄贤淑四个字把她一辈子都困在这深宫里,绑在皇后的位置上,不曾有一日真正的欢/愉。

娘娘,入宫承宠是我所想要的,我要荣华富贵,权势地位,所以我甘愿勾心斗角把自己困在深宫里,那你呢?

中秋那日,她曾经问皇后,若能许愿,皇后娘娘想许什么愿望。当时玉雅被安充衣欺辱,她未曾来得及细问,只听到娘娘说她的愿注定不会成真,所以皇后娘娘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这重重深宫给她带来的是无尽的枷锁。

沈霁的鼻尖骤然一酸,簌簌落下泪来:“宫里藏书阁有古籍万卷,娘娘喜欢什么便看什么,若是事务忙不过来,不如向陛下提拔您信任之人协助,别让自己太辛苦。”

其实这些话她早就应该说,可她始终担心如此会不会僭越,会不会不合时宜,几经犹豫,直到今日才说出口。

她自小凉薄,几乎没有感受过关爱,皇后之于沈霁而言,有温暖,有恩情,更有一份别人给不了的安心。

她希望皇后能长长久久,快快乐乐,尽管在这样的深宫里,实在太难。

皇后深深地看着沈霁,良久,干涩的眼眶不禁有些湿润,轻声说:“好。”

沈霁和霜惢一起离开凤仪宫后很久,皇后都坐在原位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出神。

待她回神,殿内的窗子被推开了一条小缝,外面雪色漫天。

岚英端着一支插了盛放红梅的鹅颈白玉瓶进来,弯眸轻笑着说:“娘娘,玉贵人走前交代奴婢日日折一捧花放在您跟前,您瞧今日的红梅,可是开的正好?”

皇后看着那支红梅半晌,最终绽开淡淡的笑意。

“是很好。”

御花园内。

林贵妃和宜妃站在一角亭中谈话,宫人们尽数站在几米外候着。

今日大雪纷飞,亭上檐角,枯枝地面上尽是积雪,虽不比之前那般冷,可怎么说也是冰天雪地,二人仪仗内的宫人算下来统共有一二十个,都在大雪里站着,不出一会儿身上便飘满了雪花,活活像一群冰雕似的。

宜妃知道林贵妃心中不痛快,可如此天气,让宫人们在外面受冻总是太苛刻了些,再者,这里是御花园,来来往往的宫人太多,若是被人发现再传出去,陛下少不得又要怪罪,思来想去,宜妃小心提醒着:“娘娘,这会儿雪下得正大,不如只留两个贴身的宫女进来,让余下的回宫去吧。”

冰天雪地里,连空气都是冷的,林贵妃冷冷睨她一眼不说话,宜妃也屏息,不敢再多言。

她淡淡收了视线,背对着宜妃站在亭子边缘,迎面的雪花落在脸上,冷气灌入胸腔里,仿佛平息了怒火,心中那股让人上火的浊气才散了些许。

不远处,站在雪中等候的宫人身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积雪,连宫女的睫毛都被白雪覆盖了,浑身都是雪点子,可林贵妃的眼中并无丝毫怜悯,看着她们受苦的模样反而有一丝凌驾于人的快意,不紧不慢地用余光瞥了眼宜妃:“本宫不也在外头?本宫尚且不觉得冷,她们这些做奴才的,比本宫还娇贵不成。”

宜妃担忧地看了一眼:“奴婢们的身子自然没有您娇贵,可若是宫人们都生病了,恐怕伺候不好您。”

“御花园人多眼杂,娘娘今日难得来一次晨昏定省,总要顾及陛下的看法。”

林贵妃的神色冷下来:“如今是连你也敢左右本宫了?”

宜妃心中一惊,忙屈膝道:“臣妾不敢。”

“沈霁刚有孕的时候本宫就容不下她,听你的才暂时饶了她一命,说要祸水东引,借刀杀人,不脏了自己的手,”林贵妃的眼神凌厉如刀,定定地看着宜妃,“如今本宫得到了什么?”

“她的身子好好的养到了四个月,本宫的协理后宫之权还因她被削,你倒是说说,你做了什么?打算了什么?”

林贵妃弯腰揪住宜妃的披风下的领口,猛然一拽,寒风呼呼灌进她的身子里:“本宫告诉你,不要想着在本宫手下耍什么花招,你们宋家不过是林家身边的一条狗,连你也是得蒙本宫的庇佑才有了二皇子和妃位。你若是好好为本宫做事,乖乖出谋划策,本宫自然不会吝啬给你肉吃,可你若是生了异心,想偷偷用小心思,我能杀了以前那些女人,就一样能杀了你,杀了二皇子。”

“本宫不过是才失了协理后宫之权罢了,假以时日一样能夺回来,怎么,你以为不是本宫就能轮到你吗?”

“简直是笑话。”

她眼底没有一丝温度,勾着唇松开手,面上却无分毫笑意:“宋诗闻,记住你的本分,别生出不该有的妄念。”

宜妃脱力跌到了地上,身上淡雅华丽的青蓝色宫裙顿时沾上一身的泥污,看起来好不狼狈,堂堂妃位,竟然沦落到这种地步,便是一侧在雪中候着的宫女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林贵妃是不够聪明理智,可她心狠手辣的程度,宜妃比谁都要清楚,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不住地喘气,第一反应却是急忙起身,屈膝道:“娘娘明鉴,臣妾绝对没有生出过一丝二心。玉贵人刚有孕的时候正是阖宫眼红的时机,宫里不少人都不满她这般盛宠,这段日子臣妾也四处挑拨,已经颇见成效,只是臣妾也不曾想到,那玉贵人区区民女出身,竟然敢以身犯险,不惜拿自己的身子做筹码来陷害于您,臣妾也十分意外啊娘娘。”

“虽说现在您失了协理后宫之权,可只要陛下消气,您再寻个时机总能回来。您和陛下的青梅竹马之谊,林太傅和陛下的师生之谊,总不可能因为区区小事便磨灭掉,陛下如此生气,想来也不是玉贵人一人之故,而是林氏近来惹陛下不悦,这才刻意如此。”

“玉贵人虽说现在安然无恙,可孩子毕竟还没有生下来不是吗?”

宜妃一口气说了这般多,浑身都在颤抖,不住地深呼吸着,她惊惧交加,一双眼睛哭得通红,又说着:“娘娘消消气吧,臣妾身份卑贱不足惜,可您是金枝玉叶,若是气坏了身子就不好了。玉贵人一事臣妾有法子解决,只是需要娘娘之力,那渡玉轩如今严防死守,又有太后拨去的人,并非一夕之间可以瓦解,还请娘娘信任臣妾!”

林贵妃垂眸淡淡地看着宜妃:“哦?”

“你当真有法子除了玉贵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宜妃不敢隐瞒,忙低头说着:“臣妾不敢将话说的这么满,但也有八成把握。”

林贵妃盯着她看了半晌,唇畔忽而绽出笑意,抬手将她扶起来:“本宫在长信宫闷了两个月,心情难免积郁,这才对你说话语气重了些,你的忠心本宫一直是知道的,又怎么会真的为难你和二皇子。”

“只要你能替本宫除了玉贵人,本宫就让父亲提拔你哥哥升官,如此,想来你家中给你施加的压力也能松泛些许,是不是?”

宜妃红着眼睛低下头:“臣妾替哥哥多谢娘娘提拔。”

“好了,你瞧瞧你,身上全都是泥印子,被下人瞧见像什么样子?幸好御花园离你的棠梨宫不算远,你回去换身衣服吧,晚些再来长信宫寻本宫。”

林贵妃一身绯色宫裙,雪颈高扬,神色倨傲,在漫天大雪里烈得如同一团火,她拎起裙摆踩着雪花向长信宫的方向走去,身侧一动不动僵成冰棍一般的宫女这才敢挪挪脚步,尾随在她身后离开。

宜妃怔怔地看着她远去,一双玉手在袖中生生抠出了血,浑身都在发颤,文纾看着自家娘娘的模样,又是愤慨又是心疼,堂堂妃位,竟然被林贵妃这般对待,实在是太过分了!

可林贵妃跋扈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文纾再气不过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低声说着:“娘娘,您别看了,咱们回宫去吧。”

宜妃流下两行清泪,抬手将身上脏污的披风解下来,咬牙切齿:“拿去烧了,本宫不想再看到这件衣服。”

“娘娘,现在脱下来您会着凉的!”

“去烧了!”

宜妃泪流满面,硬生生咽下这口气,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恨意。

她转过身向碧霞宫走去,声音被风声吞没在大雪里。

“总有一日,我会把这些屈辱,一一还给你。”

渡玉轩内。

沈霁从步辇上走下来,春澜宫已经扫出了一条宽敞可供人走动的道路。

可因为雪下的太大了,没过一会儿便又积上一层绒毛般的小雪,各处偏殿都有小太监搬着梯子在上面砸冰柱,渡玉轩里十个宫人,竟没几个人是闲着的。

筠雪听见声音转过身,拍拍身上的雪花,笑盈盈地走过来:“小主回来了!”

她看着沈霁的视线挪到那些太监身上,解释着说:“如今入冬了,这雪又大,檐下很容易生冰柱子的,虽说冰柱子轻易不会砸下来,可一旦砸下来是要出大事的,吴嬷嬷担心会有碍您的安危,便交代把这些冰柱子都打下来,也省得担惊受怕了。”

沈霁点点头,淡笑着说:“如此倒是辛苦你们了。”

她思量半晌,偏头问霜惢:“我瞧这一下雪,咱们宫里的宫务就格外多了起来,人也不够用似的,平素倒不觉得。如今渡玉轩的活计可排得开吗?”

霜惢回忆着每人的活计,盘算着:“咱们宫里不带上孙嬷嬷宫人一共十一人。若不下雪的时候,洒扫、擦灰、烧炭、烧热水、熬药、洗衣、清污、收拾厕房,整修跑腿,入夜上值……这些活计算是分得开的,也能排班休息,可这一下雪,宫人的活计都重了起来,确实有些紧。”

“不过小主如今是贵人,其实身边服侍的宫人已经不少了,比您位份低的嫔妃,如御女、充衣之流,身边的宫人更少,这些活还是一样要做。”

“只是分到每人头上的多还是少罢了。”

不远处监督小太监敲冰柱子的凌翠听见小主和霜惢的对话,知道宫里的秋露被陛下打发走了,渡玉轩正缺一个宫女。

她想起芸儿这几日对她的哀求和殷勤,思来想去,还是擦擦手决定走过来试一试,她福下身,抬眼小心说着:“小主,奴婢知道咱们宫里如今少了一个宫女……奴婢从前在掖庭时有一个好姐妹,名叫芸儿,人很安分老实,手脚也利索,不知小主愿不愿意……”

“愿不愿意让芸儿来渡玉轩伺候。”

沈霁垂眸看着凌翠,问着:“芸儿?”

凌翠见小主没一口回绝,心中也升起一起希望,忙说着:“正是,芸儿是和奴婢是同年进宫的,从前在掖庭时就住左右床,芸儿不是那种心思不纯之人,她素来胆小话少,干活也勤勉,绝不会给小主添麻烦。”

沈霁探究似地看着凌翠,半晌,才淡淡的笑起来:“好啊,既然你说了,那就让她来渡玉轩伺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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