恪美人和她的陪嫁丫头夕语都被林贵嫔打得不轻, 估摸着这会儿太医和医女都已经去过了。
瞧着刚刚夕语出去的样子便知道她们主仆这回是面子被下得狠了,连掌事宫女夕语都低着头走路,更别提恪美人了。
沈霁早看出恪美人是个心气高的主儿,虽说陛下已经狠狠惩处了林贵嫔, 可恪美人到底是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的, 她平素又不喜和宫中其余嫔妃来往,人家背地里议论她的定然不少, 这回可不使劲逮着她笑话。
越是这样, 恪美人就越不愿意出门了, 皇后娘娘自然难做。
夕语见是玉嫔来了, 只看了一眼便赶紧低下头福身:“奴婢给玉嫔主子请安。”
“小主那离不得人, 奴婢便先回了。”
沈霁笑了笑, 没说什么,待夕语走远了才说道:“这么神色匆匆的,也不知是找皇后娘娘什么事。”
凤仪宫门前值守的宫女都知道玉嫔和皇后娘娘感情深厚, 又是从前不承宠也要住在侧殿为娘娘侍疾的情谊, 当下先是叹了口气,这才福身说道:“您也知道恪美人不大喜欢和宫里其他主子们来往,如今挨打的事传得阖宫皆知,奴婢方才听着, 是找皇后娘娘告假来了, 说后日的赏花会不去了, 想在宫里好好养伤呢。”
沈霁温声笑着:“恪美人金贵,她伤了脸,自然不愿意见人,只是苦了皇后娘娘一番好意。”
她带着青檀迈步进去,一进主殿就看见皇后娘娘正拿着金剪子修一盆马蹄莲, 温柔的神色上流露出几分为难,一不留神,剪掉了一片花瓣。
“娘娘,”她放轻了声音走上前去,先给人行礼,“嫔妾给您请安。”
皇后怔怔抬起头来,欢喜道:“你这会儿怎么来了,本宫正有些头疼呢。”
说罢,她将剪子放下来,却见这盆好好的马蹄莲被自己修得不成样子,有些心疼:“有心事还修花,真是本宫的不是。”
“娘娘最是心善的,这花能在您身边绽放,便是美中不足也是福气,”沈霁起身坐到一旁去,“方才在门口瞧见恪美人身边的夕语来了,可是向您告假,后日的赏花会不去了?”
皇后叹一声:“是了,恪美人父亲有社稷之功,又将自己的嫡幼女送入宫来,本应好生对待,她性子冷傲不喜和旁人接触,这赏花会一是遍邀命妇联络君臣关系,二来也是希望后宫姐妹能够其乐融融,亲如一家。恪美人能有些归宿感,也算是对功臣的抚恤,让朝野上下感念陛下恩德。”
“谁知今日出了这样的大事,林贵嫔禁足降位,恪美人遭掌掴不愿见人,后日赏花会上,林贵嫔的生母乃是二品诰命夫人,她会来,恪美人在京的亲眷中也会来,到时候场面又该如何控制?”
一想想这场景,皇后便觉得有些头疼,抬手抚了抚额,实在安心不起来:“这事若是早些发生,还能寻个由头不办这个赏花会,若是延后也不打紧,偏生是临了了才出,不禁本宫的一番心意作废,场面若是闹得难看起来,惹得宫内外流言纷纷,两头不落好,岂不是让陛下更加为难。”
沈霁轻轻拍拍皇后的手背,安抚道:“娘娘也不必这般忧心,嫔妾知道您一番好意,也知道您担心什么,可今日之事,说白了还是林贵嫔的错。林贵嫔这么大的过失想必今晚就会传出宫去,人人都会知道缘由,便是林夫人进宫来,难道还敢质问您不成?无非是佯作可怜,言说林氏功勋,求陛下和娘娘宽慰罢了,还真敢当面寻恪美人亲眷的不痛快?”
“何况林氏早就是陛下的心头刺,最要紧的还是恪美人那头。”
“恪美人是功臣之女,便是高傲,可想来也是知礼的,不像林贵嫔般眼高于顶。只要恪美人出面了,苦主在跟前,林夫人再求情也心虚几分,恪美人的亲眷看见自家姑娘尚好,也不会有怨言了。”
皇后怔了一瞬,先是松了一口气,可又忧愁起来:“夕语来的时候,本宫也曾劝过她,可夕语言辞肯定,百般委屈,本宫担心,她始终不肯来。”
凤仪宫主殿内燃着清心凝神的香料,丝丝缕缕,还混着书卷墨香味,一如皇后本人一般温柔恬静。
沈霁余光瞥见娘娘身后的一张小几上,放着半碗还未喝尽的漆黑药汁,温声道:“娘娘不必担心,嫔妾去劝劝恪美人。”
“你去?”
皇后有些犹疑:“你和恪美人并无交情,如何劝得动恪美人?若是言谈不欢,生了龃龉,岂非火上浇油。”
沈霁笑一笑,并不直言,只说着:“嫔妾自会尽力一试,倒是娘娘如今还在喝药,就不要忧思过度了。”
“良药苦口,娘娘可别耍小孩子脾气,药都喝不干净。”
皇后怔了怔,回头看了眼案几上剩的半碗药汁,神色有一瞬的不自然,温声道:“那药……本是固本培元的,本宫也不大想喝,不打紧的。”
沈霁看一眼皇后神色,像是看穿她的心思:“既是好东西,娘娘还是喝了好。”
“万般皆有命数,倒不如尽人事听天命,好坏都相宜。”
皇后倏然掀眸看过去,眼底迷雾似被吹散了大半:“好坏……都相宜?”
她粲然一笑:“本就是摇摆不定的主意,自然好坏都相宜。”
“嫔妾还要去趟明光宫,就不叨扰娘娘了。”
沈霁起身行了辞礼后带着青檀离开,皇后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晌久,将那半碗药汁端在手中紧了又紧,这才吩咐着云岚:“将药热一热吧,总不好糟蹋了这么好的东西。”
从凤仪宫出来,沈霁没耽搁,径直坐上步辇去了明光宫。
明光宫只住了恪美人自己,还分得是最好的东偏殿,足可见皇家恩典。
时至午膳时分,本该是热闹的时候,可沈霁走到大门口,里头却静悄悄的,一点儿声响也没有。
门口值守的宫女怯怯地低着头,见玉嫔来了,赶紧行礼道:“奴婢见过玉嫔主子,您若是来见小主的,那还是回去吧,小主身子不适谁也不见,还望您见谅。”
这番说辞也是意料之中,沈霁并不意外,她不开口,身边的青檀走上前说着:“去告诉你家小主,此事事关陛下和皇室的颜面,恪美人忠臣之后,定能分得清轻重。”
值守宫女迟疑了片刻,还是福身颔首道:“奴婢这就去通传,还请您稍候。”
沈霁看着传话的小宫女进去,唇角勾出个淡淡的笑来:“若是陛下来了,恐怕立刻就迎人进去了。”
不出片刻,那小宫女小碎步跑出来迎人:“小主请您进来,还请跟奴婢来吧。”
沈霁微微颔首,带着青檀迈步进了明光宫的东偏殿,她这才有机会打量一番恪美人的住所。
明光宫靠近长寿宫,也是南四宫之一,是宫里排前头雅致尊贵的宫殿。
单是院子里的布局,比许多宫里都要用心,恪美人的东偏殿陈设精致新奇,比之她的渡玉轩也不逊色几分。
一路被小宫女引着到了主屋,还未进去就看见恪美人已经在正门的椅子上坐着了,一张如花容颜微微侧着,挨打的那一面朝里,瞧着便是很不愿被人看见的样子。
恐怕恪美人回宫后就一直沉着脸,用膳的心思也没有,所以身边的奴才们察言观色,这才静悄悄的。
见沈霁过来,恪美人才起身行了礼,声音淡淡的:“妾身给玉嫔请安。”
沈霁笑了笑:“恪美人不必多礼,还是快快请起吧。”
她径直去坐到主位上,并不兜圈子,开门见山道:“我今日来,是劝你参加后日的赏花宴的。”
恪美人性子虽高傲,但也是个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直来直去更轻松,兜圈子反而没意思了。
“玉嫔也瞧见妾身如今的模样了,如何去得了赏花会,岂非是丢人现眼吗?”恪美人的脸色不大好看,微微蹙起眉,语气有些冷淡,“妾身不怕跟您直言,如今宫里看妾身笑话的不在少数,去了只会徒增不快,沦为她人笑柄,给妾身添堵罢了。”
她脸颊如今还红肿发烫,肿得老高,夕语更是被打得牙齿松动,她入宫本是光耀门楣来的,家中亲眷若是见她这幅模样,不仅是给家中丢人,更是让父亲脸上蒙羞,何苦去丢人现眼。
沈霁也不恼,反笑了笑:“这场赏花会是皇后娘娘费心思为了你操办的,你可知道?”
“今日之事是让你受了委屈不假,可陛下对林贵嫔的处置不轻,你也都看在眼里。陛下安抚你,皇后娘娘照看着你,你轻飘飘一句不去了倒简单,陛下和娘娘素来体恤你年轻又入宫不久,自然不会怪罪你,可你考虑过后日的场面会如何吗?”
“朝中命妇和后宫嫔妃的盛会,林贵嫔和你家中的女眷都会来,你不来,林夫人自然抓着娘娘为林贵嫔求情,你家人也会为你担忧,便是亲者痛仇者快。你如今身为后宫嫔御,为陛下和皇后分忧也是分内之事,又怎能任由流言纷纷,让人背后议论。”
她觑着恪美人的神色似有松动,徐徐道:“再说了,林贵嫔在宫里专横许久,她如今被陛下处置,你到底是受害者,又怕什么闲话?”
恪美人掀眸定定看向玉嫔,咬牙挣扎了许久,才问道:“若今日被掌掴的是玉嫔,您可做得到今日所说?”
沈霁一笑清浅,神色未改:“只要是为了陛下和皇后娘娘着想的,我都会去做。”
“在这后宫里,终究是依靠着陛下过活。“
她意有所指的看了恪美人一眼:“欲登山高,必有荆棘,无人——不是如此。”
恪美人怔了瞬,恍然意识到沈霁话中的深意,先是一顿,才又咬唇扭过头去,冷淡的声音有些闷:“说得容易。”
看她模样虽依旧疏离冷淡,但沈霁猜她,应当是听进去了。
她和恪美人本就不熟,若非今日是替皇后解决麻烦,沈霁才懒得跟她多打交道。
但也不出所料,恪美人虽性子高傲不服输,到底不同于林氏是个跋扈之人,是听得进去话的。
话已至此,她也不必多言了,便起身说道:“我的话言尽于此,相信恪美人知道该怎么做才是最合适的。”
恪美人转过头去不吭声,直到沈霁的身影离开了,一直提着的那股劲才一下子散了。
夕语走上前轻声道:“小主,奴婢瞧着玉嫔的言谈举止,和咱们想象中很不一样呢。虽出身民间,又有外头那些闲言碎语,可不像是个只知争宠的肤浅人物。”
恪美人沉默了许久,方开口道:“能久久得到陛下宠爱之人,果然不是只有美色而已。”
“她比我想象中聪明的多。”
“小主不必太介怀了,玉嫔虽得宠,也不是仗势欺人得意忘形之人,今日奴婢去请陛下的时候遭林贵嫔身边的人追赶,若非是玉嫔身边的人牵制住她们,奴婢也不会这么顺利的将陛下请来,”夕语宽慰着自家小主,将一个煮好的鸡蛋剥了壳递到她手里,“只要不碍着您,咱们过咱们的,两不相干就是了。”
恪美人接过鸡蛋在红肿的脸上轻轻滚动,嗓音极淡:“早就听说过林贵嫔从前和玉嫔之间的龃龉,她今日帮我,也是帮她自己,我还要感念她什么恩情。”
“两不相干……最好。”
话音甫落,传信的小宫女又引着陛下跟前的红人张公公进来了。
张浦来时恰好见着玉嫔出去,颇感意外,但他没说什么,只见着恪美人客客气气笑了笑:“给恪美人请安。”
“奴才奉陛下旨意来给您送些上好的消肿化瘀药膏,助您快些恢复容貌,陛下还说了,晚上忙完政务便来瞧您,让您安心候着。”
建章殿内,张浦将所见一一汇报给陛下听,秦渊闻言挑了挑眉,嗓音沉沉:“玉嫔从恪美人那出来?”
张浦颔首躬身:“是,奴才隐约听到两句,猜是劝恪美人去后日的赏花会的。”
“玉嫔主子最能体察圣意,为您和皇后娘娘分忧,想来这回也是如此。”
秦渊眸子晦暗了几分。
今日要过她以后才安抚着她说今夜去恪美人处,正是怕她吃味。
谁知她大方的很,还主动过去劝别的女人,半点不见失落的样子。
早知道她乖顺听话,从前还不觉得怎么,此刻却怎么品怎么不对味。
二十余年来,秦渊头一次觉得一个女人乖觉过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