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引魄

宋霆越下了朝, 往太极宫去批折子,批完后便往王府回,命人去请绿醅来王府一趟, 绿醅还未曾从悲痛中缓解过来,任那王府的婆子如何劝说, 她都不曾松口,只得悻悻而归。

陈嬷嬷不见人来, 少不得问上两句,那婆子道是绿醅姑娘不肯前来, 陈嬷嬷听后不免火大,心说如今顾娘子去了, 她身边的那奴婢都敢拿乔, 气冲冲地说与宋霆越听后,宋霆越却也不恼, 只叹口气道:“原是本王对不起她主子, 她心中记恨本王也是衷心的表现。棠儿曾与本王说过, 她与一坊丁互有好感,你且叫崔荣找人细细地去查查那坊丁家世是否清白。”

查他做甚, 莫不是意欲提拔重用, 叫顾娘子曾经的贴身侍女也鸡犬升天不成?陈嬷嬷觉得他如今是摔坏脑子疯魔了, 那顾娘子亲近在意之人, 难道都要加官晋爵?

然宋霆越的话她不敢违逆,恭敬道声是后, 自去寻崔荣了。

次日, 新一轮的法事开始,宋霆越褪下朝服换了素服,直念到三更方结束, 宋霆越满怀期待地睡下,结果却不如人意。

他还是没能见到顾锦棠。

额上的伤着实不轻,他整夜心绪不宁地睡不好,又不肯勤换药,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是以那伤好得也慢,偏这日夜里又下起雨来,想起顾锦棠坠崖前的那个雨夜,他与她耳鬓厮磨,难得一回没有抗拒他,口齿不清地唤出两个字来,他只当她是在唤他。

宋霆越拥着她的衣衫越发心痛难忍,眼角沁出泪水,打湿面下那早被顾锦棠的泪水沁湿过多回的软枕。

次日,崔荣左等右等不见宋霆越出来,怕耽误上朝的时辰,顾不得许多,直接推门进去欲要唤他起身,却见他面色苍白,烧得不省人事,皱着眉不知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崔荣拆开他额上的纱布,那伤口瞧着有些发炎,又将手背放到他的额头正中,只觉烫得厉害。哪里还顾得上多想,忙叫人去请大夫前来诊治。

如此闹了一阵子,事情自然就传到宋芙欢耳中,宋芙欢原以为他发疯些时日就会好了,又哪里想得到他会为了一个死人将自己折磨成这样。

这回的高热反反复复持续了三日,宋芙欢也跟着担心三日,这期间他嘴里说过的胡话最多的便是关于顾锦棠的,观他现下已经可以进食,脑子清醒不少,宋芙欢再也抑制不住胸中对他的失望和怒意,哪怕他是年长她许多的兄长,是手握生杀的摄政王,她此番也要彻底骂醒他。

“皇兄这般糟蹋自己的身体莫不是要令亲者痛仇者快?郑家和太子旧部此时都还好好的,皇兄可有想过,倘若他们趁此机会扳倒了你,我会如何暂且不说,顾娘子的仇你也不管了,由着他们大权在握、逍遥自在?若真是如此,顾娘子在地底下也不会瞑目。”

宋霆越却好似没听进去,只双眼湿濡猩红地哽咽道:“我只是想再见见她……阿芙,她为什么就是不肯来见我一次,哪怕是在梦里也好……你说,她是不是恨透了我……”

枉费她方才语重心长地说了那样一大段话,他听进去的独有顾娘子这三个字。宋芙欢不免又是一阵血气上涌,可为着让他尽快振作起来,只得继续哄着他。

“皇兄若不能替她报仇,不能护住她所在意之人的周全,她才会真的恨透了皇兄。将来皇兄坐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追封了她,她在地底下也会是尊贵的,又如何会恨皇兄?”

此话一出,宋霆越混浊的目光方恢复些清明来,低声喃道:“阿芙说得对,我是该替她报仇……叫他们都去地下求棠儿原谅。人总有死的那一日,将来我也会下去请求她的原谅。”

宋芙欢实在受不了他嘴里左一个棠儿右一个棠儿的叫着,就好似这世上只有她能入得了他的法眼一般。

横竖他现下已经醒悟,无需自己再多言什么,宋芙欢转身离开,吩咐侍女进去伺候他用膳。

待宋芙欢离开后,宋霆越沐浴一番,又刮了已经拉碴的胡子,亲自往绿醅的居所走了一遭。

因天色尚早,刚巡完街的裴尚也在,宋霆越见他五官端正身姿挺拔,不似那等奸恶之人,心里大概有了底,在绿醅支开他后,宋霆越询问起顾锦棠的过往来。

绿醅不耐烦同他说话,她现在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也不肯给宋霆越好脸色,只是被他磨得不行,大发慈悲说上几句顾锦棠在金陵时的一些往事,好歹将宋霆越给打发走了。

裴尚观来人气质不凡,心中便知他非等闲之辈,然绿醅并未主动谈及他的身份,裴尚便尊重她的意愿,没有多问,只说自己会耐心等她走出好友离世的阴霾再考虑二人成亲的事。

顾勉被停职查办将近半个月后,事情总算有了定论,革去顾勉爵位,流放岭南,由其顾清远承袭爵位。

顾老夫人得知这一消息,差点没昏死过去,顾勉到底是她怀胎十月生下下的第一个孩子,此去岭南有千里之遥,且又多瘴气,母子一别,却不知还有没有再相见的机会。

是夜,顾勉拜别顾老夫人,语重心长地道:“母亲莫要怨恨摄政王,只怪咱们当初狠心舍了三娘方有此下场,王爷只将气撒在儿子身上实属格外开恩,若非顾念着三娘和她母亲的脸面,抄家都是轻的,这爵位又焉能保得住。”

说罢又转而看向顾清远:“往后你就是顾家的家主,阿耶不在,你要照顾好家里。温氏和三娘的牌位,记得好生供奉祭拜。”

顾老夫人已是泪流满面,难以说出话来,只在顾勉迈出门槛前勉强唤了句“我儿”出来,顾勉闻言,脚步稍稍停顿,却未回头看她,终究迈了出去。

顾勉流放岭南后,洛京城里来了位名望颇高的道人,每日前去求见的不下百人,然而真正能够得见的不过寥寥数人。

此事一经传出,宋霆越亦有所耳闻,决意亲自往那道人的居所走上一遭。

身着道袍的小童子将宋霆越引至廊下,宋霆越同他道了谢,毕恭毕敬地进到屋里,像那道人问好。

张道人让他坐下,宋霆越这才往那矮凳上坐了,待问出心中所想后,张道长却是微微皱眉,有些为难地说道:“本王这些日子在王府做的法事,本道亦有所耳闻。只是本道实在不擅招魂引魄之术……”

“道长不擅,莫非这世上所有的道人都不擅?只要能让本王再见到她,本王愿折……”

寿字还未出口,张道长忙挥手制止,打断他的话:“王爷命格甚重,岂可妄言折寿。观你待那女子之心不假,这便给你指条路,至于还能不能寻到擅长此道的道人,皆看王爷自己的造化。”

“还请道长指点。”宋霆越目中有了光,难掩激动地道。

张道长将视线自他身上移开,捋捋华白的胡子,旋即幽幽道出了一句:“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

宋霆越听后不解其意,还要再问,张道长却是一句话也不肯多言了。

辞别张道长后,宋霆越反复咀嚼着《长恨歌》的后半篇,脑海里总算是有了些头绪,唤人去请不良帅2过来王府,令他查证那临邛道士是否为杜撰之人。

进入五月,正是燥热的时候,加之又是往西北而行,风餐露宿显然不大行得通,先不说那马儿经不经得住,人在白日里这样晒大抵是要中暑的。

是以姜明有时也会绕些路去官道驿站附近的客栈打尖住店,次日一早再避开官道继续前行。

紧赶慢赶到了凤州地界,姜明方寻了镇上的集市将那南珠当出去,虽因经验不足被人压了价,却还是当得了百两银子。

支撑他们走到西北绰绰有余。

姜明在集市上买下一匹温顺的马给顾锦棠,顾锦棠笑着同他道谢,试着跑出去一大段路才被姜雨珊追上。

“蕴娘的骑术不错。”姜雨珊夸赞她道。

顾锦棠莞尔一笑,“我的马球也打的不错,骑术自然也不在话下。”

想起姜雨珊同自己说过她还不曾打过马球,复又认真道:“等到咱们了西北,我教你打马球如何?”

姜雨珊笑意盈盈地点了点头,“好呀,那你这个师傅我可先认下了。”

看着她们二人策马交谈的模样,姜明只觉得自己幸福极了,有妹妹相伴,如今身边又多了位仙子般的好友。

每日嘻嘻笑笑的,赶路的日子好似不那么累也不那么枯燥了。

五月下旬,不良帅得了派出去的不良人递来的消息,少不得亲自往王府走上一遭。

“王爷,那临邛道士似乎确有其人,乃是玄宗、肃宗朝时的道人,名唤杨通幽,道法高深,只是百余年过去,如今已然做了古。”

宋霆越闻听此言,一颗心因为激动狂跳不已,兴奋地来到他跟前下达命令:“再派人去蜀地寻访,前朝既能有杨通幽,焉知我朝便不能有如他一般术法的得道高人?”

待不良帅将信息带回来时,已经是金秋八月。

经数名不良人的多方探查,青城山上倒是有那么一位威望很高的道人善于招魂引魄,只是他已于半年前外出云游,可能一年半载即归,亦有可能三年五年不归。

为今之计,只有派人在青城山上候着,再派些人沿着出蜀地沿途打探消息,看能否提前将人寻到。

金城3外的一处村庄中。

顾锦棠和姜氏兄妹三人借住在一户农户家中,因顾锦棠染了风寒,姜氏兄妹欲修整三五日再继续往沙州4去。

“夜里越发冷了,该往集市上买些厚实的衣裳回来才是。”姜雨珊提醒姜明道。

姜明应下,牵马出门去镇上逛集市。直至傍晚方归,买了不少东西回来。

“夜里的秋风吹在身上怪冷的,郎君用碗热的甜醅子暖暖身吧。”李婶一面说着,一面将碗递到姜明跟前。

姜明赶忙接过来,同人道了谢,转而去向顾锦棠和姜雨珊说起他在路上看到的稀奇植物,一种白色团状物的东西。

顾锦棠听后来了兴致,追着他问了好一阵子,几乎可以确定他看到就是棉花5。

李叔干完活回到家中,天已麻麻黑了,顾锦棠和姜氏兄妹帮着李婶端菜,用过晚膳后又主动洗碗。

闲下来后,顾锦棠走到庭院中坐在矮凳上仰望星空,眼前这般璀璨的星河,在中原地区是瞧不见的。

姜雨珊往她身边坐下,贴心的替她披了一件斗篷,“这是我阿兄特地给你买的,他说你的身子不比我们这样的习武之人,需得穿得厚实些才好。”

顾锦棠抬手拢了拢斗篷,含笑道:“你阿兄是个细心的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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