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月影西垂,天青青亮时,乔家门前已备好马车。
马铃叮叮催人行,娘亲在院外喊道:“小安,好了吗?该启程了。”
”好了,好了。”
方布一裹,两端缠作绳,乔时为把小包袱斜捆在橘子背上,打了个活结。
里头包着橘子最喜欢的飞碟、骨状的木丫子、一块窝软了的破布和各色小物件。
橘子挎着小包袱“汪汪”两声,兴奋得直打转,先一步冲出门,跳上马车,蹲坐在驾车位上。
祖父的院门紧闭不开,祖母敲了又敲:“乔老倔,你今日果真长能耐了,我劝都不好使?”
又软语哄道:“你再不出来,山儿和小安可真就走了。”
院门不动,里头传出祖父的声声吟唱:“辕铃催天明,少年行,考功名,浮动灿灿如华.....
“少同我来这套,我就问你出不出来?”
”不出。”
乔时为走至门前,作一揖,道:“祖父放心,小安只是去读书,会照料好自己的。”
里头传出微微抽泣声,那个不拜天不拜地、道骨仙风的老爷子竟在偷偷抹眼泪。
乔时为明白,祖父虽点头同意自己入京求学,可打内心里,他是不希望孙儿早早涉足功名场的。
他又一作揖。
万事齐备,马车启程。rexue.org 西红柿小说网
明明前一刻还抱弟弟上车,如往日一般说着玩闹话,戏说再不怕兄长天未亮就把他揪起来背书了....可当车轱辘一转,乔四郎泪水夺眶而出,哇哇哭着追马车:“三哥、五弟,都赖我,都赖......乔见山、乔时为闻声撩起车帘探出头来,他们从未见过乔四哭得如此伤心,一时间,皆是眼泛泪光。马车行远,乔时为喊道:“四哥,‘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待你明年入京来,咱们兄弟三人,一切似从前。
乔见川终于肯停下追逐的步子,大声应道:“好!四哥一定好好读书。”
封丘小城愈来愈远,前头的官道愈发开阔。
孔夫子弟子三千,国子监便也以“三千”为额,招收监生三千人。
其中又以太学馆为主,共设八十斋,外舍生两千,内舍生三百,上舍生一百。
入监第一日,诸事繁杂,兄弟俩顾不得观赏国子监的锦树屏山、百般景物,只一心想早些收拾好自己的行当,在斋舍里歇歇脚。教导主任一一监正大人看起来很凶,手握长尺,在斋舍廊外游来游去。
一群年轻的监录,类似于后世的学生会,跟在监正大人屁股后,趾高气扬指使新入监的太学生,叫他们快些收拾妥当。不同于太学馆,童子班隶属于国子学下,颇受厚待,午休的斋舍朝南且宽敞。
因无监录在外头游荡,此处静得可闻后山鸟鸣,只不时有伴读的小厮走动。
乔时为换上配发的襕衫,将自己的衣物锁入笼箱内一一国子监内人人皆穿襕衫,此服制以细白布裁制,宽袖垂膝,下摆缝接了一段横斓,穿在身上有些肥大。乔时为将腰带紧了紧,才显出几分身形来。
他走出斋舍透口气,发现左右两边各有一间空房子,打扫得一尘不染,铺盖、书案、屏风一应俱金.....无人入住。正思索时,身后传来:“他们一个是号称‘九部经书舌间诵’的王氏神童,另一个是‘八岁作赋,落笔成诗’的贺氏神童,如今跟在太子、三皇子身边作伴读。”细一看,门牌上果真刻有“王春生”、“贺弘正”的字样。
那人又言:“他们名义上是童子‘天字班’的一员,纵是不入监,也须得预留斋舍一间。”
乔时为回过身,看见一个比自己略高半个头的温和少年,笑意盈盈。少年五官平平,却胜在肤色白净,如脂如雪,映得白袍都沉沉。没等乔时为说话,少年先作揖:“你便是乔时为罢?在下赵宕举,跌宕不羁的‘宕’,举重若轻的‘举’。”乔时为作揖回礼:“正是,不知....”他为何知道自己的名字。
“你我同住一间斋舍。”赵宕举解释道,“我先你一年入监,自然消息灵通些,早几日打听了你的名字,你不要介怀才好。””无妨。”
两人皆是性情温和之人,相处融治,你一嘴我一嘴地聊起日常,很快熟络起来。
赵宕举同乔时为简要介绍了国子监布局,告诉他平日哪里上课、何时点卯、如何用膳等事,直到看见门外斜阳影长,才收拾了几卷书道别:“日子还长,你我同吃同住,往后可以慢慢聊。“多谢赵师兄今日的指引,叫我省得四处奔波。”
乔时为送舍友出门,总觉得赵宕举有些眼熟,又想不起何处见过。
归家前,乔时为去了一趟三哥的斋舍。
长长一道屋廊下,两舍对开,太学生的斋舍紧凑拥挤许多。不巧住得往里的,唯有日上中天时,才能见到些许日光。三哥的斋舍位置较深。
才走近,正好听闻里头有人在与三哥对讨学问,那人频频赞叹:“山弟十四五的年岁,诗赋韵律竟能做到一字不差,韵韵精准,如此才华,实在叫人艳羡。”语气平和、实诚,倒不像是捧杀。
事实本如此,不是第一人这般夸三哥了。
乔时为探头,喊了一声“三哥”。
“你怎么来了?”乔见山欢喜跑出来,将弟弟领进屋,自然从中相互介绍了一番。
“一门多俊才,兄弟齐读书,了不得!”那人称赞道。
屋里灯光昏昏,有些湿潮,却十分整洁,窗扇上糊了新纸,四周潮霉的墙角亦刮了干净....和
琐细之事,绝非一日之功。
再看那人的床铺,所用尽是国子监配发的物件,晾干的襕衫叠放在枕旁。
案上除了书卷,唯有一盏油灯。
此人名为李良青,约莫二十出头的年岁,个头颇高,性情憨厚,瞧样子应是出身耕读之家。
夸赞了几句乔时为之后,李良青问道:“方才忘了问,不知山弟记在了哪位斋谕的名下?”
斋谕类似后世大学里的导师,每月在印纸上记录太学生的品行,出题考核他们的学问,将成绩上报学正。平日里除了大课,其余时间由斋谕安置太学生的功课。乔见山应道:“我随郭富三斋谕读....才有监录过来知会,说是明日一早去拜见先生。”
“我早该猜到的....弟这样的笔力,能被富三先生选中,并不出奇。”李良青话中带着几分羡慕,他介绍道,“年年公考,富三先生名下的太学生多能名列前茅,许多人才两三年便能校定为一等、二等,由外舍擢升至内舍。今年腊月,官家将派大员到国子监,督办两年一期的上舍试,早前有人仔细分析了,富三先生名下的大弟子、二弟子极有成数评为优等,届时擢升上舍,便可候选为官。
太学生分三舍,学子一步步考入上舍,评为上舍优等,便可免去科考之苦,直接入朝为官。
上舍生拢共不过百人,两年一试,每试取二三十人入上舍,这难度也不小就是了。
想来这位郭先生是有几分教学本事的。
李良青继续言道:“多少太学生如我这般,月月给郭斋谕投送文章,却无缘得他青睐,山弟可要珍惜机.....我听闻,郭斋谕待学生极好,还时常领他们
烛火映入乔见山眼中,熠熠生光,很有些满目憧憬之色。
“总之,多学多问,学问总不会亏待你我的。”李良青言道,亦是在为自己打气,他坐于案前,翻开了一卷书。“谢青兄指点。”
乔见山、乔时为皆遇到了不错的斋舍友。
翌日,乔家兄弟俩见到了这位郭富三。
此人微胖,长得慈眉善目,说话时总是眉眼弯弯,语气温和不带厉色。
听谈吐,应是个熟识经义之人,许多经书中的道理信手拈来,三句不离“好好学”。
这日以后,乔时为便很少见到郭富三了一一童子班的课程由国子学负责,记在斋谕名下只是走个形式但三哥是要实实在在跟着郭斋谕读书的。
进入国子监的头一个月,凭着一股新鲜劲,时日过得格外快。
乔时为很快适应了童子班的课目。
多听听博士们拆文解字,了解他们出题的性情,对日后参加科考是极有助益的。
一个月下来,算得上收获颇丰。
可三哥状态却不甚佳一
一乔时为一连几日过去找三哥,发现三哥回来得极晚,脸上总是挂着困意。
乔时为担忧不已,又不敢贸然告诉娘亲,叫她在家里干着急。
祖父远在封丘,父亲刚当差结束,要下个月初五才来东京城。
这日,他提前告诉娘亲,说今夜要留在斋舍赶课业,不回家。实则,乔时为去了三哥的斋舍。
夜深了,檐廊里的脚步声渐渐稀了。
李良青今夜在监书库当值,争些日用钱,亦没回斋舍。
乔时为坐在三哥床上,书案上那抹烛焰渐渐模糊不清,不知何时竟倒头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乔时为感觉有人给他掖被子,揉揉眼睛,发现正是三哥。
正巧,檐廊里安放刻漏发出声响一一三更了。
“小安,你怎不回家歇着?”
“有些时日没人好好说说话了,身边人皆不甚熟悉...我便来了。”
乔见山捂住了自己的哈欠声,脱鞋钻入被窝,声音清朗了几分:“好,三哥同你好好说一会儿话。兄弟俩挤在小小床铺上,宛若小时候缩在床角边,三兄弟一起偷看鬼神话本子。
“三哥,说说郭斋谕罢,他待你可好?”
“正如青兄所言,郭斋谕人很好,学识醇厚,他连着好几日坐在我身旁,一句一字地指点我修改文章....乔见山乔时为心头一惊,果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