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制科”, 即天子亲试,遴选非常之才。
只不过,从前的制科大多遴选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之才, 偶尔也曾开设博通典坟达于教化科, 遴选授课讲经之大儒, 或是开设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择选镇守边关的谋士武将。
开科遴选治河水官,是从未有过的。
故礼部老尚书谏言一出, 当即哗然一片,引起了不小的争辩。
有人言:“天子开科亲试,竟只是为了择选区区玩泥弄水的埽所小官,礼部此举不免有轻事重报、小题大做之嫌。臣等以为百尺大树当用作梁柱,不可浪费为样头。”
“勿忽小事,方可大谋,况且治河怎可视之为小哉?水官虽小,管的确实天底下一等一的大事, 不宜小觑。”礼部侍郎赵子泽出列力辩,“术业专攻, 行胜于学,朝廷能养得起一群吃空饷的待官之闲,难道养不起躬身为民的治水志士吗?”
马尚书亦朝官家道:“官家, 建堤而不守堤,等同于无堤;守堤而无专人、能人, 等同于无人。在治水大计面前,‘玩泥弄水’此等轻蔑之辞, 也是时候该改改了, 朝廷不当一边视治黄为国之大事, 却一边将埽所水官当作贬谪罢黜的去处。”rexue.org 西红柿小说网
白发尚书颤颤躬身,洪声道:“臣等恳请官家,开设知水知源应物治河科,礼部当不辱使命,为朝廷选出一批治水能人,监治各府各县各河段。欲成一事,上得能臣则治,不得能臣则易乱。”
殿中群臣皆明白,若真开设了此科,等同于新打通一条攀升之道。
基层水官将得到更多的升迁机会,甚至直达天听。
作为清流之首的马尚书,自然愿意不竭余力推行此策。
这是一条有私心的良策。
官家再次颔首,应言道:“善。”略加重语气继续言,“好一句‘上得能臣则治,不得能臣则易乱’,朕深以为然。”
随后,轮到兵部、工部献言。
裴明彦先抛出问题所在,坦言道:“兵部虽设职方局,但长久以来,职方局仅掌管舆图而从未绘制舆图,库中所存舆图,大多是翰林画院绘制,或是各路转运使司进呈。现如今弊端显露——譬如画工采用青绿山水绘画技法,美则美矣,用途却大打折扣。又如,各府、州、军、监进呈的图纸,并无统一的章法,明明花了大力气,却难以拼合成为一图。”
“正所谓,观舆图者坐知天下,执舆图者掌运六合。领兵打仗少不得舆图,治水筑堤更是如此。”裴明彦道,“顺地形而导,可减免大量劳工,使百姓免受徭役之苦;逆地势而建,虽万万人修筑堤坝,亦难以束缚黄龙水势。可见,不管是‘疏’是‘堵’或是‘引’,当先知地势起伏,遵循格物之理,才可谈土木基筑。”
最后,裴明彦作揖请愿:“臣愿领兵部,会同翰林画院、仪鸾司、各路转运司等诸多部职,共同拟制舆图技法、章法,以图我大梁疆域尽入纸上。以治水为例,兵部将十里画一方,沿河重新度远近、准高下、程广狭、量深浅,绘制舆图。”
六部当中,已有三部谏言,且皆与治水相关。
看到户部、礼部、兵部态度强硬,皆有“事不成,不罢休”之势,殿上群臣慢慢咂摸出些许深意来。
能让此三部心甘情愿地推行新策,决计不止一份治水功绩而已,更重要的是——破局。
这些年,卜云天一直在盐、铁、茶、酒上发力,使完浑身解数,能压榨出来功绩早已压榨完。
蝇头小功难以支撑他坐上户部尚书的位置。
引水淤田,变害为利,此举可让卜云天走出困局。
更多的良田种出更多的粮食,更多的粮食缴纳更多的税额,更多的税额意味着国库丰盈、户部有功,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至于礼部,明明掌管着南北国子监,负责科考大计,却在选人用人上说不上话,时时处处受制于吏部。借治水开制科,把事情办漂亮了,有一便有二,往后说话的分量就重了。
莫看裴明彦一张臭嘴骂遍群臣,兵部同样陷在死胡同里——论军机,官家有枢密院;论兵权,官家有殿前司、亲军司。
不上不下,兵部更像是一个打点军务文书的小衙门。
裴明彦担下绘制舆图这一揽子事,至少可让兵部不必在杂务中蹉跎。
众人思索之际,工部柳尚书发声了,只闻他道:“工部之谏言,亦与治水相关。”
文武百司惊诧,自回河争执以来,柳尚书一直是明哲保身的态度,生怕一招不慎步前尚书的后尘——治河失败,发配岭南。
如今主动谏言,必是有稳妥的见地。
柳尚书长得很老实,说话慢斯条理,他道:“禀官家,正如西汉贾让所言,黄龙水势凶猛,人力微轻,人避而不与水相争,乃为上策。工部以为,治黄当务之急,不在于抬升河堤,而在于寻找洼地,修筑水猥。”
水猥,蓄滞洪区也。
柳尚书继续道:“以沙土堆积杀水势,如蝼蚁搬沙御大雨,洪峰高十丈,堤坝就要修十二丈,且不是一处十二丈,而是处处都要十二丈,如此工程量,必使百姓身陷徭役中,苦于春工、死于荒野,未免太过悲凉。臣以为,不如舍小保大,放弃几处洼地,修筑蓄滞洪区,若遇洪峰便开堤蓄洪,使洪水有足够的回旋余地,以杀水势,保全黄河沿线州县。待洪峰过后,再设法泄洪,淤田肥田。”
“不可大举修筑堤坝,但也不可不修堤坝。大梁建朝以来,每逢大雨决堤,十之七八为滑、澶、濮、魏等州河段决口,可见这几处河沙淤积最为严重,需经常疏通,不可懈怠。臣以为,宜尝试使用‘束水冲沙’之法,以快水冲走此处沉积的河沙,此外再修筑二道堤坝,加固防守。”
四部谏言毕。
户部之举重在水利兴农,礼部之举重在以人治水,兵部之举重在因势制策,工部之举重在蓄洪杀势,各有分工,道不同却不相争。
治水再不是空口白牙地争个你输我赢。
反对派们很识趣,没有蹿出来触皇帝的霉头。
“都是良臣,都是良策。”官家起身抚掌,看到群臣队尾的那名青袍小官。
俊朗而坚毅。
数月之前,乔时为立于一群红紫当中,官家只觉得有一种青涩真诚之感,对其怀有期待。而如今,铜色添了几分硬朗,官家想起九华山人的那首《小松》,深有“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之感。
官家安排乔时为巡河,只是为了历练他、培养他,从未想过小小青袍较了真,竟借他人之口,交上了这么一份答卷。
倘若是御书阁里,官家定会忍不住问一句:“乔五郎,巡河苦否?”
可君王毕竟是君王,官家很清楚,眼下是最好的结果,这些良策自六部尚书之口说出,远比自乔时为之口说出效果好。
遂官家的目光在乔时为身上停留片刻后,收了回来,意味深长对群臣言道:“得一良策,可救万人;得一良臣,可得千策万策。朕之所欲,良臣也。”
无妨,且让小松歇一歇,再召见御书阁也不迟。
“官家英明。”群臣作揖同声道。
……
退朝以后,回到枢密院中。
许使相免不得要与乔时为叨上几句,问:“小子,那一份份可都是了不得的功绩,你倒是大气,竟也舍得。”
乔时为轻快应道:“办成了的才算功绩,办不成的,只是虚浮的纸上谈兵而已。”
耸耸肩,继续道:“这么多事,小子一个人做不成,更做不完。”
“你就一点都不计较?”
“啊?”乔时为此时心情甚好,遂扮作惊讶,狡黠道,“难道不是使相教下官不计较的吗?前阵使相说的‘水至清则无鱼’难道不是这个意思?只要能成事,就不要计较旁的细枝末节。”
怎么如今返回来问我不计较?
“你小子……”许使相乐呵呵捋了捋山羊胡,“巡河吃了不少苦头罢,且回家歇上几日罢,不必急着回衙门办差事。”
“下官从命。”
接下来要回封丘县送嫁霜枝表姐,送四哥南下常州任职,乔时为正好缺几日假期。
看着乔时为离去的身影,感受到年轻人办成事后的松快,许使相甚感欣慰,悟性这么高的学生,他是第一次遇到。
许使相喃喃自言:“有德有能,如北辰熠熠生辉,居于当中,众星绕而拱之。”
跟在许使相身后的朱承旨,略感惋惜,打抱不平道:“好倒是好,只是有些吃亏了。”
“吃亏?”许使相摇摇头,“这小子精明得很,他可没吃亏。”
许使相问:“你可知城南的宣德门为何建得如此富丽堂皇?”
“一家一国之南门,古来就深受重视。”朱承旨应道。
许使相意味深长补充道:“一家一国重视门面,朝廷如此,人亦如此。官家要文武百司和气做事的门面,中书省要树功扬名的门面。乔时为的高明有两处,一是把功绩给了他们,把门面打点得漂漂亮亮的,自己只收里子;二是,他能把功劳送出去。”
又言:“第二点比第一点更难得。”
许使相笑笑,回到吃不吃亏的问题,道:“自古至今能成大事者,或得君心,或得民心……他拿到了里子,吃不了亏。”
朱承旨仔细咂摸。
沉默许久后,朱承旨忽然问:“使相接下来准备教他甚么?”
“这……”
理应让他巡河多巡几个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