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人稍一点拨, 乔时为便明白了当中利害。
“你四哥歪打正着,替你在官家面前吹嘘了一番,不见得全是坏事。”赵大人笑言, “片叶轻舟, 若是乘风而上,亦可逆水行千里……你既下定决心要下场参试, 便莫惧波涛汹汹, 大胆行事就好。”
赵大人想了想,又笑言:“方才所言不妥,你能逆水行千里,不尽然依靠风帆。”
“大人过赞了。”
“至于主考官谁人,不必过多顾虑,只需记着一点, 官家的意思便是考官的意思, 与其琢磨主考官, 不如琢磨官家。”赵大人多提点了几句, 他继续道, “你近来送的文章, 本官都读了,文风并无不妥,称得上是雅正之作。”
乔时为再次作揖答谢。
“听赵师兄说,他今年也要下场参试?”
赵大人点点头:“小墨与你不同, 他留在国子监参试便好, 他所求,毕竟一个解额而已。”
“啊?”乔时为吓道, “难道小子不是?”
赵大人黑脸一黑, 敲了两下乔时为的头, 斥道:“能不能长进些?能不能?对得起你四哥的大实话吗?”
……
……
与赵大人相谈轻松,然乔时为明白,要拿下开封府解元并非易事。
通过解试,称为举人。rexue.org 西红柿小说网
大梁举人的地位,远不及明清时期的举子。举子拿到了解额,可参加一次来年的省试,若是省试未中,则三年后需重新参加解试,从头开始。
便是说,参加今年解试的,有许多曾拿到过解额的举子,一届累一届。
他们可不是什么两肩荷口的酒囊饭袋。
单是同场竞技已是不易,况且考试过程中还有其他变数。
……
报名解试所需的材料可不少,乔时为为此一连忙碌的好几日。
首先是公卷一副,即平日所写的诗赋文论,交由贡院锁柜备案,以观学子素日习文养成,偶尔会作为评判考生名次高下的依据。
因公卷可以假他人之手,未必是考生亲笔所写,呈交公卷已成为形式之举。
其次便是家状、保状。
乔时为的家状写道:“乔时为,未表字,乳名小安,年十四……治《易》,一举……外氏白,未娶……”最后要详写祖父、父亲、兄弟的信息和乡贯。
保状是父亲办的,他给乔时为找了四个身家清白的学子一起结保,由曾拿到过两次解额的老举子当保头。
保状写道:“……五人结为一保,无丧服未终,非倡优之家、放浪之人,举家不曾犯十恶死罪……若有虚言,甘罪无词。”
最后是试纸。
林家得知乔时为要参试,特意叫叶阿达送来了各式笔墨纸砚,让乔时为都试一试,选趁手带着。
乔时为只选了两份试纸,他道:“若论趁手,自然是平日里用惯的最趁手……我书房里用的,都是林叔从前送的,不必再铺张浪费。”
开考前十日,将规范的试纸送到贡院盖印、封存,报名才算了结。
……
一方书案,一盏秋灯。
临考前这段时日,乔时为每日都读半日经书,写半日文章,保持应试状态。
他忙着,家里人也没闲着。
譬如说这日,祖母难得提着篮子,里面放了些香火,跑去问老爷子:“乔老倔,科考管事的是哪路神仙,我去烧香拜拜,表个心意。”
老爷子正在作画,应付道:“烧香拜神要诚心……”
“我都亲自去了,还不够诚心?”老太太夺去老爷子的画笔,催促道,“你赶紧说……写文章的事我帮不上小安,只能去烧烧香,不能耽误。”
“你觉得烧香拜神能灵验?”老爷子修道不修神。
老太太点点头,回想道:“反正我当年上山拜神求姻缘,是挺灵验的……”
“得得得,快别说了。”老爷子无奈,告知道,“科考自然要拜文曲星,你若是有心,顺便把小安的名字挂到桂树上,求个‘桂榜有名’的好兆头。”
“这还差不多。”
因要爬树挂名字,老太太叫上了“爬树一把好手”乔大胆,祖孙俩边走边论功夫招式,说说笑笑,去了庙里。
有乔大胆在,爬树挂名乃是小事一桩,然而找神仙却废了许多功夫——解试临近,庙里挤满了人,烟雾缭绕,根本分不清神仙长什么样。
“大胆啊,你眼尖,使劲往前看看,到底哪个是文曲星,不能拜错了。”
看了一圈后,乔大胆大胆推测道:“祖母,不都说状元郎最会写文章吗?我瞧着,这个拿着卷子的青脸神仙像是文曲星。”
“这神仙手里拿着什么?”
“左手好似卷子,右手握着毛笔。”乔大胆应道。
“那便是了。”
祖孙俩赶紧三下五除二完成了上香祷告,希望神仙保佑小安解试诸事顺利:“神仙老爷大慈大悲,保佑小安顺顺利利,如您一般威风策马过御街。”
……
“哈啾——”正在茶楼里歇脚的乔时为打了个喷嚏。
今日国子监组织朝拜圣人石像,站了大半日。
他本想喝一盏茶便回家的,不料听了旁桌的话,挪不开脚,只好让茶小二又续了一盏。
起先是左邻桌有四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学子,以茶代酒,洪声阔谈。
相互奉承时,可听闻“某某县学帘试案首”、“某某大儒嫡传弟子”之辞,年轻浩气,壮志似海。
大概是从各地县学赶赴京都参试的学子。
几人相见恨晚,嫌茶水寡淡,不大一会儿便约着去了酒楼。
随后便是右邻桌的两个老举子啧啧不屑,其中一人连“呸”了几声。
一人道:“卢兄何必如此愤然,你我初临京都时,不也是‘仰天大笑出门去’?且等着吧,多考几回他们便明白了,乡里人称赞不绝的名头,仅仅是送他们到京都参试的门票而已。”
另一人随之感叹道:“是呀,这金碧辉煌的东京城,从来就不缺金子……敢来应试的,哪个没些名头?实在不值得贴在脸上招摇过市。”
又哀叹道:“一届复一届,届届都是劫,便是你我拿了两三回解额,谁又敢断定今年还能再拿解额?寒门这口井实在太深,每每到京都参试,有如月过中天,略贪得几日的月华。”
茶案上摆着一本崭新的《九经正义》。
老举子随意翻了一页,哼了一声,忿忿道:“此书翻版,不知多少人如你我一般,到了京都才知世家大儒‘又琢磨’出新注释……更不知有多少人压根不晓得这桩事,还一心背记旧注释。”
两人无奈饮茶。
“怪只怪家资不厚,不能长久寄住在东京城……这里的注释年年新,文风年年变,赶不上新人,便只能当旧人。”
乔时为才明白,自己虽是寒门,却非最寒门,至少他晓得每年的注释变更,有师者为他分析科场的文风动向。
心间多了些触动。
……
……
八月二十日,朝廷钦定殿中侍御史黄齐为开封府解试主考官,直史馆两位学士为副考官。
主副考官提前三日入院,锁院出题。
应试前一夜,橘子依时催乔时为睡觉,乔时为坦然睡到四更,起身准备赴考。
考篮是提前一日就备好了的,吃食是娘亲夜里做好晾干的,三哥、四哥早早告假,一定要亲自送弟弟去贡院。
一家人送考,足足坐了两架马车。
学子急赴考,街马车如水。
贡院外,高墙上连燃火把,学子们提着考篮依序入院,远远可听闻监门官唱读考生姓名和保状。
此时天仍漆黑,火光掩去了几分星光。
乔时为左手拎着食篮,右手拎着考篮,轻松道:“祖父、祖母、爹娘,还有三哥、四哥、姐,我去考个试就回来,晚上记得给我留饭。”
乔见山想起自己三年前赴考时,五弟对自己说的那句“兄长先行,步从此路始,弟弟紧随,相聚青云端”,再看看通往贡院的这一段路,不禁感慨良多,说道:“五弟莫忘誓言,兄弟相聚青云端。”
乔见川本不善贺词,但到底是琢磨了几日,随之说道:“乾坤容日月,山川有时为,五弟此一试,必如登天任取星辰。”
又凑到弟弟耳畔,细声道:“在四哥心里,你实实在在最厉害。”
乔时为提着篮子,不好作揖,笑应道:“谢谢三哥四哥,且等我回来……我进去了。”不远处,一同结保的学子正在招呼他过去。
火光照映下,乔时为小心拎着考篮,免得遗落,又想快走几步,这样一顾一急,背影有几分憨态。
老太太噗呲笑出声:“小安到底还是个孩子,拎着篮子,路都走不明白了。”
乔见川靠过去,附声道:“是呀,五弟还小……”
结果被老太太踹了一脚,“你还好意思说。”
乔见山看着四弟屁股上的脚印,刚张嘴想说话,也被老太太堵住了:“你也不成……端着大哥样,实则还要小安帮劝架。”
……
等点验、入座、发卷等各类琐事办完,天已蒙蒙亮。
乔时为的号舍偏后偏里,莫说见到主考官了,见到巡铺官都少,胜在一个“静”字。
周边坐的都是稳重的老举子。
此时,他的桌上齐整摆着几样东西——笔墨、试纸、《礼部韵略》一书和三支蜡烛。
大梁解试延续了唐时的“继烛”制度,以日出为始,考官开始巡题,日落后可燃烛继续答题,三烛为限。
一来题量不少,一日答完有些勉强。二来,继烛而书,读书人对苦读、夜读,总是带着些执着的。
《礼部韵略》是唯一准许带入考场的书籍,类似字典,规定了诸多常用字的字音字意,是学子们押韵的工具书。
譬如说,“守”字三年前还定义为[有]韵,为上声,而今却定位[宥]韵,为去声。
若有不慎,错用了声调,便是落韵。
实则,解试考一日,若是字字翻书去查,时间必定来不及。是以,带上《礼部韵略》不过图个心安,该记的早记住了。
天东泛日光,一声铜锣响,辅考官开始巡题。
大梁科考以诗赋为重,毫无意外,第一题为作赋题,题板上写道:作《孝宣励精为治赋》,限三百六十字以上成,出自《汉书·循吏传序》。
“竟未限定韵脚?”乔时为心里暗想。
写惯了黑脸老儿给的题目,忽然不限韵脚,当真有些不习惯。
考“孝宣帝”,理应要想到“孝宣中兴”,在解试里考“中兴”这么大的题目,可见赵大人猜得不假——主考官是官家的人。
若想中兴,须先收复故土,一统山河。加之乔时为前世所学专业为地理,晓南北通经纬,于是有了主意。
大题要用“大笔”来答,况且是作赋,万万不能写小气了。
他在稿纸上写道:“……北漠南河,西山东海。地接黄沙之苍辽,疆连赤浪之喧豗。远者瞻之,近者仰之。华发盼神州一统,丹心为纵横四方……”
谈中兴自然不能无史,乔时为中起一段,专写“历代诸帝之心”,写尽汉高、光、唐太宗的英明之资,宽诚之德。
先有疆土与帝心,方可谈中兴。
赋成,约莫五百字。
乔时为细读一遍,加了些典故增文采,又检查了一遍韵律,这才开始誊抄入试纸。
许是精力旺盛,乔时为抄写时,陷入一种“忘了身在何处”的状态,一心一意皆在笔下,笔笔端正有劲。
直到收笔,一滴汗珠滴在稿纸上,乔时为才端端回过神,想起自己在考解试。
日上中天,秋热如暑,小小号房闷热至极。
乔时为擦了擦汗,解去外衣,饮了些水保持心静。
这时,第二题放出来了,是五道大义题。
三道本经题并无特别之处,奇怪的是两道《论语》大义题。
其一为“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出自《论语·为政篇》。
其二为“君子和而不同”,出自《论语·子路篇》。
为何说这两题奇怪?因为这短短两句,历来语义分歧较大,各家解说不同,莫衷一是。
而又正巧,新版的《九经正义》里,今年刚对这两句作了新注释。
譬如第一题中,“攻”一字,有人觉得是“治学”之义,有人觉得是“攻击”之义。
对于“异端”的理解也不尽相同,有人理解为“偏离儒家正道的小道邪说”,有人则直接理解为“诸子百家的杂书杂说”。
不同的词义,自然有不同的句义,再引申出不同的答案。
“君子和而不同”的分歧就更明显了,有大儒认为,此句重在“和”字,讲的是君子秉持自己的观点,也能容纳与自己意见不一的人,与周遭融洽相处。
反对派则认为此句重在“不同”,君子于世独立,和是表象,坚持己见,方能越走越远。
若是放在半月之前,乔时为未必会思索这么多,他大抵会循从《九经正义》里的注释,兼顾古义,从中辟选一角度切入论述,再润色文章,完成答题。
而现在做这两题,他有别的打算。
若主考官是在为官家求贤选才,为何不偏不倚选择世家大儒新注释的句子为考题?此举岂非更利于权贵子弟“答对”中举?而那些没背过新版注释的寒门子,则会因为偏题而落榜。
主考官是试探还是另有企图?
再者,若是没有那日茶楼的事也就罢了……偏偏乔时为那日亲耳听了两个老举子的无奈,心境已变,此时叫他遵循所谓大儒的权威释义,按部就班去应答,他是做不到了。
笔下所写难以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