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
婚约现在已经取消了, 苏时对苏怀江的怨恨似乎也随之飘散走了，现在横亘在他们俩之间的只有一堵窘迫的墙。
过太久了，她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血缘关系上的爷爷相处, 很明显，这个问题苏怀江也不懂。
于是苏时只能擡起像被黏在地板上的脚, 一步一步缓慢地挪过去, 在离苏怀江最远的那张沙发上坐下。
安静的, 乖巧的, 像苏怀江之前希望的那样, 坐在那里。
隐约能听到厨房传来张姨洗碗哗啦啦的水声, 楼上她爸妈走路的声音也隔着一层天花板透出来。
唯一寂静无声的地方就是客厅。
老人干涸的嘴唇上爬满了深深浅浅的唇纹, 苏时看见苏怀江的嘴张合了好几次，猜到他应该是在组织语言。
等了不知道多久, 苏怀江终于再次出声。
“这么多年，是爷爷对不起你。”老人话说得有t些艰难, 皱巴巴的脖颈因为太用力而轻微颤着，上面布满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
苏时垂着眼，心情很覆杂。
等了这么久的道歉，如今真的听到了, 从苏怀江的嘴里。
她以为自己会很激动, 会很亢奋, 会跳起来指着苏怀江的鼻子说，你看吧, 最后还是我赢了。
可是没有, 她什么都没做, 心情甚至很平静，像一汪死潭一样平静。
“都过去了。”她听到自己说。rexue.org 西红柿小说网
“没有过去。”苏怀江摇头, “在我心里还没有过去。”
苏时没接话，她不知道该如何接，想劝苏怀江不必放在心里，又觉得他是应该要记住他曾经给自己带来的伤害。
于是又是一长段沈默。
苏时什么话也不说，眼神向上擡，冷静地看着苏怀江。
她看到他泛黄的眼球有些湿润，又带着老人独有的浑浊。他的面孔瘦削了不少，下巴上长出来的胡子已经发白，腰背佝偻着，处处都能看到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从什么时候起，苏怀江衰老成这样了，憔悴又沧桑，叫人看着都不忍。
“今年你都要二十八岁了。”苏怀江突然说。
他弯着眼睛，嘴角微微牵起，仿佛又看到了小时候古灵精怪，整日吵吵闹闹的苏时。
苏时是家里和他相处时间最长的孙辈。在苏怀江五十几岁的时候，苏时出生了。那时的苏怀江虽已年过半百，可依然精明干练。
他一直都是个很有威严的人，家里的几个孙子都很怕他，都很听他的话。可苏时不怕他，在他处理工作的时候，小苏时常常踮起脚尖压下门把手把书房的门打开，迈着小短腿走进来要他陪她玩。
他骂着赶她走，没过多久她就会再进来，拿着玩具站在比她还高的桌子前眼巴巴地看着他。最后苏怀江被磨得没办法，只好放下手头的东西带她出去放风筝。
他每次都觉得这小妞儿怎么这么烦人啊，明明可以叫家里的佣人带她玩的，可是下一次对上苏时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时，他还是无可奈何地起身去陪她。
后来苏时慢慢长大，到了上学的年龄，她开始变得独立起来，不论是身体，还是思想。爷孙俩在家，一个学习，一个处理工作，没什么共同话题，也就没什么交集。
家里每个晚辈都在苏怀江那套枯燥无味的培养方案下长大，苏时自然也要经历这些。
她每周除了上学，还有许多课外班得学，外语，礼仪，舞蹈，钢琴，诗词，所有苏怀江认为出自名门的大小姐应该要掌握的东西，她都得学。
可苏时才不想。她学会了逃课。
在她第n次逃掉钢琴课之后，苏怀江在离家不远的公园里找到她，她在喂鸽子，一个人也开心得要命。苏怀江气得眼冒金星，拽起她的胳膊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她拎回家。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苏怀江打了她。
自那次起，苏时和苏怀江长达十几年的世纪大斗争就拉开了帷幕。
两个人只要见面就不会给对方什么好脸色，所以干脆能不见面就不见面。
这一斗，转眼就到了今天。
脑海中三四岁伶牙俐齿的小姑娘和眼前出落大方的女孩重合在一起，苏怀江陡然醒过神来。
是他错得太离谱了。
苏时本来可以有一个很幸福的童年，是他亲手打碎了，还不依不饶，步步紧逼。他强硬地把苏家小姐的名号冠在她头上，从没问过她的想法，还反过来指责她。
苏怀江低头，自讽地哼笑了一声：“过去二十几年里，你有一大半时间都在跟我斗。你一小孩不懂事就算了，我一个老人家，居然也真的跟你较了这么久的劲儿。”
“我以为自己什么都是对的，以为你就是不听话不懂事，以为你就是自私，只关心自己，心里没有整个苏家。”
“我真的以为，我做这些是在为你好的。”
苏怀江缓慢地擡起头，低着声音，小心翼翼地问出口：“这么久，你有恨过爷爷吗？”
苏时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恨他吗？
他这么坏，永远冷脸对她，逼她做了这么多事情，停了她的卡，不让她进家门，甚至还用爸妈来威胁她。
那她恨他吗？
好像是不恨的。
顶多是讨厌而已。讨厌他自以为是，讨厌他目空一切，讨厌他执迷不悟。
但他先是苏家的家主，然后才是她的爷爷。他的肩上也有不可言喻的责任和压力。
到今天这步，谁对谁错，好像已经不重要了。
没听到苏时的回答，苏怀江眨了眨泛酸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看向苏时，笑：“算了，现在说这些是不是已经太迟了？”
他又自顾自地开始絮叨着：“之前停了你的那些卡，我已经全部给解了，我又往里面存了些钱，以后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平时训练也不要太拼命了，还是要注意身体。有时间的话，也可以回老宅看看爷爷。”
“哦对，池煜是个好孩子。他真的......很喜欢你。你要好好珍惜。”
如果不是池煜，他甚至还打算做更过分的事情来逼苏时结婚。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那他这辈子，估计入土之后，都不能得到苏时的原谅了。
是池煜那一打文件，让他在完全跌入深渊前悬崖勒马。
一个和苏时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因为爱她，愿意把自己的全部身家给她。而他却被利益蒙蔽了双眼，打着爱她的旗号，做了这么多伤害她的事。
苏时叫他一声爷爷，他都觉得他担不起。
苏时一直安静地听着，眼眸低垂，看不清情绪。她没发出一点声音，就连呼吸都很浅。
苏父苏母这时才拎着大包小包从楼上下来，看到女儿这个表情，不知道苏怀江又和苏时说了些什么，一时间拿不准她的心情。
苏母先笑了几声打破这僵硬的气氛，举起手上的袋子扬了扬，“时时啊，这些是水果，这些是保养品，你都拿回去，跟池煜一起补补身子。”
苏时站起身，语气无奈：“妈，我是回池煜家，不是去荒郊野岭探险。”
“你这孩子，这些都是你爸托好多国外的朋友飘洋过海寄回来的品种，你不吃人小煜还吃呢。”
两个人在门口推让了半天，最终苏时还是接过了那袋据说一片就得四位数的珍稀燕窝。
苏父苏母把苏时送到门口，苏怀江也拄着拐杖跟在后面，冷风吹过来，他弓着背咳了几声。
明明感觉也没在家待多久，可走出来才发现，外面的天色已经沈了下来，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候。
“爸妈，那我先走了。”苏时回过身，“你们就送到这吧。”
“好，到家给我们发个信息啊。”
“嗯。”
苏时的目光越过她爸妈，落到后面几乎与昏暗的夜色融为一体的小老头身上。
“爷爷。”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两个字，苏怀江原本黯淡的眼睛微微亮了起来。
苏时的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声音柔而轻：“我从来没恨过你。不管怎么样，你永远都是我的爷爷。”
这是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的事实。
所以我不恨你，都过去了。
从今往后，我们都要好好的。
老人的呼吸节奏被打乱，看着苏时转身上了车，沈沈地呼出几口气，缓了好一阵才平覆过来。
“爸，我们也进屋吧。”
“好。”老人不舍地收回目光，转身回屋的脚步有些蹒跚。
苏时的车已经驶出去好远了，只能模糊地看见亮起来的尾灯，明晃晃的。
照得整条路都亮堂起来。
“电源已启动——”
池煜小心翼翼地把撒着姜丝和葱花的黄花鱼放进蒸炉里，按下按钮，算着时间，苏时也应该要回来了。
他简单地收拾了下台面，走到桌子旁给自己接了杯水，靠着桌沿仰头灌了一口。
还没咽下去，身后已经传来开门的声音。再下一秒，怀里就扑进了一个软香的身子。
苏时双手紧紧地抱着池煜，脸埋在他的胸前，然后就没有下一步动作了。
池煜握着水杯的手僵在半空中，一动也不敢动。
看可能看不太出来，但他能感受到，苏时的身子在轻微颤抖着，胸前隔着薄t也能感觉到一片温热的濡湿。
她在哭。
意识到这一点后，池煜环视周围的摄像机，放下水杯，将腰后面挂着的麦给关掉，一只手揽过她的腰，另一只手轻抚上她的后脑勺，转了个身，用他宽厚的身体挡住摄像头，然后调整了一下姿势，将苏时整个人更压向自己一点。t
他有些烦躁地皱起眉头。
这小老头怎么回事。
吃个饭而已，怎么又把她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