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散
程亦没想到她是为了这事来的, 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
苏时望着他，眸中没有任何波澜，平淡地说：“虽然我确实挺不爽的, 但我来不是为了骂你，只是想听听原因。”
只是想听听究竟是为什么, 你要这样背刺与你并肩作战的队友。
程亦很快反应了过来, 知道刚刚跟教练的对话被苏时听见了, 却也丝毫不心虚, 坦荡荡地回望苏时。
因为他说的话不是冲动, 而是思绪良久的结果。
他往后一靠, 身体挨着门口旁边的柜子, 双手环在胸前，回答：“因为我确实觉得, 你是我嘴里说的那种人。”
队里多少关于她的八卦，真真假假, 假假真真，谁又能真的分清。
“一个身上那么多黑料的运动员，真的配上奥运会的赛场吗？”
话音截止了好一会，两人相视无言。
苏时站在那, 突然觉得眼前的人好陌生, 她都快不认识了。
即使是这样, 她依然记得很清楚，程亦是在她进国家队之后, 第一个主动关心她的人, 也是她在国家第一个朋友。
和程亦一起训练一起搭档的日子很愉快, 是她关于国家队的记忆中，最让她珍惜的一部分。
良久, 苏时动了动干涸的嘴唇：“你扪心自问，真的是这个原因吗？”rexue.org 西红柿小说网
程亦心里的算盘，响得她隔了那么远都能听见。这种说法无非是他自己求个心安而已，骗骗自己还行，要想骗她，还差一大截。
“人都是利己的动物。”苏时忍住内心的覆杂情绪，尽量平稳地开口：“没有人比你我更清楚，如果我不能去奥运会，那中国队能拿到好成绩的可能性非常小，但你还是可以进入个人的决赛，而且非常有可能拿到一个不错的名次。”
“很明显，前者对你来说是无所谓的，你只关心后者。”
事实确实如此，马术是唯一一项可以男女运动员同场竞技的比赛，以苏时现在的成绩，要超过程亦不是什么困难。
而这是程亦最有机会创造国家记录的一次奥运会，如果苏时去参加，那他将会被她压在下面，永远不能翻身。
人们只会记住最强者。
如果他不是，那将没有人会记住他的名字，他的汗水，他的所有付出。
心底最深的想法被人戳穿，程亦也没有慌张，他知道，苏时迟早会发觉，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既然已经点到这个地步，他再否认也没有任何意义，于是他扬唇笑了一下，承认：“没错。”
“我其实很不喜欢像你们这种天赋型选手，这让我们这些这么努力的人很没有面子。我们拼死拼活才能得来的东西，对于你们来说好像唾手可得。”
苏时不太能理解这样的说法，“既然如此，那你之前为什么还要装作对我很好的样子？”
“那不是装的。”
他和苏时相处了五年，一直装的话多累啊。
程亦肩膀往下塌，说：“对你好是因为，你对我也很好。”
不喜欢是不喜欢，但他是人，也会被一些真诚打动。
“今天我说的那些话，虽然愧疚，但我不后悔。”
“苏时，你还年轻，以后还有很多机会，但我不一样，这可能是我最后一届奥运会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我当运动员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奖拿了不少，就差一枚奥林匹克的奖牌了。”
“同样是运动员，你应该知道这枚奖牌对我的重要性。这样对你不公平，但我希望你能理解......”
“别，”苏时打断，“我不理解。”
要换作别人，可能会被程亦这一段掏心掏肺的真心话给绕进去，可苏时不是别人，她最讨厌打这种苦情牌的人。
苏时歪头挑了下眉，迈着步子，慢慢走到程亦面前：“如果我的资格真的被取消了，你拿着这枚奖牌，真的能睡得安稳吗？”
“奥运会四年一届，对于每个运动员来说都是极其珍贵的机会。现在才开始着急，那前几年没我的时候你怎么不努力呢，非得等现在老了丶身上伤痛多了丶能力赶不上我们这些年轻人的时候，才开始耍手段吗？”
“亏我之前还一直把你当成心里尊敬的大前辈，现在看来，除了年龄，你也没别的东西和前辈这个词挂钩了。”
苏时的话针针见血，程亦的表情有点裂开：“我不是——”
“你知道我跟你的区别是什么吗？”苏时突然问。
程亦喉咙滚了滚，没说出一个字来。
“那就是如果最后是你凭借实力拿到奖牌的，我会祝贺你，并且打心眼里为你高兴。”
苏时也不管他信不信，继续说：“不管是我们谁拿到奖牌，或者是取得一个很漂亮的名次，在外国的报导里，前缀都是中国马术运动员。”
中国马术和欧洲北美一些大国比起来，一直是弱项。在国际比赛中，也一直是被人看不起的存在，就像是角落里的小透明一样，没人会关注你，更没有人会在意你。
她一开始出国参加比赛的时候，因为国籍和性别，遭受到了很多来自外国选手的白眼和恶意，甚至是歧视。
她才慢慢明白，在竞技体育里，实力和话语权是直接挂钩的。要想改变这种现状，除了没日没夜的练习，提升自己的成绩，别无他法。
为了中国，为了女性。
这是苏时学马术的初衷，并且这么多年她也一直没有忘记，为之一路奋斗着。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很伟大，她只是千万中国女性里的一个人，和她们一样，一边喊苦，一边向前走。
她只是希望，自己身上发出的微弱光芒，能为所有感到迷茫，身处低谷的女孩们带来一点力量而已。
想到这，苏时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眼神明亮，站在程亦的一米开外，静静地看着他。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程亦觉得内心像被蚂蚁啃噬着，心底的那点阴暗龌龊全都被苏时揪了出来，摊开来摆在他们俩面前，让他无处遁逃。
讲了那么多，该懂的他会懂，如果他不能明白，那她讲再多都没用。
“虽然你有点可恶，但我还是要感谢你这些年来的照顾。”苏时脸上的笑意大了些，已经到可以用灿烂来形容的程度，“并且我还是由衷地希望你能如愿的，前辈。”
程亦看着眼前表情明朗又淡然的女人，突然觉得有些呼吸困难。
苏时讲完，也没有再打算多留。她垂下眼眸，擡脚往外走。
和程亦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很轻很轻地在他耳边留下最后一句话：
“你要记住，在奥运赛场上，没有程亦和苏时，只有中国马术队。”
外面的风随着门被打开，呼啸着跑进房间里，带着刺人心骨的冷。
那句话轻飘飘的，和冷风一起，也被吹进程亦的耳朵里。
然后在大脑里盘旋，翻滚，最后刻进每一条神经。
门被关上，他一个人楞在原地，好久都没有缓过来。
池煜今天去录了个综艺，收工很早，走出电视台大楼的时候，太阳还没落山。
几个嘉宾一起走了出来，跟等在外面的粉丝打招呼。
池煜跟粉丝互动了一会，收了许多信，正要和张浩磊上保姆车，馀光瞥到了停在路边的一辆白色的路虎。
那辆车见他看了过来，朝他亮了一下双闪。
池煜上车的动作停住，然后勾起唇角，跟旁边的张浩磊耳语了几句，便转身朝那辆车走了过去。
围栏外的粉丝见状，目光都聚t集了过来，议论纷纷。
池煜打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开车门的一瞬间，不少粉丝都认出了驾驶位上的人，惊讶出声：
“快看，那是苏时欸！”
“我靠，苏时来接吃鱼下班，别太宠了我说。”
“我也想坐上姐姐的副驾驶，感觉香香的，全是姐姐身上的味道。”
“哈哈哈哈好变态啊你！”
谁都知道这是最近陷入项链风波的女主角苏时，可池煜的粉丝在吃瓜之前也相信自己哥哥的眼光。
池煜不是傻子，他那么喜欢她，一定有他的道理。
所以大家都没把那条热搜放在心上，还是觉得苏时就是她们最好的嫂子。
车子开之前，苏时摇下窗户，隔着池煜，跟他不远处的粉丝们挥手打了个招呼。做完这个，她才握上方向盘，踩下油门，扬长而去。
“怎么突然来了？”池煜懒洋洋地靠在副驾驶上，偏头看她。
苏时看了一眼后视镜，打了个转向灯向左转，回道：“就是想来接你下班。”
她之前看过好多大家在微博上的分享，说什么被对象接下班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她和池煜都忙，谁也没接过谁。
说起来有点莫名其妙，今天她和程亦讲完那些话之后，她就很想快点见到池煜，于是也没思考太多，心里这么想的就这么做了。
“那为什么又换了台车？”池煜眉骨擡了擡。
苏时车不多，就那么三台，这台路虎和另外一辆玛莎拉蒂一直放在家里，平时开的都是那辆冰霉粉的保时捷。今天不仅突然来接他下班，居然还专门换了一辆车。
“因为这辆最贵。”苏时实话实说。
既然网友们要那样说她，她偏偏就要用最贵的东西，气死他们。而且她也觉得平时开的那辆保时捷太女性化，配不上她男朋友的气质。
池煜拖腔带调地“哦”了一声，眼带笑意地扭过头，停顿了一下，才问：“宝宝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苏时眼皮跳了一下，被池煜的洞察力给惊到。
她自认为自己藏得够好，说话语气也没什么不对劲，可还是被他看了出来。
车子拐进一家饭店的停车场，现在快到饭点，车多了起来，苏时绕了好几圈才终于找到一个停车位。
停好车后，苏时熄了火，还是没忍住问：“你怎么知道？”
“心灵感应。”池煜靠着靠背，音调慵懒地吐出四个字。
本来没打算把这件事告诉池煜的，既然被他看穿了，她也不打算再瞒着他，解开安全带转过身面对着池煜坐着，一股脑地把心里的郁闷都倾倒出来。
听完之后，池煜还有点意外。
他不会看错，之前程亦看向苏时的眼神里，明明就有被他深埋的爱意。
但也不难去想，在知道自己没可能了之后，一个男的很有可能会恼羞成怒，尤其是像程亦这样高傲的人。喜欢慢慢转化为妒忌并非只存在于童话故事中。
“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情，但我还是有点难受。”苏时说：“我不是担心自己真的会被取消资格，只是心疼自己之前付出的情感。”
任何情感的产生都是难得的，无价的，无法用任何东西衡量的。
五年来的情感积累，却在程亦几句话下灰飞烟灭。这才是真正让她心疼且难受的事情。
“宝宝，”池煜把她的手拉到自己怀里，放到嘴边亲了亲。他知道自己不需要告诉苏时怎么做，这一点，苏时自己已经想得明明白白。
他只需要开导她，让她慢慢走出被背叛的阴影。
“我们这一生会遇到很多人，能一直陪在你身边的少之又少，更多人只能陪伴你一段路，然后就会离开。”
“这五年的感情里，你问心无愧，这就够了。一段感情的消散，从来不是突然的，一定是循序渐进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往后的日子，他爬他的山，你走你的路。”
苏时一边听着，一边又要沦陷进池煜眼中的温柔漩涡里，这一天身体里越压越重的负面情绪也好像被蒸发，一点点融进了空气里。
“所以，不要太难过了。至少，我是那个例外。”
池煜最后笑了一声，说出来的话透出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陪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