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

燕止被慕广寒摁着,就这么休养了好些天。

隆冬时节,洛州城被皑皑白雪覆盖。临近年关,正是最冷的时候。银装素裹的街巷中张灯结彩挂着的许多红灯笼,与白雪相映成趣,倒是喜庆得很。

屋内,宽敞明亮的厅堂中,炭火熊熊烧得很旺。火光在幕帘幔帐上跳跃。香炉中淡淡的檀香生腾,与炭火的热气交织在一起,宁静而安逸。

“给。”

递过来的茶杯里,是香气浓郁的热奶茶。

燕止微微一笑,垂眸抿了一口。甘苦丝滑的滋味在口中散开。月华城的奶茶与西凉口味迥异,他眯着眼睛沉浸在着陌生的香气里,很快喝光了一杯。

“不够。”唇齿余香,他双手捧着杯子,“还要。”

“没了。”

慕广寒一本正经,但他不信。

果然——“骗你的。那,下一杯给你换换口味,尝尝月华城特色咸奶怎么样?里面有烤桃仁、杏仁……”

“嗯。”

火光噼啪,在狭长眼中盈动,温暖而明亮。

燕止干脆往后一趟,靠在暖榻上彻底放松身心。突然发现,这样的日子对他来说,其实也不常见。

这么些年,即便在不是刀光剑影、征战沙场的时候,他好像也从未有过这般懒洋洋躺着,完全放松被人悉心照料和偏爱的体验。

而这人世间最寻凡平常,被叫做“家”的烟火气——

更是感觉陌生而又新奇。不像是西凉燕王应该过上的人生。

但此刻,他又确确实实过上了。

咸奶茶来了,杏仁混着花生碎有一种独特的香气。

整个婚房这几日里,也被慕广寒重新布置了一番,按照西凉的风格,铺了好多柔软的毛毯。燕止此刻穿的也是西凉毡衣,长发落得满地,整儿陷在绒毛里。颇有以一种岁月静好的惬意。

不一会儿,慕广寒又捧着一些烤糯米团子回来了。

窝在燕止身边坐下,同时夹了一只团子喂到他嘴边。团子很黏,燕止嚼着,莫名其妙就被那糊嘴的黏腻带歪,想起了亲吻以及……更加幽深的,一些翻滚蹂躏之中,被包裹、粘着不放,销魂蚀骨的滋味。

身体倏然躁动。

燕止人却没动。

烛火点点,满室静谧。两人就这么并肩靠着,自然而然地依偎。他实在不想用那些过于贪婪的冲动欲念,去破坏这温馨的片刻。

……比起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阿寒更喜爱这种单纯的依偎。

于是,他眯起眼睛,身子微微下滑,克制地靠着慕广寒的肩窝。

团子吃完了。

他却依旧这么靠着慕广寒,散乱的银发和黑发交织在一起。

一年前,他还要将它们细细编在一起。

而如今,他们之间也已经有红色的姻缘线绑着,无论身在何方,也不会轻易分离。

……

这样让燕王心满意足的日子,于阿寒而言,却似乎还觉不够。

燕止近日悄然察觉,阿寒最近好像每天都在偷偷翻阅一本很奇怪的书,悉心学习并实践书里内容。似乎正在想方设法把已经温柔如蜜的日子,再点缀得更加天花乱坠、绚丽夺目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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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日常点滴,燕止眯着眼睛,目睹他的用心——

瞧他努力琢磨自己爱吃什么,换着花样逗自己开心。认真研究赠送自己何种小礼物、出其不意的小惊喜。

不止如此,阿寒还学会了讲睡前故事,各种月华城鲜为人知的奇异传闻,甚至……

甚至都学会给他变小法术了!

昨日,还让那小兔子和小燕子的沙包站起来,围着他转圈圈来着。

养病期间,突然过上这样被捧在手心的日子,燕止不禁陷入沉思。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温柔乡”?

他以前也曾听闻过这样的说法,说有个地方并无刀光剑影,却最能让天下英雄竞酥骨折腰。曾经的他,还曾对此嗤之以鼻,觉得必没有什么软语酥香、蚀骨销魂能蛊惑住西凉燕王。

而如今,真的醺乎乎泡在里头。方才知晓馥郁香靡,果然最是消磨意志。

这才几日?从此燕王也不想早朝了。

当然,阿寒毕竟还是阿寒。

自从当年乌城水畔,燕止遥遥一路跟随,看他在霓虹似锦、万家灯火之下,默默望着别人和乐融融放下莲花灯。

就知道月华城主的那颗心,并非全是他所见的灿烂强大。

因此,即便时至今日,阿寒努力让他过着幸福的日子,自己却仍旧偶尔会陷入噩梦。他一向知道慕广寒平日里坚强洒脱,即便落泪也藏在雨水里。

可噩梦里的他,倒是会哭得很可怜。

而每次燕止将他唤醒,还能看到他那一副只有幻梦中才能见到的、迷茫脆弱的样子。

他就会哄他:“为什么哭?”

“……因为。”

“因为,我觉得很,很对不起你。”

半梦半醒的阿寒,总比白日里诚实。燕止便抚着他的背,柔声继续问:“阿寒哪里对不起我?”

“我其实,”他缩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也可以,只选你……”

燕止默然,眸光明灭。

确实,在姜郁时的回忆里,曾有一位月华城主选择了为私心而放弃拯救天下。阿寒身为城主,其实也可做出那样的选择——带上他,携亲友家眷,去月华城避难。哪怕外面天火遍地、洪水滔天。

“可是。”

“可是,邵霄凌和洛南栀……是不会,随我回去的。”

“他们一定会留在洛州,与百姓共进退。阿铃、钱奎、路将军他们,多半也不会去。”

“他们若不去,拓跋星雨和小明月也不会去,明月不去,小黑兔也不会去……”

黑暗中,燕止漆黑的瞳,映着他的模样。

他温柔地收紧手臂,将他拥得更紧一些。

在夜色之中温软地融为一体。

不止南越,西凉这边一样会有人留下。燕止很清楚,至少众多老臣,至少赵红药家的主母与何常祺爹娘,也会选择与西凉万民共进退。

到时候,赵红药、何常祺他们,说不定也会留。

窗外明月高悬,洒下清辉。

慕广寒额头抵着他的胸口,声音哑涩:“燕止,你会怪我吗?”

“……”

月华城主守护天下,就注定无法守住自己的小小的幸福。

而一同被牺牲掉了小小幸福的人,五百年前是怀曦,五百年后,是燕止。

五百年前,怀曦血泪横流,咬牙深恨,问凭什么。

五百年后,冬风凄清,月色静谧。

燕王捧住怀中人的脸,低头吻了下去,同样尝到了咸涩的苦味。

可他却只是笑了笑:“阿寒放心,你并无需顾虑做什么决定。无论你作何选择,我都甘之如饴。”

“你若愿回月华城,我便陪你回去共度余生,月下酒前相守到老,一生一世不问世外之事。”

“而你若选择救天下万民……”

“我也必然不会,变成怀曦那般模样。”

“……”

“那你,”慕广寒问他,“会变成怎样?”

燕止反问他:“那,若是换成阿寒你呢?”

“我?”

“嗯,世事无常,”燕止黑瞳望着他,“万一是我先死,而你因种种机缘不必献祭。也未必没有这种可能,不是么?”

慕广寒被他问懵了。

像是努力在想,又像是发呆。半夜迷糊的阿寒,有时候看起来真心傻得可爱。燕止则没忍住,再度捧起他的脸啄了一下。

慕广寒其实,不是完全没想过燕止说的那种可能。

他想过,只是实在难以启齿——倘若燕止早死,反正他不久也会献祭。便是再如何痛苦发疯、撕心裂肺,反正也很快会过去陪他。

以至于悲哀的宿命在这种情况下听着,都不显得那么悲哀了。

他甚至可以通过献祭,光明正大地殉情……

然而。

以燕王性子,实在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在他死后会为他殉情的样子。

当然,慕广寒也完全不希望他殉情!

他当然也希望燕王即使没有他相伴,也能像曾经一样潇洒自由,在这红尘里肆意逍遥。骑着战马,带着海东青,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然而,同时他又不免暗戳戳地,抱着一种极端自私拧巴的心态——

不想燕止死,也舍不得他孤独一生。

可倘若有新人陪在他身边,将自己替代,那月华城主可能又要当场怨恨到诈尸闹鬼的程度。

因为,实在是舍不得。

舍不得放手,更不想将燕止让给别人。

慕广寒虽从来不觉得自己真的配得上燕王,可又总觉得,自己在燕止心里,毕竟是有别人

比不上的地方——别人总不可能像他一样,处处降得住燕止这么骄狂的人。更不要说别人最多也只是看燕止好看??[,肤浅地爱他一下罢了。

一定是这样。若不然,世间也不会有那么多对“西凉燕王”的误解。

那么多谣传,说他多么可怕、说他何等阴险,甚至至今还有人说燕王新婚之夜杀夫很正常,到现在都没动手也是奇迹一桩。

这个世上,没有人愿意真正了解他。

没有人觉得他孤单,没有人看清他也只是个普通凡人。更不会有人知晓,他被好好善待时,那双一向平静的眼睛里,也会闪烁起焰火一般琉璃色的光彩。

没有人懂他,没有人心疼他。

没有人知道,他也会因为一点点小小的幸福而快乐。

“……”

慕广寒真的越想越觉得,燕止这个人,生在这世上就是吃亏。明明那么好,却总是被误解、被忽视。结果落在他手里,就这么明珠暗投,但想想别人更不会待他好,那还不如便宜了自己……

“让我猜猜。”燕止俯身,鼻尖蹭了蹭他,打断了他的思绪。

“若我先死了,阿寒会留在南越。与傻少主和洛南栀一起……守护天下万民。平日私底下,就住在小院里,种种花养养兔子,一起喝喝茶喝喝酒,直至终老。”

他笑了笑。

“会一辈子只想着我一个人,不会再看别人一眼。”

“有时候会寂寞,太想我时,也会像怀曦一样,去研究很多很多办法,看看百年以后怎么样更快找到我。”

“但,无论办得到办不到,阿寒也必不会走火入魔、心怀怨恨。”

“……”

“你怎么知道,我就不会心怀怨恨?”

“因为,”燕止收紧手臂,似乎要将他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因为我的阿寒是这样的。”

“且我的阿寒会知道,无论分隔多远,沧海桑田,幽冥地府,我亦会想尽办法,过来寻你。我们终将有朝一日,能再次找到彼此。”

“……”

“不如我们此刻约好,若我先死,我就不喝孟婆汤,不入轮回。留在奈何桥边做鬼魅等你。”

“而若等不来,我就去找你。哪怕力量微薄,哪怕用尽百年、千年。天道规则,我也定能钻到漏洞,到时候我……”

脚被轻轻踹了一下。

慕广寒道:“怀曦花了五百年,不就一直想要钻天道的空子?你这同他又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

燕止笑了笑:“他是恶鬼。而我想着你,我永远都是是好鬼。”

“那万一,天道不让你选。到了奈何桥边,就强灌孟婆汤,直入轮回什么都忘了……”

“若是真的能彻底遗忘,”燕止缓缓道,“那么人人就不该会有与生俱来的性格、习性。想来,很多事就算被迫忘记,内心深处仍会刻有痕迹,生生世世冥冥之中,还是会往心之所向慢慢走去。”

“可印记

这东西,”慕广寒小声道,“你在西凉大漠画一个圈,半天就被风吹没了。”

“时光无情……什么都会变成尘土,最后湮灭、了无痕迹,无人记得。”

慕广寒说着,闭嘴了。

因为他至此,终于有些从迷糊的状态睡醒了,深觉自己都说了些什么讨厌又扫兴的话。

片刻后,却听到燕止又笑了。他每次笑他傻时,都是那样的声音,随即他的身自倾覆下来,暖暖贴着鼻尖。

“阿寒,就算一切湮灭,也终究不能改变它到底确实存在过的事实,不是么?”

“……”

“……”

是啊。

慕广寒突然之间明白过来,燕止之前到底突然想通了什么。

万物有灵,刻印灵魂,皆有痕迹。哪怕抹掉千次万次,即便遗忘了,湮灭了,时光抹去一切,抹不去这个人、这件事、这份感情曾经存在过,闪耀过的事实。

而那个永存的事实,仍旧会在天地宇宙之间,默默指引着有心人最终的方向。

所以燕止笃定,就算分离,他们一定还会再相遇。

因为此生相遇,刻印在灵魂里的种种,会让他们无论生生世世都记得,深爱过一个人的知觉,曾经相拥的温度。而将世上最好的刻入灵魂以后,就算轮回前次百次,不够好的人和事,也都会统统不屑一顾,终究会再努力去找寻最好的,会与最好的那个人,在无限交错的命运中再次相遇。

而同时,慕广寒明白了,为什么燕止觉得他们永远不会与怀曦一样。

因为他们其实很幸运,遇到彼此,已不再是若当年怀曦一般的少年时。已各自见过山海、踏过皓月星辰,风尘倥偬,吃过苦上过当,见过世间冷暖,走过了长长的来时路。

倘若他们亦是少年时,仍想不到很深处,那么遭遇与怀曦相似的深重苦楚,说不好也会行差踏错、走火入魔。

但如今的他们,不会了。

经历过的人最终会懂得,失去心中最珍视的人或事,谁都会无比痛苦。所失越是美好,越是痛不欲生。可同时,越是深切的痛,越是证明拥有过的美好无比真实。

而悲伤和痛苦,只是无处可去的爱。

那样的爱随着时光推移,会变成迷茫,甚至变恨。可同样的,亦可以变成心底源源不断的力量。

有人会觉得既然失去,宁可从来就不曾得到,而有人则会永远心存感激——他曾经有幸,看到“幸福”的惊鸿一瞥,触摸到“幸福”的一片温暖边角。

而即便分离,也必然都能带着那份力量,做该做的事,平安终老。

再在沧海桑田之中,跨越山海时空,再次寻到彼此。

所以燕止不再迷茫。

而此刻,他也一样。

慕广寒伸出手。

贴着燕止滚烫的胸口,一下又一下,摸着火热的心脏。

他想,他确实会一生感激。

至少这一刻,他就很清晰地

,在摸着幸福的边角。而与燕王在一起的这段时光9,无论短长,都足够可抵尽将来残酷时光、岁月寒凉。

……

隔日,洛州终于收到了赵红药的雀鹰从猫耳山发回来的信。

二位西凉和南越最优秀的将领,花了数日时间,将整座山峦地毯式搜了好几遍。信里说,她们甚至找到了与怀曦记忆中几乎一模一样的山峦场景,却始终并未找到怀曦记忆中的那座宫殿。

而如今仅剩的嫌疑,只有猫耳山的山坳之中,一片可疑的雾气沼泽。

但那片沼泽太凶险了,一步踏进去眼前直接白茫茫一片,根本寸步难行。

“……综上所述。”

“阿铃和红药的意思,是要我和燕王亲自过去一趟。”

“也许到了当地,我二人能寻出什么破解之法?”

洛州侯邵霄凌一如既往,是个活宝。闻言立刻表示强烈反对,直说城外天火地裂危险。

然后被师远廖大笑:“人家一个是能治天火的月华城主,一个是第一战神西凉燕王。霄凌你是怕没他们保护你危险吧?放心,萝蕤和常祺最近快回来了,到时我仨保护你!”

邵霄凌气结:“小爷怕什么?我是怕他俩轻敌,又像上次一样,被人揍得惨兮兮!”

但无论如何,两人最终还是在洛州侯的千叮咛万嘱咐下,出城了。

猫耳山南越和北幽边境,接近于四地共同的边境。

两人一出城,燕王就催驾战马,带月华城主体验了一把西凉铁骑的速度。

“好快……!”

只不过,也就跑了不远,马儿便悠悠停了下来。

慕广寒不可置信,抬眼看燕王。而燕王则微笑着,幽幽瞧着他。

“你,”慕广寒略微挫败,“你难不成,真是我肚里的蛔虫?”

燕王得意笑道:“本王与城主,向来心照不宣。”

……

当夜,月色微明。

南越火祭塔前,三道穿着黑色罩袍的身影静静伫立。

月影东移,洛南栀取下罩袍兜帽,露出清瘦苍白的脸庞。月光映着他霜雪一般的眼眸,让他整个人显得素净端庄,如一朵风雪之中傲放的白梅。

而他身边二人,则一个是荀青尾,一个是纪散宜。

那日查看国师记忆,洛南栀拉了荀青尾一起没有去,就是因为有事相求。

之前在月华城,他曾与荀青尾一见如故、喝酒谈天,知道小狐狸活泼爽快,应该会肯帮他。

只是没想到,荀青尾竟将这位高贵冷艳的异世高人纪大人,也一起拉来了。

“青尾,纪大人,今日之事二位肯替我瞒下城主,屈尊帮忙,南栀实是……不胜顾恩,铭感五衷。”

他说着,躬身双手呈上那把透明琉璃剑:“南栀无以为报,这把疏离剑,听家父所言,乃是上古先天羽民传世遗作。”

“或许将来能助二位破开时空、顺利归家。便是不能,它至少也

是一把上好武器,还请纪大人莫要嫌弃、务必收下。”

“……”

“南栀,”荀青尾叹气,面露担忧之色,“此事你执意不告诉阿寒,真的好么?我和散宜倒是不怕被他责怪,只是……”

“若告诉了阿寒,”洛南栀垂眸道,“他必不应允我这样做。”

“……必不允许你哪样做?”

“!!!”

三人皆是一惊。

微风吹过,云朵浮过明月。就见火祭塔废墟的阴影之下,又走出两道身影。

荀青尾蹦蹦跳跳睁大了眼睛:“咦?城主,燕王……你、你们不是?”

“不是去了猫耳山?”

燕王目光移向洛南栀黑色罩袍之下,里面垂下的银丝长袖。

实在是没办法,他与阿寒,眼睛都太尖了——这几日燕王房中养病,洛南栀虽只来看过他们一回,略送了些点心茶水以表心意。可就这匆匆一面,二人仍敏锐地双双瞥见,洛南栀手腕上的琉璃冰丝月镯,悄悄从一只变成了多只。

冰丝月镯,活人戴上冻结修为,死人戴上尸身不腐。

可见如今,一只月镯已经无法压制洛南栀身体的腐化。故而荀青尾与纪散宜的那两只镯子,都已经戴到洛南栀手上去了!

而他竟然什么都没有说。

……

一个月前,洛南栀于火祭塔闭关潜修。

可闭到一半,丧尸之乱便爆发。

邵霄凌只道,是南栀预感危险及时出关相救,成功带乌恒兵救援洛州。后来也一直兴高采烈地对洛南栀的未卜先知赞不绝口。

但其实,又哪里真有什么未卜先知?

洛南栀是在火祭塔中的无数幻象里看到了邵霄凌有难,才毅然出关及时赶到他身旁。

而那时。

他在祭塔看到的,又何止这一幕景象?

……

洛南栀小时,也有人为给他看过命。

但与邵霄凌被所有算命先生众口一词的“大富大贵”“鸿运无双”不同,洛南栀的命运则是众说纷纭。有人说他守护一方,亦有人说他战绩辉煌,有人说他封王拜相,更有人说他颇有修仙修道的缘分。

直到二十出头,这些缘分,他统统没有瞧见。

虚有“洛州双璧”之名,却不曾有真的战绩辉煌,也不曾真的守护一方。而修了清心道,也始终不得其法。而至于封王拜相更是笑谈……

洛南栀自知,野心实在不大,只想守着亲友家眷,一生平安顺遂,如此而已。

他就本只是一个,世间最为寻凡之人。

与常人少年无异。爱笑,调皮,喜冒险,爱玩闹,偷酒喝。

只因生于高门大户,学了些文书剑法,又恰有些模样仪态,偶尔做些家族职责。竟被人误以为天之骄子,传颂他美姿容、好笑语,行侠江湖、将来能使洛州兴盛繁华。

洛南栀自己知道,他并没有外面说的那样好。

而他这样的普通人,也本不该成为任何重要故事里,不可或缺的一环。

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

跌重以后……

他被抹除了常人该有的感情,却是人生第一次,知思量,知冷暖,知敬畏,见天地,见众生。

然后步步泥泞,踏过风霜雨雪,方抵今日之境。

火祭塔内,长明残灯暗影摇曳幢幢,似是在诉说往日沧桑。

洛南栀垂眸,引着四人缓步深入祭坛残垣。

扫净的祭坛之下,还有上回他来时未曾奉完的鲜花香油。他轻轻伸出白皙指尖轻轻一点,油光洒过、龙蛇飞舞,化作一缕缕光芒汇成一小段幻影,缓缓展现在众人面前。

那是一副末世景象。

天际暗如火烧,被滚滚浓烟和灰烬遮蔽,世界陷入一片混沌。远方的山脉在火光不断崩塌,声音仿佛巨兽怒吼,碎石和尘埃在空中飞舞。

地面上曾经繁华的城镇、村庄已成废墟,断壁残垣间,烈火肆意燃烧吞噬一切,卷起阵阵尘埃和灰烬。四处都是逃难人群,哭喊、哀祷,有如炼狱。

天空云层翻涌,一道道闪电劈向大地,引发更多的烈火与崩塌、大地震颤。猩红之月终于从云层之后露出狰狞的模样,随即那月骤然裂开,地面河海暴涨、山洪席卷,地面陷入一片末世沉沦的水深火热之中。

“这就是我所看到的,不久以后的‘末世’。”

“……”

慕广寒:“南栀,其实我……”

“我知道,月华城主献祭,可救天下。但阿寒,其实你的力量……并不够。”

洛南栀回眸。琉璃色的眸子里,有种肃然而缥缈的神性。说出的每一个字,却都如同重锤一般击打在慕广寒的心上。

“因为你毕竟,并不是‘真正的城主’。”

“……”

“虽然月华神殿最终认可了你。可‘残缺’城主献祭所救,最终也只能有八成,甚至七成的生命。天下仍有很多人会死。”

慕广寒头脑嗡了一下。

洛南栀说了一件,连他不知道的事情。他从未想过当年冒名顶替的惩罚,竟是会同时削弱他献祭的力量。然而来不及细想,洛南栀广袖一挥,眼前的幻影再次变幻。

这一次,他们看到了更加杂乱而扭曲的画面。

东泽风祭塔、西凉水祭塔、南越火祭塔、北幽土祭塔……一幕幕熟悉又陌生的场景在眼前闪过,

慕广寒看到了少年拓跋星雨参与族中庆典抛洒花果之时的欢快景象,亦看到了西凉皇宫凄清的别苑里,小黑兔牙牙学语、挥舞着小木剑。紧接着,是南越女王红着眼眶送别小小的顾冕旒去天雍神殿的一幕。随即竟又一闪而过了小楚丹樨在丹桂小院的身影。

随即,幻境之中光华流转,更出现了仅有一面之缘的女祭司白惊羽的模样。

只见她穿着一身慕广寒从未见过的华贵服饰,身边却是战火纷飞、兵荒马乱,有人冲她哭道:“公主

,快跑啊!”

而下一幕,她已一身素白祭司长裙,恭敬垂眸站在了姜郁时身边。

姜郁时则是衣衫凌乱、脸庞扭曲,失控一般咆哮着:“为什么,他不是已经疯了?我都已经毁了他了!他为什么能重新变好,为什么,为什么?!”

画面再转,姜郁时的脸又变得狰狞而狂喜:“好啊,好啊,大婚好啊!哈哈哈,我本以为还要等他二人逐鹿,没想到直接天下一统。哈哈哈哈哈!”

再一闪,却是年轻时的姜郁时,同样狰狞狂喜:“绝非巧合!!!虽天下未能一统,但有大司祭降世!灭世之时已到!”

下一幕他又变回中年:“哈哈哈,无妨,只要再一次杀了月华城主心爱之人,再次毁了他即可。哈哈哈,想以献祭守住天下?绝不,他们全部该死,一个都不许活!”

再一幕,他的声音又变得焦急而愤怒:“为什么?天下既已一统,浮屠之阵又已升天,为何寂灭之月还不爆裂?为何灭世之期会停下!白惊羽,是不是你那边的人在搞鬼!”

“是他们,是他们。也是……他们自然不愿要同归于尽,才会费尽心机延缓灭世之日。但无论如何,寂灭之月已经在溃裂边缘,他们拖不了多久!

“我这就去‘神殿地宫’,让灭世早日降临!这回……绝不会像‘上次’那样,功败垂成!”

“白惊羽,你别拦我。我等不下去了,我真的,等不下去了……”

“死?啊哈哈,哈哈哈!能死多好啊,我早巴不得能死了!”

“……”

画面暗淡下去,一切归于沉寂。

唯有灯火照耀在洛南栀素白的衣袖,暗纹的金线上流淌着华彩。

他垂眸,声音在静谧之中响起:“阿寒,你可还记得,前些日子燕王受伤,姜郁时向安沐城派刺客?”

“大家都当他是想趁你与燕王虚弱,伺机刺杀。”

“但其实那刺客,应该是来杀拓跋星雨和西凉燕扑朔公子的。”

“国师眼下所在,确实在猫耳山,那处既是大夏四地交界、精华之处,也是四座祭塔与月华城‘五芒之阵’的正交之点。”

“但姜郁时他,虽在那处,却在‘不同时空’。他是藏在一处……以天玺之力开启的远古羽民所建的山顶神殿之中,因此赵将军与李将军搜遍全山,仍旧找不到他。”

“……”

“如今,想要进入姜郁时所在的山顶神殿,唯有通过四座祭塔。”

“然而想要开启四座祭塔,则又需重新凝成天玺。而重凝天玺,还需四方王族守护后人血脉之力。”

“好在东泽族人被姜郁时抓去献祭之时,有拓跋星雨逃过一劫。”

“而西凉雁氏全族覆灭之时,亦多亏燕王,留下旧王之子燕扑朔一命。”

“北幽王族虽在数百年前因叛离皇室而被灭族,但当时王女姜氏,其实被月华城偷偷收容。后来血脉得以延续,成了月华城姜氏一族。”

“姜蚕的儿子楚丹樨,就有北幽王族血脉。”

“如此,”洛南栀道,“东泽、西凉、北幽,都尚有后人。可唯独南越……”

南越王顾苏枋离世,并未留下子嗣。

南越血脉,至此断绝。

正因如此,洛南栀才会来到这里。

“我自知身体腐化,因而带荀青尾、纪大人来此,就是想要最后一搏。我虽非南越王室血脉,但数代之前,洛氏先祖曾与南越王族有过一次联姻。或许我身体里,也算流淌着一丝微弱的王族血脉。加之,我修清心道破镜,也算尚有修为,又有二位世外高人相助。”

洛南栀所想是,以自身血肉残魂,强破南越火祭塔。

尽管必遭反噬。但他反正,早就再不剩下什么可以失去的。

他只想在最后,还有点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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