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驿集小客栈。

月光惨白,透过轩窗。

照着慕广寒床上泛着青筋的手背,以及一双疲惫至极、布满的血丝的双眼。

他死死咬着枕单,倒还笑得出来。因为觉得自己真挺倒霉。

月圆之夜的痛苦一次比一次更为难受,偏偏身体内新接受的力量又刀锋一样不断游篡,如一次又一次凌迟。

但那明明原本就是属于他的一部分。身体差到自己与自己都无法相融,这算什么?

辗转反侧中,一些记忆的残片再度浮现。记忆中和不曾记得的一些过往,在黑暗的识海里翻涌。像是一直要将他拖拽下去,直至淹没。

脖子上挂着的萤石戒指磕在冰冷的地面上,清脆的一声响。

慕广寒艰难抬眼,才发现自己已经摔下了床。幸好戒指并没有碎掉。他喘息着伸出手,戒指比他想象中的要暖,仿佛这无尽冰冷夜色里唯一的温度。

戒面萤石映着月光,微微笼罩了一抹皎洁的白色光亮,恍惚,他看到燕王送他的那枚的戒指,似乎也淡淡泛起同样的光。

僵冷的身体被交缠的白光包裹。梦境伴随风铃碰撞的细碎叮铃声,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变回很小时的模样,站在了月华城的漫天星空下。

月华城常年永夜。头顶之上,总是一片迷蒙星影与银河交缠、不断变幻着的满天青紫色霞光,而各家各户的门口则是暖红色长明的灯火。

后来在外面的世界,他也看过许多繁华城镇、闹市火光。

但都不及月华城瑰丽静谧世外的星火与辉夜。

只可惜,越是美丽的景色,独自一人看时越是觉得寂寞。

……

其实,在成为月华城主之前,慕广寒也有过并不那么孤单的日子。

那时月华城中同龄的孩子,还都是肯同他一起玩的。

大家并不会因为他是个孤儿无依无靠就欺负他。反而常会拿些家中多余的糕点、衣服接济他。

可后来,他成了城主。

在所有孩子的认知中,历代月华城主,都必须是年轻一代中最幸运美丽、多才聪颖的那一个。他们这一代,公认最为优异、有资质成为下一届城主的,一直是隔壁的竹马楚丹樨。

可最后的神殿试炼,却是他这个少言寡语孤儿拔得了头筹。

试炼的主事长老是楚丹樨之父,按说绝无可能偏私。可众人还是一致觉得,即便被选中的不是楚丹樨,也不该是他。后来不知是谁起了头,言之凿凿说他多半是用了什么手段,玷辱了圣洁,“偷取”了城主的承袭。

而他溃烂的面容,也仿佛是这个论调的佐证一般。

“本就不配所以遭到诅咒反噬”,流言经久不衰。

以前的伙伴开始排挤孤立他。

就连过去一直对他最好最护着他的楚丹樨,也不肯再多看他一眼。

小时候的慕广寒笨嘴拙舌,不知道该怎么替自己争

辩。

曾经的朋友们故意当着他的面,成群结队一起兴高采烈地玩,而他只能低着头,默默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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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成了孤零零的小城主。除了一些例行的祭典、礼仪、抽查功课和接受教诲之外,多半时候他都一个人在神殿里看书。

没滋没味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然后,十岁那年。月华城擅自给他定下了“婚约”。

没人问过他的意见,谁让南越女王许诺的聘礼实在太丰厚了。华城虽常年隐匿世外,但也不至于对王室礼数备至好意抛出的橄榄枝视而不见。

虽然也有人隐晦表达了担忧。

毕竟来年开春,婚约对象南越世子就要送聘礼过来。

虽然两边都是小孩子。月华城主十岁,对面世子九岁半。

但九岁半的孩子,也知道好丑。估计南越女王教孩子的都是“历代月华城主都是绝色大美人”的一套老黄历,可想而知世子看到真人会有多么失望。

多半会反悔。总之不会太好收场。

此事,不止长老们忐忑,慕广寒更忐忑。

按说他小小年纪,应该对婚约没有什么必然的渴望才是。可他从小没有家人,后来又没了朋友。目光所及之处,像他这样一无所有的人,唯一的指望就是在长大以后通过结婚,还能成个家。

运气好的话,能和一个后来遇见的人互相关心、扶持、互相照顾、陪伴,再也不会孤单。

也许南越世子与众不同、会喜欢他呢?

看,这还没有见面,人家就给他寄了许多信,还送了大包满满的南越特产杏子糖。虽然信上别字挺多……但至少热情洋溢。

整个冬天,慕广寒都在与世子通信。

又是期待,又是不安。

见了面以后,他还是愿意这样高高兴兴同他无话不谈么?还是会像长老们担心的那样嫌弃他,再也不想理他呢?

开春,冰消雪融。

一艘艘渡船,载着南越如山如海的聘礼,来到月华城。

南越世子穿得毛茸茸的,一身满羽小黄鸡一样的华贵,小小年纪已有着一张令月华城众人心驰目眩的漂亮面孔。

慕广寒原是背了各种各样的寒暄的,想要努力想让自己不紧张不露怯的,结果万万没想到世子长得那么漂亮,寒暄辞倒是没有忘,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那时候,还没有过后的一些坏毛病。本想的是,未婚夫是个普通人就够了,毕竟看对方连字都写不好,他从不曾奢望此人能长得有多么伶俐。

谁知那么好看。

如今想来,他的口味就是从那时起被这小未婚夫给养刁的。年少时见过太惊艳的人,着实害人不浅。

犹记小未婚夫凑过来,歪头看他。

“你好,慕蟾宫,我是顾菟。”

太近了,他身上香香甜甜的。慕广寒一时晕眩,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敢盯着人家扎起来的小兔尾巴。世子笑起来,更是整个人头脑都空

白了。

口中的杏子糖都尝不出来味道。

那天从渡口回城里的马车上,都是世子在滔滔不绝:

“你我果真有缘。你知不知,这天上明月,在我南越别名就叫蟾宫,又叫顾兔。你看有多巧,”他指了指慕广寒,又指了指自己,“月宫,月兔,说起来你连名字都是广寒!”

顾菟在月华城待了三天。

那三天,是慕广寒童年最好的三天。那些不理他的小伙伴们,每天瞪眼看着有钱又漂亮的南越世子抱着他的手臂逛来逛去、买这买那。就连楚丹樨那一向波澜不惊的眼中,也出现了一抹异样。

只可惜,三天后,顾菟得回去了。

走前他承诺,明年一定再来找他玩。可结果却是一去不复返,寄去书信亦石沉大海。

南越女王一共两个儿子。

一个叫顾苏枋,一个叫顾菟。

等到慕广寒十八岁出月华城后,其实有想过要不要去找顾菟。但想想对方不肯回他的信,多半是不愿跟他有所牵扯,所以也就一直不曾去南越。

直到过了几年,女王忽然催他履行婚约。顾菟却懒得理他,还逃婚跑了。

他与“小未婚夫”的故事,大致如此。有个好的开始,可惜后来面目全非。

一直以来在慕广寒的记忆里,事情应该就该是这样的没错。

直到此刻,在梦境月华城的夜色下,他却又想起了一些后续。

在南越,他除了见到顾菟,不久还见到了他哥——爱吃杏子糖、还有小兔尾巴的大司祭的顾冕旒。

见到此人前,慕广寒只觉得顾菟变了,一直未曾想过,还有桃僵李代的可能。

但事实却是,在皇族和宗室的家族联姻里,这一类的替换很是司空见惯。

大儿子不行就小儿子上,大公主跑了就小公主来,只要都是嫡系血脉,兄弟姐妹之间谁去联姻本质没有任何分别。联姻是宗族大事,与个人无关。父母长老决定就行,订婚都没问过本人意见,何况换人呢?

至于当年两个小孩子之间的感情,更没人在乎。三天而已!南越女王甚至不认为小孩子能记得那么久以前的事。

她哪能想到,月华城主认认真真记了那么多年。

因为与顾菟的相识,是他整个童年里唯一灿烂过的光景。而与顾冕旒的相处中,仅仅三天的儿时记忆开始疯狂复苏。

慕广寒总觉得,这兄弟俩长得像归像,性格气质却大相径庭。

无论怎么看,都是大司祭比较像他记忆中的“小菟”。

但神殿司祭毕竟修行中人,他也不好唐突。以至于这个问题一度埋在心底。直到顾冕旒丧心病狂决定不干大司祭了,重入红尘回家替弟成亲。

新婚之夜,脱得七七八八,顾冕旒歪头看他胸前吊坠的小戒指:“……你还留着?”

慕广寒:“……”

“所以那时,果然是你?”

“果然你才是九岁时来月华城的‘顾菟

’?!”

“是我。”

“但你不是顾苏枋吗?”冕旒二字,是神殿赐的司祭修号,他的本名应该是顾苏枋。

“……”

“此事说来话长,我十岁以前,叫顾菟。”

“可后来华都遴选大司祭,选中了‘顾苏枋’。我娘舍不得弟弟,我便与弟弟互换了名字,代他去了。”

等到神殿查到他不是他们当初选中的人,顾冕旒已通过试炼,成为‘几百年难遇的大司祭’。神殿只能好生捧着供着。

哥哥成了终身不婚的司祭,“顾菟”与月华城的婚约,自然顺理成章地落在了弟弟头上。

慕广寒:“……”

是啊。

他站在那一片星夜下,看着手中萤石。这一切才合理了。

他早就知道顾苏枋就是他以前的未婚夫,才对那枚定情小戒指一直珍而重之。

可又有一点更不明白了。

他早就知道,这段记忆此刻想起,也是清晰无比。为什么之前的日子里,他又常常好像根本不记得此事?

……

同一夜,安沐·陌阡城。

“呜呜,呜呜呜呜!”

邵霄凌怎么也没想到,他堂堂一个洛州侯,居然会在大半夜黑灯瞎火中,从南越王府的客房里被人绑架?

这可是顾苏枋的府邸,王府侍从都哪去了?他被堵住了嘴,但一路努力挣扎撞倒花瓶踢碎陈设,动静也弄得不小了,怎会没人来救他?

对了,南栀就住隔壁,南栀快来救命啊!

然而在被布条蒙眼之前,洛南栀的厢房始终一片黑灯瞎火。他知道南栀一向浅眠,不可能这么大动静都不醒,除非他根本不在房中。

可按原计划,明天一早他们就要启程回洛州了。

这大半夜的,南栀不好好在房间,去了哪?

不及邵霄凌细想,他就被人蒙眼粗暴地塞上马车,走了一会儿,又被拽下来推着前行,周遭幽冷异常,除了火焰的噼啪什么声音也没有。

蒙眼的布渐渐松了。

眼前的,是一条不见尽头的甬道。两边默默燃烧着金色的凤翼长明灯,流转着古朴而幽暗的光。

他似乎竟是被人押入了一座宫殿,或者正确来说,应该是一座地宫。这地宫宏壮磅礴的同时,却莫名阴森。脚下的地砖冰凉刺骨,照着他的身影。身后利刃押送他的,则是几个看不见脸的白袍人。

他的嘴依旧被堵着。

甬道安静,每走一步,脚步都在孤荡荡的回响。

冷静。邵霄凌对自己说。

此刻父兄,南栀,阿寒,都不在。无人能保护你。

你也二十来岁的人了,得学会保护自己!

首先要先搞清楚,这是什么地方?

如此宏伟的地宫,不该是无名之地。好在邵霄凌年少顽皮时,尤其喜欢跑去附近各类古迹和墓葬“探险”,无数次在地宫迷过路,嗷嗷哭着被洛南栀拖

回家。

他是非常懂地宫的!

若是墓葬的地宫,只怕不能如此宏伟奢靡,毕竟不能超过天子规制。

那就只能是神殿。

但能把地宫造成如此恢宏的,也就只有几千年前遗留的南越火神殿吧。

火神殿的地宫废墟里,倒是有类似高大的穹顶,以及许多长长的、不见尽头的甬道。甚至石雕、灯制也如出一辙。

可火神殿废墟在洛州地界,距离此地还有一百多里的路。

所以,这到底是哪?

甬道尽头,一片黑暗无灯。

邵霄凌咬着牙捱过去,不情不愿又被赶上一座石桥。却万万没想到,双脚踏上石桥的瞬间,忽然地面数道从未见过的淡红色的光从地面向四周延展过去,让他直接愣在当场。

眼前景致有如豁然开阔的画卷一般展开,森古的宫殿的墙壁消失了,变成了一片一眼难以望见尽头的空旷,他嗅到了空气的幽冷,一轮暗血红满月就在头顶,那么大,那么近。

低下头去,脚下的不再是桥。

而变成一片浮在浩瀚星空之上的高台,高台下面隐隐有什么暗影浮动,他看不清,于是眯起眼睛去看。直到悚然看清脚下幽暗的美丽星海河里,竟然依稀好像藏着堆叠的森然白骨,那不知道是多少人骨,成山成海没有尽头,仔细看去似乎还合而还叠成了一个巨大的骷髅法阵,让人不寒而栗。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邵霄凌真心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噩梦。他用力掐自己,能醒吗?好想赶紧从这不舒服的梦里醒来。

“……卑鄙。”

清冷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他陡然抬眼,这才看到眼前不远处,又有另一块高台。

高台之上,是一座像是祭坛一样建筑。那建筑旁有两人,竟是一身黑色夜行装、手执名剑疏璃的洛南栀,和在他对面被他剑指,身着华服头发散乱、唇角带血的南越王顾苏枋。

邵霄凌:“呜呜,南……呜呜呜!”

是南栀!

发出声音的那一刻,脚下站着的地面忽然骤然塌陷。就在他在即将掉落万丈深渊的瞬间,却又被身后白袍人无声无息一把拎起。

惊魂未定之际,邵霄凌茫然只见受伤的顾苏枋得意得勾起了唇角,洛南栀则满眼寒冰:“你以为,我还会在乎他?”

顾苏枋冷笑:“你自然不在乎。”

“呜呜呜!”邵霄凌身子再度一空。

“住手!”

随着洛南栀压抑的一声低吼,洛州少主又被人一把拽回,整个人像一只断线的风筝,脚不沾地荡漾在那一片骷髅之海的上面。

他平时,总被人说傻。

但反而在这持续的惊吓中,整个人含着泪充分振作,迅速把眼前处境猜了个七七八八——放灯之后,多半是洛南栀放心不下他看到的那个像樱祖的人,因而独自夜行查访,结果意外闯进了这南越王顾苏枋搞阴谋祭祀的地

方!

邵霄凌犹记,当年他吊儿郎当跟在父兄身边瞎混时,曾跟父兄一起查获了洛州某装神弄鬼“半仙”的活人祭祀。

“半仙”为求长生与荣华,不惜杀害众多童男童女。白骨满院,异常残忍。

他父亲邵子坚大怒,一刀斩下半仙的头。

从那时他就知道了,虽然州侯一家也会每年放灯许愿、也会去庙里带百姓祈福,但也都只是图个吉利彩头。若是真的相信那些江湖上流传的邪门偏法、为一己私欲搞出乱七八糟的活人献祭来,不是愚昧无知至极,就是自私贪婪至极,就该死!

可如今,他再看着脚下那尸山血海,诡异法阵。

真是想不到一向空谷幽兰一般的南越王,披着一张优雅的画皮,也在私底下搞这些?

甚至被南栀撞破了真面目,还绑他做要挟。

月下一片幽深,顾苏枋阖目:“我与洛州本无冤仇,亦无意让侯府最后一点血脉就此断送。”

“如此,你我约定,我将此人完好无损送回洛州,换你心甘情愿助我一臂之力,何如?”

“呜呜呜!”

别管我!邵霄凌虽不知道南越王想要顾苏枋答应什么,但肯定不是好事。什么都别答应!

洛南栀的脸庞,在月下显得有些苍白。

“呜呜呜呜~!”别理他!!!

洛南栀:“你先让他过来,到我身边。”

“你的要求我都答应,但我有最后几句话,要交代他。”

……

那祭坛之上,有暗红色的诡异法阵,一滴滴落下,有如血迹。

洛南栀的凤目,带了一抹柔润的浅红。邵霄凌看着他,其实他真的很不习惯洛南栀穿这么肃穆的黑色,与他皎洁的气质不相称极了,一点都不像他。

“我大概,未必再能回到你身边。”

他垂眸:“霄凌,你要坚强,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阿寒。”

“这把疏离剑,你从小就想要,送给你。”

“……”

邵霄凌接过那剑,抚摸了一下剑身,还好像没心没肺般地笑了。

洛州侯一向如此。

身为两个精英哥哥底下毫无家业负担的吉祥物老三,从小被宠大,到处闯祸也有人兜,惯着他的人太多太多。

就这样被养得众所周知的不知所谓,哪怕父兄家人葬身沙场,抹掉眼泪去接回洛南栀,没过几天就又嬉皮笑脸的。

以至于此时此刻,几句像是诀别的话,在他听来也好似不痛不痒。

“走吧。出去以后立刻离开陌阡,一刻也不要耽误,答应我。”

洛南栀的指尖微微颤抖。

邵霄凌点点头,认真看着那指尖。

他们是“洛州双璧”,从小就在一起,狼狈为奸闯祸闯多了,就有了属于彼此的暗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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