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上仙

明明已经习惯了和柳闲相处,明明已经确定了他国师的身份,可当听到柳闲叫他小名时,谢玉折还是会微微一晃;可当与过去的国师再遇之时,他仍只能呆站在原地,任由街上人来人往。

“国师”完全无视了他的局促,负手而来。漆红面具上大咧开的嘴森然笑着,他饶有兴致地问:“我刚刚听他叫你,谢玉折?”

这是祈平镇一百多年前的画面,看来国师——不,此时柳闲应该还没做国师,并不认识他。谢玉折不由得好奇,这人究竟在人间行走了多少年,他又为什么会在一百年前,来到这个偏僻的小镇?

他不禁想起重逢那日,柳闲说自己被囚了一百零七年,那时他并不相信,可是……

他侧过头,看到柳闲懒洋洋抱臂而立,只是看戏,一点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在国师府里的那几年,他真的忘了吗?还是他假装忘记了呢?他怎么能忘记呢。

国师的表情被面具挡了个完完全全,可谢玉折还是能透过薄薄的壳感受到他兴奋到燃起冷焰的眼睛,全身浓烈的杀气都快把他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不明白这股杀意从何而起,看着那张陌生的面具,纵是有千言万语,也只道欲说还休。

如今的柳闲忘了他,过去的柳闲想杀了他,这个人还真是……无情。

谢玉折难得轻笑了声,他说:“我是。”

刹那后腰上宝剑被国师信手取走,谢玉折看着抵在他脖颈上溢满寒光的长剑。这柄剑在柳闲手中比在他手中要锋利得多,就好比上仙有着天下第一的剑,不是因为那柄剑造得天下第一好,而是因为天下第一的他拿着那柄剑。

国师用冰冷的剑尖挑起他的下颌,逼着他仰头直视:“你让我好等。”

不消片刻,谢玉折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已被强烈的剑气入侵!他完全喘不过气来,朦胧间他看到眼前完全相同的二人什么表情动作都没有,剑意却如沉重的铡刀要将他腰斩!

他的意识混乱,在精神全线崩盘的前一瞬间脑海中闪过了无数张人影。

父母师友,君臣将敌,还有一抹清隽的月。

被国师杀死原在他的计划之中,可将死之时,他怎么又有些惋惜呢?

长剑就快割破他的喉咙,国师打量的眼神把他穿了个透:“没有灵脉,乏于气力,长得也只能算是小有姿色,全不是书上写的那么惊艳。”

他不解地蹙眉嘟囔着:“这种废物主角,也妄图蚍蜉撼树?”

可刹那间他就凝滞了手上动作。

剑身回退,“国师”黑着脸执起谢玉折无力垂下的右手,看着其上一道金印浮起,他嘲讽道:“难怪,金手指可真够大的。”

凡人堆里谢玉折身姿矫健别人一般杀不了;修士认得出他手上的同心护身咒一般都不敢杀,主角身上,有个无敌buff啊!

看戏一般看着进退两难过去的自己,柳闲不自觉地笑出了声。

那人听见他放肆的笑声,像丢垃圾一样丢下了谢玉折,轻松用灵力搅乱了他的灵海,让谢玉折听不懂他们的谈话。

他对柳闲说:“你好呀。我路过时听到那个小孩叫你‘柳兄’,真巧,我也姓柳。”

柳闲说:“还好吧。”

面具下那双眼睛闪着骇人的光,“国师“笑叹带起的微风似乎都能吹断人的头骨,他指着倒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的谢玉折:“姓柳的人不该和姓谢的人在一起,不吉利,特别是这个谢。”

听到过去的自己不带好意的关心,真是一件奇异的事。柳闲道:“上仙,我不信这些,不必担心。”

只有他知道,这并非是谢玉折以为的国师,而是百年前来到祈平镇的他,彼时是仙。

上仙惊讶地扬了扬眉,他端详柳闲良久,似乎是在检索原书里是否出现过这样一个书生模样的怪人,而他的结局又是什么。注意力转移到柳闲身上,身上的威压随之收敛,他仁慈地给快断气的谢玉折一个喘息的机会。

“我还以为你和这个乱叫我的人一样笨,没想到你知道我是谁。”

他指着姿色平平的谢玉折问:“我还以为是书上的笔墨有误呢……原来是你给你们都易容了?我竟然看不穿。”

柳闲谦逊地笑着。

“所以你是……啊,这里竟然是无为天,现在的我已经变成了一段回忆。”自己抵着主角的剑被另一柄带着同源剑气的小剑硬生生逼走,上仙眯眼看着那把玲珑小剑,骤然意识到了眼前人的身份。

“我练成了心剑,真厉害。”他敷衍一夸,嫌弃地打量着柳闲:“不过想到自己未来会变成这样,都有点不想活下去了。”

柳闲严词制止了他:“我可还没活够。”

上仙轻笑:“那便祝你万寿无疆咯。”

他不过是过去柳闲的投影,二人实为一人,他们满心的愿望自然也只有相同的一个:活下去。

他好奇地问:“可你怎么会和主角在一起?他身上的同心护身咒也不是说解就能解的,你找到方法了吗?”

不知道是否是错觉,上仙虽然笑着,身上气压却很低。他面具上的鬼笑越咧越开,根本没等柳闲答复,手上长剑就闪着寒芒直直朝谢玉折的下半身刺去,没有片刻犹豫!

他一眼也没看谢玉折,只死死盯着柳闲,轻柔问:

“但是,折断主角两条腿后关进地牢,再悉心研究几天,管他什么咒都解了,不是吗?”

柳闲面色有些不虞,电光石火之间他已轻松击碎了这人毫不留情的长剑,看向过去的眼里多了几分怜悯。叹了一声无人察觉的气后,他轻声道:“冷静点。”

谢玉折浑浑噩噩地,浑身像被笼罩在迷雾之中,眼前二人的话如流水无痕,他没一个字能听懂。剑尖抵在他小腿骨上的时候他都打不起精神抵抗,好在柳闲及时为他挡住,才免了和先前那鼠人一个下场。

过去柳闲对他的敌意竟然如此之高,他不免有些可悲。

和宿敌狭路相逢、还被自己出手阻挡,上仙的眉心烦躁地跳动着。

柳闲趁机抽走他手中的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信手插回谢玉折腰佩的剑鞘之中。

暖黄的夕阳将他一半的脸隐入黑暗,投射出高挺的鼻梁,柳闲道:“你明知道自己成功不了,也不会杀我们任何一人,何必做做样子呢。”

“我知道又怎样。”上仙气极反笑,他突然抬手钳住柳闲的脖子,唇角向上凉薄地卷起:“你呢?你明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还带着谢玉折过来,你和我,有什么不同?”

柳闲像喝水一般轻松受着血管快要爆裂的强压,细细咀嚼着自己念“谢玉折”三个字的味道,他素日觉得膈应,几乎从不说这三个字,此时也觉得别有韵味。

虽然听不清二人谈话,谢玉折却清楚看到柳闲被人钳制。过去的他竟然会对他动手?他果然无论何时都非常狠心。

谢玉折撑起步子踉跄向前,想逼退上仙却被他手一挥就拍飞,重重坠地咳出一大口血来!

上仙未曾正眼瞧他一次,他道:“谢玉折,我没给过你插手的权力。”

声音凉得让人汗毛倒竖。

“柳闲!!!”

身上有千金压顶,谢玉折再也直不起腿,只能不安看着生命垂危的柳闲,找尽了法子想要站起身来,着急到攥着石头支撑身体的双手都被割破渗出血来。

可没想到柳闲却直接轻松地从禁锢中挣脱,视上仙若未见,朝他步步走进,让他身上的重压也越来越轻,每一步都在让他解脱!

最后柳闲走在他身前,弯下腰朝他伸出手,笑盈盈道:“起来吧。”

谢玉折怔愣地看着他的笑,把手放在他冰冷的手心。柳闲的手臂清瘦却有力,稳稳地把他拉了起来。柳闲轻轻抚去了他身上的血污,喂给他一颗药,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转了转,笑说:“别理他,他最近受了刺激,得了失心疯,这儿有问题。你想救我,我高兴都来不及。”

仅仅是失态片刻,上仙并不愿和柳闲硬碰硬,他眯眼看着这滑稽场景,对这不知是真想兄友弟恭还是口蜜腹剑的伪君子说:“柳闲,虽然你变强了半分,可我舍不得看自己这么落魄。一只眼睛没了,另一只眼睛瞎了,只能换两颗没光的球安在眼眶里,是谁害的你?”

他轻飘飘地笑:“提几个人名吧,我回去之后,顺手就杀了。”

他们都很清楚,世界上唯一不可能背叛自己的人只有自己。少过了百年的波涛,在柳闲眼中上仙和小孩无异,他揉了揉刚放松的脖颈说:“那你自戕吧。”

上仙指着自己的脸,像个小孩似的,不解地眨了眨眼:“我、你?”

“你把我动人的双眼拿去干什么了?当宝石珠子镶嵌起来了?”

“……”柳闲白了他一眼。

“在这蹉跎不如早点回家,十七要死了。”柳闲久违地蹙起眉头,意味不明地看了眼身旁满身狼狈、仍在大喘着气的谢玉折:“想再见面,会很难。”

闻言,上仙也苦恼地皱起了眉,用力按着食指指节,不可置信道:“我没把他救回来?可惜了。”

他心疼地抽了抽嘴角,幽幽道:“这么看,他浪费了我好多仙药啊。”

柳闲安慰着他:“没关系,那些药以后也用不上,放久了反而会变质。”

毕竟算着日子,我马上就要去坐牢了,一坐还就是一百零七年。

这是谢玉折第二次听他提到“回家”,十七又是谁?眼前人若是过去的柳闲,为什么会这么戒备敌视他?他喉间腥甜,强行忍住了咳嗽的冲动。

“行吧,小叛徒十七就要死了,念在过去的情谊,我会回去看看。”

上仙笑了笑,又朝谢玉折弯下腰,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凑近他耳边,危险地说:“下次见面,希望你变成了一抔黄土。我会好好安葬你,谢玉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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