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错

桃色的血花。

铁手双掌一交,平空推出,以无形的劲气,把“血花”漾漾的托住;他双手翻飞,把内劲形成一个栲栳大的圈,“血花”就小心翼翼的烘托在里边,然后他再运劲一催,把“血花”平平的隔窗“送”了回去。

他既不想毁掉“血花”。

也不欲“血花”把自己房间的事物砸得个唏花烂。

当然他更不愿意那朵“血花”就“开”在他的身上。所以他只有用这个方法,把“血花”完璧归赵,“送”了回去。

李镜花更气。

她气得在颤抖。

然后抚着心口。

铁手忽然怕了起来。

他怕把这个女子气死了。

──他听说过有一种体质荏弱的人,气一气就会死的。

他可不想气死她。

他忙说:“我我我无心偷看姑娘,我我我无意听姑娘说的话,我我我只是要告诉姑娘,我我我会替姑娘上山传话,我我我一定把大相公叫来,我我我──”

他一向镇定沉着、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称著江湖,而今却忙着分辩几乎咬着了舌头。

李镜花噗嗤一声。

笑了?

她呶呶小嘴:“你耍我到几时?我我我,说话像个大姑娘似的!”

铁手道:“什、什么?”

(唉,想我堂堂铁游夏,今天给人骂了卑鄙,又骂下流,骂了无耻,又骂贱格,还给个小姑娘说成大姑娘!)

李镜花还想说什么,她房门传来敲门声,她打开门,就看到哈佛那张笑脸,笑得七分狐疑,三分张惶。

他也在往内张望,对着窗儿,望见对房的铁手。

他说:“对不起,打扰了。”

她道:“既知打扰,还来敲门!”

他说:“我听到房里有打斗声,特别过来看看,以李女侠武功高强,自然轻易应付,只不过,我是怕万一,万一有个万一,有些宵小之辈,招惹姑娘,小店便担待不起……”

她道:“这儿没事,你走吧。”

他说:“可是房里的东西,都砸坏了……”

她道:“你放心,我自会赔。”

他说:“要不要我叫伙计先跟你换一换,清洗一下。”

她道:“待会儿再换,我会住子号房。”

他说:“那么……”

她不耐烦了:“什么那么这么的!”

他使使眼色:“是不是那厮惹你?我着人把那痞三撵掉如何?”

李镜花笑了起来。她的泪珠在颊上犹未干。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似的,然后蹙了蹙眉,捂住了胸,像心疼。

“你撵走他?你知道他是谁?”

“他是谁?”

“哈哈!”李镜花这回干笑了一声。

“哈哈?我可没这个弟弟。”哈佛诧道。

“他是铁手。”

“铁铁……手?”

“四大名捕中的铁游夏铁二爷。”

“什什什什什什什么?!”

“好了,如果你能把他撵走,赶快扯铁链抓箩筐披皮褥的把他崩走十万九千里吧!”她寒起了脸,“不然,哈掌柜的,这儿可没你的事!”

“叭”的一声,把门关上,把哈佛的那张强笑的脸关在门外。

然后她回到窗边。

“喂。”

她叫了一声。

“是。”

铁手不知是怕了她,还是不想招她心痛,应声也毕恭毕敬的。

“你真的替我传口讯儿。”她幽幽的问。

“是,一定。”

“你真好。”

她嫣然一笑。

“我请过三人上去,都没了声息。”

“他们是谁?”

“鹰盟的亲信:‘响头蛇’侯大治、‘西班嘴’祈大乱、‘红发神婴’洪水清。”

“他们既是‘鹰盟’的人,近日‘鹰盟’又为惊怖大将军为虎作伥,而青花会、燕盟和鹤盟又正与‘大连盟’对抗,难免会防着点,当敌人办。”

铁手平心静气的分析。

他很希望李镜花就这样常常笑。

不要心疼。

李镜花忽尔宛然一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叫大相公出来?”

铁手摇头,他在听。

李镜花在看她自己的手指。她的指尖很纤细,但指节突露,在女子的指型中比较少见:“我是下了决心,劝他和我私奔的。”

铁手有点诧然。

“我们加入‘大连盟’,也是逼于无奈。武林中只有现实和势利,没有道义。江湖上只有拳头和名气,不讲道理,谁是真正对我们好的?没有。师父教我武功,初是为了找个女子服侍他,好让他继续癫下去。也就是说,他能癫下去,就因我替他做尽一切不癫之事,他才能癫得潇洒自在。后来,他悉心培育我,为的是要让我打赢蔡师叔的弟子李国花。同样,蔡师叔对国哥也一样,为的是替他争口气,为的是弟子服其劳,为的还是他们自己!”

铁手道:“可是,你和大相公还是没有成为敌人啊。”

“那是我们两情相悦。交手几次后,出手疼着对方,就打不下去了。于是,我们就离开师门,一齐加入了燕盟。”

“哦?却是后来你离开了燕盟,进了鹰盟,何故?”

“因为‘燕盟’的盟主是凤姑,她是个女人,美丽、妖艳,多男人喜欢,而我也美丽、好看,而且比她更年轻,像她这种女人,必定容不下我这样的女子的。我看国哥对她多崇拜、多听话啊!我看了就想吐,于是我要他一道离开,加入别的帮派。”

“他不肯?”铁手似听得趣味盎然。“他不要脸,他说什么凤姑对他不薄,不能说走就走,犹豫不决。我一气之下,骂他不长志气,就加入了鹰盟。”

铁手却问:“燕盟和鹤盟、青花会都有过命的交情,主持人也都是男的,你为何不加入鹤盟或青花会,舍近取远呢?”

“青花会的杜怒福跟凤姑是同一鼻孔出气的,长孙光明跟那婆娘更有勾搭,加入他们?更无出头之日,我宁跟从‘一飞冲天’张猛禽。”

铁手开解的笑道:“张猛禽待你算是不薄。”

“不薄?”李镜花靠着窗沿,斜靠坐了下来,柳眉一竖,“他也不过是利用我。鹰盟原盟主林投花失踪了,大概是跟那种花和尚跑了。张猛禽镇不住大局,急需人材,才破格拔擢我。而且,他一直都垂涎我的美色。我这样一个女子,要在这样浑恶的江湖上立足,难免要吃不少亏。所以,我一有机会,立即便反了他。”

铁手方正的脸恰好对映着圆圆的月亮。

他觉得月色的柔光披在那火燥姑娘身上是件好事。

月华下,墙很苍白,李镜花也很苍白,她的声音更苍白。

“所以,这次你也叫大相公叛离燕盟?”

“他叛不叛,是他的事,至少,他还想跟我在一起,就得马上跟我走。”李镜花又在恚怒懊恼了,可在她恼怒时候、她的样子还是那么嫩,那么俏,那么可人,“他是男子汉,该有个样子:在江湖上历经这些岁月,我已看透了;你要有所成就,就必得自立门户,不要再寄人篱下,受人利用。我现在有鹰盟在手,可跟他一并统御,只要我们运气好,就可以称霸一方。可不是吗?谁都一样──”

她倦倦的一笑:“大将军在利用四大凶徒,诸葛先生也一样在利用你们──四大名捕扬名立威,他也沾了光;要是你们毫无用处,他才不甩你们哩。”

她忽尔悠悠地带着微愁,低声问(像问她自己):“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铁手沐浴在对窗的月色,他觉得月色虽好,霜色太寒,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

李镜花却微微一笑,唇角漾起了几丝秀气的笑纹:

“因为你肯听我说话,一直在听。”

然后她开心起来,眼中感动的亮了光华:“你真好。”

然后她又忧愁了起来:“他有你一半好就好了。”

铁手咳了一声:“他……他没听你说话吗?”

“他?他哪有空!我跟他说话,他手上总是忙这忙那的,像他整个人不是他娘生出来的,而是忙出来似的,怎会专心跟我聊天?”李镜花不屑的一笑,也不知道不屑是对李国花,还是针对她自己,然后她指着两窗间的差距,忧忧的道,“还是你好。四大名捕,铁手二爷,这么忙,这么晚,又这么远,但你还是耐心听我说话,细心地回答。你真好。”

她后面又加了一句。

很认真。

──她认真的样子真好看。

铁手笑问:“那么,你呢?”

“我什么?”

“你有没有静下心来,好好的听他说话?”

“我听他说话?”李镜花嘿笑了起来,她不屑的时候,玉颊一样有几道笑纹,“我听他说话?”

好像觉得这句话很令她荒诞似的。

“我听他说话?我是女的,他听我说话才是!”她满脸荒谬讥诮的说,“他老是说他那些英雄事,说什么为大局设想,说什么雄图大志,说什么锄奸去恶舍我其谁!我才不管!我是女子,我也是风云人物,我自有光采风流,我也要找人倾诉,我找的是听我倾吐的人!”

铁手望望月色,忽然指了指。

李镜花望望月色。

水气渐消。

月如天镜。

清亮。

“什么?”

她不明所以。

也不明所指。

“没有这种人。”铁手温和的道,“所以,你下回只有找她倾诉了。”

“她”就是月亮。

李镜花仍未感觉到铁手的话其实是凝肃的:“找她不如找你。”

“不,我也不能。”铁手凝望她道,“你知道吗?听你的话,我一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李镜花婉然一笑,“我就知道你同情我,喜欢我。”

“不是。”

铁手用他内劲一般浑厚和坚定的语音道:“我的感觉是:你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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