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牵手

夜幕落下, 灯火交错,人影憧憧。

这几日为了照顾姜幼宜,沈珏都没出府, 只是与长林等人书信往来,再过半月便是春祭,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时局动荡, 他那些叔伯兄弟的旧部各个急得上蹿下跳,他却还浪费时间在这陪个小姑娘游肆, 买糖人, 竟有几分说不出的滑稽。

他微微出神, 就闻到淡淡的麦芽糖香直往鼻息间钻, 垂眸一只晶莹剔透的糖凤凰惟妙惟肖得出现在眼前。

“玉姐姐,你在想什么呢, 我都喊了你好几句了。”

“看, 这是老先生送我的糖画,他说这是彩头,好多年没人摇到了,我是不是运气特别好。”

她举着糖画挡在两人之间, 那只凤鸟比她的脸蛋还要大,糖汁熬得金黄浓香, 似乎可以透过那麦芽糖,看到对面人的眼眸, 亮晶晶的,满脸写着快夸我。

沈珏躁动的心绪, 没来由地松缓了些。

“是,运气好。”

只这凤凰,并不是谁人都愿意当的。

沈珏自小倒未被拘在家中, 父亲教养他有几分像猛兽驯养幼崽,让他独立面对危险,能活下来才有机会爬上那个位置。

他上过无数次街,但从没像今日这般,只是为了闲逛,没有任务也不会有刺杀。许是周围的烟火气太旺,连他整个人都染上了一抹暖意,变得柔和了许多。

姜幼宜很快就遇上了难题,这凤鸟是好看,但这么大个她该如何下嘴啊。

她先是试着咬,可麦芽糖凉了以后又酥又脆,轻轻一咬,整个身子都在颤动,很快被她咬过的半边翅膀就啪嗒断了下来。

她又反应不过来去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片翅膀滚入尘土之中,可惜的心都揪紧了。

不能咬,那还能怎么吃啊?

“玉姐姐。”小姑娘声音细细的,委屈地连那秀气的眉头都拧紧了,急得想跺脚,好吃的到了嘴边却吃不了,天底下没比这更难的事了!

沈珏不喜甜食,这些糖啊点心,他就更不会碰了,但这不代表他不会动脑子。

不能咬还不能舔了?

恰好旁边就有个小男孩,刚买了个猴儿捞月的糖画,当着她两的面掀开糯米纸就上了舌头。

可姜幼宜依旧是抓着木棍不敢动,从前面起姜承年就为她请了个宫中的教养嬷嬷,来教她礼仪规矩。

那嬷嬷方正脸,尤为严肃,平日连一个笑都没有,要她学走路学说话,还要笑不露齿,吃东西更是要小口小口秀气得吃,一出错就打手板。

其他严苛的惩罚倒也不会有,只她会念叨个不停,说姑娘是侯府嫡女,一言一行都代表了侯府的脸面,她从没见过比她还爱说话的人,犹如猴王头上的紧箍,令她不得不乖乖照做。

那段时日,简直是她的噩梦,不过效果也是有的,姜幼宜的言行确是得体了很多,过年时见客也都规矩不出错。

好在出了年她不用见客了,教养嬷嬷也有段日子没来授课,可学了的东西却刻在了脑子里。

比如不能大口吃东西,更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伸舌头!即便有帷帽遮住也是绝对不行的。

沈珏看她站在原地,都快把那根木棍捏断了,再纠结下去能把自己给纠结死,便抓着她的肩膀脚步一带,将她整个人遮在了墙壁与自己之间。

他撇开眼,冷声道:“没人看见。”

姜幼宜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后背就靠在了墙壁上,那坚硬的石壁虽然有些硌得慌,但她一点都不觉得疼,反而有种要做坏事的兴奋劲。

她小心翼翼地仰起头,见四周都被沈珏的双臂遮挡着,真的不会被人看见,她好似这会才意识到,她的玉姐姐比她高出了好多好多,让人格外有安全感。

方才在马车上时,陆姨母还说,街上人多千万不要跟错人走散了,她那会心里就在想,就算玉姐姐戴着面纱不说话,她也能一眼认出他来,绝对不会认错人也不会同她走散的。

除了娘亲外,她最喜欢的就是玉姐姐了,永远都不会分开的。

她看得入了神,就听头顶传来那不耐的声音:“还不吃。”

姜幼宜这才想起正事,举着少了半边翅膀的糖画,试探地探出舌尖舔了一下。

麦芽糖的甜味瞬间就在唇齿间化开。

她没上过街,往常吃的也都是糕点糖块,与糖画的口感全然不同,刚熬出来的麦芽糖还带着浓郁的香味,让她忍不住又舔了一口。

实在是太幸福了!

沈珏撑着手臂,撇开头等了小半刻,也没听她的声音小下去,说来也是奇怪,周围充斥着吵杂的声响,而她吃糖画的动静就跟小鸡啄米似的,应当早就被盖过去了。

可不知为何,她的半点声响,他都听得一清一楚。

她每舔一下糖画,便犹如一根羽毛,在他心口轻轻挠过。

沈珏的手掌抵在墙壁上,缓慢捏成拳,他的呼吸渐渐有些重,就连夜风仿佛也带着热气,叫人愈发躁动。

他又等了一会,才不耐地低头,“这么点东西,你要吃一年?”

小姑娘也恰好抬起头,糖画已经被吃了大半,金黄的糖浆将她的唇瓣润湿,嘴角还沾着一点小小的糖碎,他不受控地滚了下喉结。

这一刻,他无比认同嬷嬷们的教导,大家闺秀还是该好好待在闺阁里,莫要到处乱跑的好!

偏生她完全不知自己此时是什么样子,还歪了歪脑袋,将手中的糖画往他那递了递:“玉姐姐也要吃嘛?”

吃?

“脏死了,谁要。”

沈珏目光微滞,蓦地抬手,将她帽子上的轻纱放下,瞬间将她笼在了里面。

“!!糖!都沾到帽子上了!”

姜幼宜嘟着嘴,好不容易才把黏在帷帽上的糖画给扯下来,这肯定是不能吃了,只好依依不舍地丢了。

再往后的一路她就带了点小情绪,看着走在前面的宽厚背影,扮了个鬼脸,怎么有这么坏的人!嫌弃她吃过的糖画脏也就算了,不吃就不吃!把好好的糖给毁了是做什么嘛!

沈珏虽然都没回过头,但衣袖一直被抓着,能确认人没有走丢。

且他像是后头还长了双眼睛般,她一扮鬼脸,他便扯着嘴角,勾出个浅浅的笑意。

见她这回是真的气着了,从方才起就没与他说过一句话,少了那叽叽喳喳的声音竟还有些不习惯。

不知不觉她们已经走到了州桥桥头,过了这个桥便是夜市的尽头了。

她们的马车也是早就吩咐好的,从那头驶到这边候着。禾月等人手中提的东西实在太多,在等糖画时,姜幼宜就让她们去马车上放东西,顺便就在车上等她们,免得人多走散了。

此处明显摊子少了,人流到附近也开始折返或是出去了,唯有两旁还有零散几个馄饨、甜水摊子,冒着袅袅的白气。

馄饨摊更大些,旁边支了个临时的篷子,摆着三张小方桌,还挺像回事的。

摊主是个年轻的妇人,瞧见有客人路过便扯着嗓子,开始吆喝:“皮如蝉翼的鲜肉小馄饨,姑娘要不要尝尝。”

沈珏明显感觉到,身侧的小姑娘频频侧面,目光与魂儿都被勾走了。

这一路她嘴巴几乎没停过,但都是些小食只能抓着边走边尝,她还从没在外面坐着吃过东西,定然觉得新鲜的。

那妇人也是有眼力见的,见小姑娘看过来,赶忙继续吆喝:“姑娘,我们这是南边的小馄饨,与京中的口味不同,您要不要尝个鲜儿。”

姜幼宜听到后面半句,更是心动极了,南边的!那不就是她家乡的,进京六年她仍不觉得自己是京城人,她还是那个烟雨蒙蒙的江南小孩。

但银子都在玉姐姐的兜里呢,而她还在生气,才不要先和玉姐姐说话,不蒸馒头争口气,她决定忍了!

正要骄傲地昂首阔步,就感觉有只宽大温热的手掌,顺着她的手臂滑倒了她的手腕处,轻轻握住。

她诧异地仰头看去,恰好沈珏也偏头看她,她撞进了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里。

是她的错觉嘛,总感觉此刻的玉姐姐眼神格外温柔与宠溺。

姜幼宜又愣愣地低头看向被握住的手腕,平日都是她喜欢攥着玉姐姐的衣袖、手指,这还是玉姐姐头次主动牵她。

大手握着小手,让她莫名有种很安心的感觉,一时忘了反应,就乐呵呵地盯着那看。

还是沈珏见她不走,站着发呆,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感受着掌中细滑的肌肤,一捏就碎的纤细手腕,只觉掌心在发烫。

握都握了,没有又松开的道理,她清了清嗓子,板起脸道:“走,吃馄饨。”

姜幼宜宛如梦游一般,被牵着到了摊子前,被那热腾腾的蒸气糊了一脸,她才清醒过来,这都是真的!

玉姐姐,真的牵她了!还带她吃馄饨呢!

说是摊子,其实就是个小推车,上面摆了个高高的木匣子,足有五六层屉子,每层屉子都用雪白的笼布铺着,上面是颗颗小巧又饱满的小馄饨。

这会恰好没客人,妇人见着她们两便尤为热情:“两位……”

她见沈珏尤为高大,便卡了下壳,这是个郎君?但她在这摆摊多年只见过女娘出街不方便扮成小郎君的,还没见过有哪个男子会穿女装,想来是生得比较高大粗糙的姑娘。

毕竟京城是本朝最为繁茂之地,南来北往的,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她隔壁还住着个比眼前之人更高大的仆妇呢。

妇人只顿了下,很快就接着道:“两位姑娘想要用点什么。”

姜幼宜刚要说两碗馄饨,沈珏就先开口道:“一碗,不加葱花,要半勺香醋。”

说完不等她反应,就被牵着进了蓬内。

里面的桌椅虽很简陋,但还算干净,沈珏挑了个离入口最近的桌子让她坐下,他则大刺刺地坐在她旁边。

姜幼宜也不嫌弃小摊上的东西,乖乖地坐了下来:“玉姐姐,你怎么只要一碗啊?”

她睁着好奇地眼睛,四下打量本就不大的篷子,目光扫了一圈最后落回被握住的手腕处,又呵呵笑起来,玉姐姐的手好大的,比大哥哥的还要大呢。

就是玉姐姐的指节上有伤痕,都是他每日打木桩人敲出来的,她有些心疼,便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上去。

这一定很疼吧。

沈珏正觉这篷子对他来说有些低矮狭小,里头更是闷得慌,就感觉到一股痒意,轻挠过他的手背。

他低头才发觉那作怪的小手,以及他这么久都没松开的手掌。

他微微一顿,蓦地松开了手掌,感受着掌心的余温与细滑的触感,将手背到了身后道:“我不饿。”

而后径直起身:“你在这等着,我去透透气。”

姜幼宜还来不及答应,再转头去找,沈珏已经大步离开了,她只能看着空了的手满脸不解,有这么热嘛?

初春的夜晚,微风席卷着凉意轻轻拂过。

四五个穿着打扮流里流气的地痞,或站着或倚靠着一旁的墙壁,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馄饨摊内的小姑娘。

他们从糖画摊就盯上了这两个姑娘,知道她们应当是对姐妹,他们一路不紧不慢地跟着,亲眼瞧着她们的下人提着东西走了,便知道下手的机会来了。

见沈珏出来了,其中个子最矮又最为狗腿之人,朝被众人簇拥着的男子使了个眼色。

“老大。”

那个被称为老大的男子,是个贼眉鼠眼长脸的年轻人,此人穿着一身宝蓝色的衣袍,右脸还有颗指甲盖那般大的黑痣,穿金戴玉好不俗气。

他翘着一郎腿,嘴里咬着根竹签子,双眼小的眯成了一条线。

朝沈珏的方向看了眼,露出个淫/邪的笑容来:“那个女的就留给你们了,我去会会小娘子。”

他姓李名钟,父亲乃是京兆尹手下的司法参军,仗着父亲的关系是这街上的一霸,平日欺男霸女,专门挑漂亮又没什么家世的小姑娘下手。

李钟也知道达官显贵得罪不起,那些无足轻重的小民,随便打发点钱就能摆平,在这一带逍遥自在惯了。

方才也是凑巧,他每日用过晚膳,就会带着一群小弟出来闲逛,恰好路过糖画摊子,就见那夜风拂过,吹起了小姑娘的帷帽。

那一刻,他就跟瞧见了天仙似的,他作恶这么多年,就没见过如此标致的小姑娘。

当然他也不蠢,不可能见着个好看的就扑上去,要是得罪不起的怎么办?他特意打量过,这小姑娘穿得朴素,没什么首饰衣料看着也平平。

虽然带着几个婢女,却都不像京城人士,这附近住的都是商户,想来定是刚到京城做买卖的。

那这就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至于另外一个女子,瞧着身形也还算不错,但太过高大,粗粗一看比他还高半个头呢!且不论身高,他的眼角还有道很深的疤,一看就叫人倒胃口。

虽然是高大,可也不过个弱女子,能抵得过他们八九十只手吗。

眼见小姑娘落了单,李钟便摸了摸下巴,拍了拍下摆起身,大摇大摆地朝着馄饨摊走了过去。

妇人一见李钟等人过来,顿觉不好,这李钟可不仅喜欢欺负小姑娘,还总欺压他们这些摆摊的,吃了东西从来不给钱。

她有心想提醒里头的姑娘注意,可不等她出声,就被那帮狗腿子给杀鸡抹脖子的动作给唬住了。

她也没法子,她还要在这混下去的,可不敢得罪了这地痞,只能担忧地朝里看了眼。

方才那高个子的姑娘也不知去了哪里,怎么偏偏这会不在。

李钟冲自己的手下使了个眼色,便扯着嘴角露出个笑来,正要搓着手朝里走。

就在此时,他裸露的脖颈处,搭上了柄冰冷的斧子。

一个阴冷沙哑的声音,蓦地在他头顶想起:“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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