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珏一言不发从蓬内出来后, 浮躁的气息被夜风一吹,非但没有冷静下来,反而更加燥热压抑, 似乎心中有团说不清的火,隐隐要挣破束缚。
他也没离得太远,就斜靠在旁边的一棵老槐树下。
此处不曾悬挂灯笼,他仿若被夜色吞没, 与孤寂阴森融为一体。
沈珏强迫自己忽略周身的纷扰,将注意力都集中在正事上,今早长林来了消息,说五城兵马司似有异动,他们的行动可能会受限。
他的思绪活跃着, 目光却幽幽地落在小姑娘纤瘦背脊上。
他特意让她背对着坐在离门最近的位置, 这里恰好能将里面看得一清一楚。
夜风轻抚过叶片,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看着妇人将出锅的馄饨端进又放下,小姑娘摘下帷帽,仰着脸弯眼不知说了什么, 妇人也笑着回应了几句才出来。
真是半点戒备也没有,别人端给她,她看也不看就勺着往嘴里送,毫不意外地被热气给烫着, 而后是手忙脚乱不熟练地呼气扇风。
吃个馄饨都能烫着, 蠢死了。
沈珏板着脸,在心底冷笑两声,身体却很诚实地微微直起,准备抬脚过去。
摊子前的烛火忽然闪动了下,他倏地抬头, 目光尖锐地扫向一旁的几人。
他们围在不远处的墙角边,举止放荡眼神轻挑恶心,时不时还在交头接耳□□连连,是他平日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的东西。
可这群人盯着的方向,竟是那毫不知情的小姑娘,光是这些目光与笑,就令他的神色彻底冷了下来。
更别说,他们还径直朝摊蓬走去。
沈珏瞥了眼堆在树下的柴火及斧头,眼底闪过抹寒芒。
李钟正美滋滋地打着腹稿,想着一会与美人儿说上话的第一句要怎么开口。不料脚还没跨进去,就觉腿弯吃疼,整个人直挺挺地单膝朝另一个方向跪了下去,此处恰好是个死角,里头的人往外也瞧不见。
再仰头,想要怒骂,一柄冰冷的宽斧,已横在了脖颈上。
他这才看到隐在夜色中的高大女子,此刻正轻巧地持着斧头,他身上那股冲天的杀气足以证明他不是在闹着玩的,李钟愤怒的神情瞬间变成了惊恐。
“姑,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啊,快,快放下,这东西容易伤着人……”
似乎要印证他的话一般,那锋利的刀刃,立即嵌入他的皮肉,鲜血飞溅,疼得他五官都扭曲了。
而沈珏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侧目朝里看了眼,见小姑娘依旧背对着众人,没有被惊扰,才冷冰冰地道:“很吵。”
人在死亡面前总是反应会敏锐些的,李钟立即明白,这是怕惊扰了里头的小姑娘,立即压低了声音,双手捧拳求饶道:“姑,姑奶奶,女,女侠饶命啊。”
“您,您是要钱还是要什么……我,我都有。”
旁边的那些狗腿子都被吓坏了,他们老大可在对方斧下呢,一个不留神脑袋都掉了。
闻言,那个子最矮的人强装镇定道:“对,我们老大是李钟,是这儿的地头蛇,连官差老爷都得给我们老大面子,劝你识趣地赶紧放了他。”
那斧头的刀刃再次朝里深了一寸,疼得李钟连连喊疼,可又不敢太响,生怕再惹恼了这位祖宗。
他恨不得把这个说话的傻蛋,给脑袋摘下来,他还说说说,激怒这姑奶奶,是嫌他死的太慢不成!
果然就听沈珏讥讽一笑,他的声音犹如寒潭下的水,冰寒刺骨,阴冷地道:“李钟?我倒可为你送终。”
说着手指微转,那斧面朝里便要挥去,吓得那李钟立即求爷爷告奶奶:“不不不,姑奶奶,爹爹,爷爷,您就是我的祖宗,我不敢,不敢有半点坏心思啊。”
眼见他们的动静太大,不仅引来了不少围观的人,连带里面被烫得呼呼吹气的小姑娘,似乎也有了些反应。
他的手腕灵巧地一反转,斧背就哐的一声,砸在了李钟的膝盖上。
那力道与斧头的重量相结合,疼得李钟瞬间瞪大了双眼,一声嘶吼就要溢出嘴边,可在感受到身旁那股杀意,又生生噎了回去。
将他噎得是脸红脖子粗,好悬没有噎死。
“滚。”
即便受了伤,还被人如此折辱,李钟仍是不敢还手,他知道,就算他们一起上,也不是这姑娘的对手。
便捂着不停流血的脖颈,以及走不动的腿,被一众小弟搀扶着,连滚带爬地跑开了。
沈珏刚沉着脸将染血的斧头丢到一旁,就与歪着脑袋的姜幼宜对上了眼。
小姑娘鬓角的碎发被帷帽压得有些翘起来了,这会歪着头,乌黑的眼睛眨呀眨,看着可爱极了,让人忍不住想要捏一捏。
她是听到动静,好奇地跑出来的,一见沈珏,那圆溜溜的眼睛就弯成了月牙。
“玉姐姐,你做什么啊?”
沈珏掸了掸衣袖上沾上的血渍与尘土,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赏月,谁让你出来的。”
她是想看热闹啊!明明刚刚好像听到好多人吵架的声音,谁知道跑出来什么东西都没瞧见,难道是她幻听了?
“快吃,吃完回去。”
姜幼宜努了努嘴,拖着长音哦了一声,就提着裙摆快步跑了回去。
咬着汤勺时,她忍不住想,今儿不是月末嘛,月儿弯弯赏的是哪门子的月啊?
哼,玉姐姐肯定是有什么好玩的,瞒着不告诉她呢,大人们有时候就是这样,觉得她没长大还是个小孩,什么都不告诉她!
她都十四了,再过个月,就是她的及笄礼,她便成年了,再也不是小孩子了!
看她们往后还怎么糊弄她。
姜幼宜勺起一颗馄饨,塞进嘴里,气鼓鼓地用力嚼着,好似这样就能撒气了。
小馄饨确实很鲜美,不仅加了紫菜碎,还滴了香油米醋调味,皮薄馅足,热腾腾的一碗下肚,她的小肚子瞬间鼓起来了,撑得都要走不动道了。
沈珏就在外头等着,她一出来就欢快地牵了上去,不是扯着他的衣袖也不是环着他的手腕,而是扣着他的手指,自然而然地拉着他走,倒是让令他愣了愣。
姜幼宜走在前面,疑惑地回头看他:“玉姐姐,走呀。”
沈珏的目光在一人交握的手上转了转,想要抽出,最终也只是撇开眼什么也没说,跟着她往桥那边走。
罢了,也没多少日子了,就让她高兴些吧。
走过州桥,就是夜市的出口了,姜幼宜有些舍不得迈过去,故意将脚步跨得很小步,恨不得走一步退步。
今晚美好的就像是她的梦,多亏了陆姨母,她的梦才能成真。
“咦,陆姨母他们怎么还没跟上来啊,我们不如坐在这儿等他们会吧。”
沈珏早就发现了她的小动作,实在是她的心思全写在了脸上,想不发现也难,但也懒得去戳穿。
这会正是夜市最热闹之时,人流都集中在里面,此处反倒很清静。
两人默契的谁也没说话,听着州桥下的水流潺潺,夹杂着不远处的吵嚷声,坐在桥拱的石墩上任由夜风拂过,倒也有几分惬意之感。
直到一声很轻的“咦”,将沈珏的思绪给拉回:“玉姐姐,你看那个是不是一哥哥啊?”
沈珏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就见溪边的小径上,有个粗眉方脸的男子,他不知是不是喝了酒,本就黑的肤色显得黑红黑红的,他的衣衫有些不整,领口的盘扣解开了,外袍敞开到了胸口。
他在姜幼宜的这一众兄长里,只记得一个姜世安,也知道他颇有些手段,进了翰林院后爬升得很快,但平素也不打交道。
至于其他的,连脸都没记住,更何况现下那男子,走得歪七扭八的,怀中还搂了个浓妆艳抹的女子。
两人瞧着很是暧昧,那人的手更是不停地在那女子的腰上抚摸,看得沈珏连连皱眉。
这姜家的儿孙,怎么一个赛一个的无用。
等那男子靠得近些了,姜幼宜就站了起来,激动地拍着沈珏的手臂:“真的是一哥哥!他怎么也在这儿啊。”
她头回上街,竟还碰到了家里人,有种特别奇妙的缘分感,下意识地想打招呼喊人。
可刚抬手要开口,嘴巴就被一只宽大的手掌给捂住了。
他的掌心微热,还带着淡淡芳草香以及一丝血腥味,她的声音全被堵了回去,只能眨巴了两下眼睛,不解地看向他。
像是无声地在问,为什么啊?
“麻烦。”
那姜一郎怀里搂着的一看就不是什么良家女子,平日也没听说大房那边有什么腌臜事,不知他是常客还是初犯,不管是哪种,姜幼宜沾上都很麻烦。
他更懒得处理这种事。
可姜幼宜不是这么容易放弃的人,更何况,她好像还发现了个了不起的秘密!
她见姜一郎从桥下走过,立即挣开沈珏的手掌,提着裙子追了上去。
“我,我去看看一哥哥,他好似喝多了。”
沈珏眉头紧锁,只恨自己方才心太软,见她不舍多逗留了半刻,就引来了不必要的麻烦,真是晦气。
再看那醉鬼的背影,便目光如刀,千万别让他碰见此人落单。
姜幼宜绝对不是个好的跟踪者,她的脚步虚晃,轻重不一,走着走着都快和前头那两人平齐了。
也就是被跟踪的,一个烂醉如泥,另一个心思不纯,这才导致根本没发现周围的情况。
姜世宗今年十九了,考了几次科考皆是落榜,但仗着叔父凤阳侯以及堂兄的面子,混进翰林院做了个最低等的编修。
他这个年纪文不成武不就,成天只能混吃等死,一眼就望到头了,他早已认命。
偏偏父母皆不认,日日骂他没出息劝他上进,还让他跟堂兄学一学,那姜家百年才出个堂兄这样的,是家里祖坟冒青烟,是谁都能学得了的嘛!
在家不顺心,只能去外面寻开心,别的不说,姜家一郎的身份放出去,还是很多人巴结的。
他在酒桌上结识了好些朋友,前些日子更是被人教唆着去了勾栏酒舍,看小娘子们跳舞。久而久之,就有人开始骗他去赌坊玩一玩。
姜世宗虽然不上进,得过且过,但这点底线还是坚守的,决不能碰大烟和赌坊,这沾染了回家可是要被父亲砍手的。
他不愿意玩是一回事,有人盯上他又是另一回事。
他平时也不会喝这么多,今日是高兴又被人灌了酒,怀中这小娘子是刚来舞坊没多久的,有一把好嗓子,初来就被人欺负,是他将人救了下来,也算是段英雄救美的桥段。
姜世宗最近都要点她唱曲,说要替她挡一挡恶客,终于是打动了小娘子的芳心,这不喝完酒两人就准备去春宵一度。
说来也奇怪,不知是他今日喝得太急,还是酒太烈,才喝了没几杯,就有些上头了,浑身发烫脚步虚浮,什么都看不清也听不进,只想好好搂着美人儿,一亲芳泽。
原想出来吹吹风醒醒酒,不然大好的日子,醉醺醺的也不尽兴,可这风越吹越热,酒意是半点没解,反而愈发上头了。
“云娘,嗝,云娘你好美啊,我见你第一眼,便觉得你清纯又动人,你只要跟了我,往后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他满口都是酒气,晕头转向不知天地为何物,脑袋不停地往那小娘子的身上拱,甚至连走到客栈的一点点距离都等不住了。
那个名唤云娘的女子,则温柔地捧着他细声安抚:“一郎,奴家都依你,除了你还有谁能真心待奴家呢,只这外头人多眼杂的,你且忍一忍。”
被这柔情包裹着,他哪还有什么脑子思考,更是□□上头,抱着云娘撞在了溪边的一棵大柳树上。
“云娘,你行行好,先可怜可怜我……”
说着竟当众亲了下去。
姜幼宜有七分是担心自家一哥,见他喝得烂醉身边又是个没见过的女子,想着既是碰上了,总要顺路捎他回去的。另外分则单纯是好奇了,她还从没见过有人这么搂搂抱抱着走路的。
这要怎么走啊?!
她小时候摔着了,要玉姐姐抱啊背啊的,也不是这样的啊,怎么有人能把身体扭成麻花,还能不跌倒的,她生怕一哥哥摔出个好歹,伯母又要日日抹眼泪了。
秉承着做个好妹妹的心态,紧跟不舍。
没成想,这扭成一团的人,竟然突然就黏在一块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的嘴巴也黏在了一起,真是可怕的很。
只能怪姜世宗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连沈珏都没反应过来,想要去捂姜幼宜的眼睛时,已经来不及了。
小姑娘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用无比惊讶的神情看向他的嘴:“玉姐姐,快救人!一哥哥在吃她的嘴巴!”
沈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