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行

李楚走得很彻底。

……

十里坡的冷清似乎印证了这一说法,德云观已经三个月没有开过门,里面的人似乎也在害怕些什么,想要让时间静静地带走一切。

但真的过得去吗?

是夜,一道、两道、三道……数十道狰狞的身影缓缓自十里坡上露头。

这是深冬的夜晚,轻轻张口就会吐出一团蒙蒙的哈气,江南的风也有些瘆骨的凉。

但这不会比复仇者的目光更冷。

“这次消息准确吗?”一双金色的眼眸看着远方的德云观,目光有些颤抖,似乎是骨子里最深处的恐惧在作祟。

“应该准确,自从那姓李的走后,道观就再没有开过门。”右边探出一颗布满黑毛的狼头,“到已经整整一年了。”

“若是大王你觉得不靠谱,那就再多等一段时间呗,反正咱们寿命长着呢。”左边探出一颗獠牙锋锐的野猪头,一本正经地建议道。

“我们寿命长,里面那群人寿命有这么长吗?”中央的金色猿头探出,双瞳似火,“尤其是那老道士,那么大岁数、说不定哪天就归西了,到时候咱们找谁去报仇?”

“按道理咱们报仇不应该去找小道士吗?”狼头问道。

“别提那个名字!别提那个名字!”猿头按住它一通爆锤,似乎哪怕提一嘴都会让它想到可怕的事情。

打了半天,直到把狼头也打成猪头,那金猿方才发泄完怒火,又重新看向德云观。

他本是黄金州中的祖猿之子,享有无限尊荣。可李楚当初在断碑山的一剑,彻底毁了黄金州,祖猿一脉也就此一蹶不振。

它们这些祖猿后裔无不怀恨在心。

只是李楚太过恐怖,他在不久之后的时间里,清剿天下。即使是人间绝顶的妖兽,同样生怕遭了他的魔爪,恨不得能躲到地底下里去,生怕成为了小道士的目标。

在千万年的妖族历史上,从没有哪一段时间像是之前一样。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每天大家传的都是,哪里又闹了道士、哪家妖王又遭了道士。

终于。

被它们等到了一丝曙光。

这个史上最恐怖的大魔王,在将四海八荒的大型邪祟扫荡一空之后,终于飞升了!

李楚离开了人间!

这个消息一传出来的时候,无论是妖魔鬼怪还是恶人凶徒,都不由得热泪盈眶。

李楚走了,邪祟的冬天就过去了;李楚走了,大家的好日子就来临了!

但第一时间,那些被他近乎扫荡干净的邪祟,遗留下来的后代就开始思考复仇的问题。

我打不过李楚,还打不过他家里人吗?

德云观里剩下的那些人可不能飞升,没法上天找李楚报仇,却可以将他们杀了泄愤。

李楚在众目睽睽下飞升以后,第二天就有一伙北溟教派的高手,找过来想要将德云观灭门。他们供奉无数年的北溟巨鲲被李楚斩杀,这些人信仰崩塌,只想将德云观里的所有生灵折磨致死。

可就在他们到来的之后,震惊地发现了一件事情。

李楚没走。

是的,所谓李楚飞升的消息只是一个烟幕弹!对于自己走后仇家报复的问题,李楚早有预料。

谨慎如他,又怎会如此草率地离开,将德云观的众人如此留下?

所以经过一番思虑,他才放出了这样一个假消息。一旦有仇家上门,就会发现……会有普通一剑从天而降。

北溟教派就此全军覆没,李楚收拾好了残局,才又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飞升。

第二次,仇家们等了数日。

直到确定好像德云观真的没有小道士了,才又有一伙儿鬼国来的阴物趁夜前来报复。

然后……

比所有鬼故事都更恐怖的事情出现了。

李楚又没走。

没错,这第二次飞升也是烟幕弹。

谨慎如他,居然将同一个招数施展了两次。被骗上当的寻仇者当场安详,四海九州的邪祟又为之一震。

这个小道士实在太可怕了。

不止是实力恐怖,心计也同样狡猾。

当李楚再一次当众飞升,没有人再敢轻举妄动了。这一次他们足足等了三个月,才又有仇家出手。

然后……

李楚又没走。

我飞升了,我骗你的;我真走了,又骗你的;这次真走了,其实还没有;绝对飞升,还是没有……

李楚就这一手飞升的诡计,至今已经成功了四次,人间本就所剩不多的大型邪祟再度雪上加霜。

之后他宣布,这次真走了。

然后当着普天之下所有人的窥探,再度飞升离去。

距离他第五次飞升,又已经过去一年了。可还没有人再敢对德云观出手,因为谁也不知道你再去报仇,会不会再有一个帅绝人寰的小道士坐在屋子里等你。

然后挥出平平无奇的一剑。

很多仇家都已经放弃了,本来跟他们有仇的就是小道士。如今小道士走了,去找他家人报仇只是泄愤。如果泄愤都要冒着生命危险的话,实在是没必要。

但金猿等不及了。

要是再不来报仇的话,他真怕那老道士自己就死了。

“咱们就按照计划行事,将天火毒油丢进去引燃,若是李楚在的话自然就会出手灭火,咱们立刻就跑;若是他不在,那道观里其他人逃出来一个杀一个!”它恶狠狠地说道。

“是!”

众妖应声,之后搬出几个沉甸甸的大木桶。

几只大力的妖物各自拎起一桶,金猿一声大喝:“丢!”

呼呼呼——

一个个木桶滴溜溜乱转砸入德云观中,紧随其后的是金猿一弹指,当初的一点火星。

轰——

天火毒油是自天雷地火中提炼出的精华,一经燃烧剧烈无比不可扑灭,而且还会释放去强烈的火毒,普通人哪怕是被那燃烧出来的黑烟熏到都会窒息而死。

为了买这几桶毒油,金猿将祖上留下的为数不多的遗产都花了。

听着火种接触到天火毒油的爆燃声,想象着那座道观即将在大火中毁于一旦,无人生还。金猿终于露出了满足的笑容,他仰头望天。

“父亲、哥哥、诸位兄弟、黄金州的大家……”

“孩儿终于为你们报……嗯?那是什么?”

他的感慨只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因为一道璀璨的赤色光芒充斥了他的视线。

再然后。

他就不知道了。

据后来的目击者称,那一夜十里坡上有赤色火龙从天而降,盘旋刹那之后转眼消失,其威势蒸天焚海有如大日煌煌。

与小李道长的剑气极为相似。

……

十里坡上又多了一个巨大的坑洞。

请工人去填又要花不少钱,多亏万里飞沙已经是熟练工了。最近几年来,这种事发生没有十次也有八次。

但凡有邪祟靠近十里坡方圆百里,都逃不过李楚的心眼观察。他第一时间不会选择出手,而是让道观里的大家尝试着自己去对付。

只是效果一般。

毕竟道观里除了他,最能打的还是老杜……

小锦鲤如今的道行已经很高了,她在修行之途一路顺风顺水,只是实在不擅长战斗。

狐女虽然有些战斗经验,但是妖族天赋所限,道行想要再进一步可能要等上百年。

那个时候,雷龙宝宝估计都成长起来了。

它现在还只是个孩子,除了对付鸡腿儿以外,其它方面的战斗力并不算强。

万里飞沙忙于杂务,这几年来水木瓦匠等等活计锻炼的十分娴熟,但要说修炼,他本身天赋也就一般。

原本还有一株琉璃宝树,能够替李楚看看家。可是那棵树本来就是冲着李楚留在这里的,李楚在的时候它在。李楚走了以后,它也不愿再留在德云观。

可李楚在的时候,需要它干嘛呢?

以至于李楚一直没法放心地离开这座人间,早在集齐北斗星盘的时候他就已经感受到了飞升的召唤,经过此前一番清剿,他更是早就到达了九十级,自己随时可以上到另一个层面的世界去。

可是因为担心自己离开之后的大家,他坚持一次又一次地用着诈飞的伎俩。只要有足够的耐心,还真是总能够有所收获。

大家也乐得让李楚多留下一段时间。

可是在这次又等待了一年,最终斩杀黄金州的金猿之后,李楚还是要走了。

“已经在人间耽搁了很久。”他一双眼静静凝视着苍天,淡然道:“我感觉到那股召唤越来越强烈,已经压抑不住了。”

“唉。”老道士幽幽叹气,“人间无不散的宴席,何况你这顿已经回锅四五次了……也差不多了。”

“是啊。”狐女泪眼盈盈,轻轻颔首道:“主人你就安心去吧,我们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

“师傅!”老杜一张老脸皱作一团,仿佛一朵扭曲的黑菊,“你走以后,我一定会将德云观的天顶起来的!德云观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交给老杜也估计也没几年,就又得到我手里。”万里飞沙肃然道:“我也会努力修行承担责任的。”

“你说什么呢?”老杜蹙眉道:“我为德云观倾尽此生、至死不渝!”

“我也没说不是啊。”万里飞沙道:“不过你现在这个岁数,至死还能有几天?”

“我先跟你拼了……”

“呜呜呜……”小锦鲤呜咽了几声,但是抬起头,却又没有眼泪,她抽了抽鼻子,道:“我哭不出来了……”

这也不怪孩子。

因为她心思太单纯,怕说漏嘴,之前李楚每次诈飞都没有告诉她真相。她每一次都以为李楚是真的飞升了,大哭一场。

这几次下来以后,情绪已经用得差不多了……

“嗐嗐嗐!”雷龙宝宝则是大叫了几声。

一旁的王龙七随即道:“它说你就安心地走吧,德云观的鸡腿儿由它来守护。”

说罢,他自己也黯然道:“李楚,你在天有灵的话就也放心,你永远是我最好的兄弟!”

李楚:“?”

虽然觉得众人的告别词都有些奇怪,但这个当口也不计较这么多了。

他仰首望天,离别的话已经说了太多,所以只淡淡地留下一句道:“有机会的话,我会回来看大家的。”

说罢,腾空而起。

但见天空金光大放,一道磅礴天门轰然打开,金光倏忽间遁入其间。

整座杭州府的百姓都为之惊诧。

然后……

“又飞升了?”

“这是第几回了?”

“第四回了吧?”

“第五回了。”

“不愧是小李道长啊,两年升五次……古往今来没听说过这么能升的。”

“是啊,那些人间绝顶一个都升不了。”

“谁说不是呢。”

……

……

两个月后,朝歌城。

朝歌身为河洛王朝的都城,城池广袤、物华丰盛,俱是人间之最。远远看去,四周苍青色的城墙高达十数丈,如同一只莽荒巨兽趴伏在开阔的平原之上。

而东南西三座城门都有迤逦的出入城池队伍,都排成一条条黑色长龙,高空俯瞰之下就像是攒动的蚁群。

而视线离得近时,会发现这些队伍中不乏体型庞大的妖兽,河洛第一城包罗万象。四海九州的商旅游人,都以此地为中心。

这也使得朝歌城的房价高上天际,李楚最初的梦想,就是在朝歌买两套房,一套住、一套收租。

尤其明日就是除夕,朝歌城每年都会举行盛大的庆典活动,接连数十日的庙会集市以及十五的上元灯会,届时整座城的热闹程度将会达到一个顶峰。

很多商家一年只要经营好这一个时间,就足够一整年吃喝不愁。

而此刻正是四面八方的商旅入城的旺季。

而北门则是预留出来的空门,不许商旅行人进入,专供朝廷人员与王公权贵之流通行,免去漫长的排队入城环节。

这一日,就有两辆朴实无华的马车驶入朝歌城的北门。

“这河洛都城真是繁华啊。”杜兰客掀开车帘,望着外面,眼热道:“要是咱们德云观有这个客流……”

“那你们可就要累死了。”王龙七接言笑道:“你没看其它城门,早上到那排队,晚上能入城就不错了,多少人都是得在城外露营的。”

“是啊。”余七安点点头,道:“倒是多亏了你娘子,没有她皇室郡主的身份,咱们还不好从北门入城。”

“嗐!”小肥龙高高举起一只爪爪。

“这就急着吃啦?”王龙七笑道:“不急,咱们到地方先安置好,然后和女眷们分头行动!”

这一车里四个人,正是德云观里的男丁以及编外人员王龙七。

余七安、杜兰客、王龙七以及雄性雷龙宝宝。

除了看家的沙师弟其余人都在了。

后面那辆车里,坐着的则是狐女、小锦鲤以及王龙七的娘子,河洛郡主姬玉环。

姬玉环回到河洛以后,就与王龙七成亲,在余杭镇安心生活下来。日子虽然没有以前那般奢靡,但好歹安逸太平。

她接连克死几任丈夫的无敌体质,在王龙七这里好像失灵了,也不知是姬玉环的命软了还是这厮的命实在硬得可以。

这一次来朝歌城,姬玉环是受到宫中邀请,说是除夕前一日是太后娘娘五十大寿,准备大操大办一番,让普天下的皇室子弟都来宫中飨宴。

所以王龙七就打算随着姬玉环一起,来朝歌城过年。

而国师李茂清恰好也给余七安发来邀请,他二人早就成为了好友,此前联系也颇为密切。李茂清身为国师,事务繁忙、走动不便,他就想邀请德云观的众人来到朝歌城过年,正好一聚。

恰逢其会,王龙七便张罗着带观里大伙一起入朝歌。

德云观众人早听说朝歌城热闹,只是一直没什么机会来此走动过,便都动了心思。余七安稍加思忖,便决定那就答应李茂清的邀请。

有人包吃包住包玩,这种好事何乐而不为?

这才有了众人的朝歌之行。

原本李茂清是想派坐骑直接将众人接过来,但是余七安拒绝了,直接带着大家一路游玩过来。所过之处吃吃喝喝,提前两个月便出发的队伍险些没赶上年关。

车马入城之后,本以为很快就能到达李茂清的国师府邸,谁知一直走了近两个时辰!街上拥挤是一方面,最重要的原因还是……

朝歌城实在太大了!

八马并行的街道也能拥堵,数十里的长街车水马龙,让没进过都城的众人看得眼花缭乱。

“天呐。”杜兰客惊叹道:“这么大的城池,房价居然都能这么高,到底得有多少人啊!”

“朝歌城的一切都是河洛最好的,自然全河洛的有钱人都想来居住啦。”王龙七道。

“确实。”余七安微笑感慨:“朝歌城与神洛城相比,别有一番风味。”

杜兰客一见老道士这个坏笑,就知道他说的铁定不是什么好风味。

王龙七则义正言辞道:“我已经是有妇之夫了,余观主莫要再提那些东西来引诱我……因为我经不起诱惑。”

这方面七少有着绝对的自信。

又过半晌,马车方才行到李茂清的国师府。此间临近皇城,在朝歌的最中央地段,可谓寸土寸金。周围的人流和商旅都少了不少,闲杂人等压根是无法靠近的,巡城的卫队也明显多了起来。

“哎呀!余观主,多日不见,气色更胜从前啊!”

李茂清早早就带人等在了大门前欢迎,如今他已不是当初落难时那副模样,玉冠道袍、仙气盈袖,身后一排衣着黑白的弟子,搞得颇为隆重。

王龙七打过招呼之后,便和姬玉环先赶往皇城了。今夜太后生辰饮宴,他们都是要参加的。

李茂清带着德云观众人入府,也笑道:“今夜太后寿宴颇为盛大,朝歌城达官贵人都有受邀,我也脱不开身。不过你们几位也可以随我一同前去,一起去热闹热闹。”

“这多不好意思。”余七安笑道。

“诶——”李茂清一抬手,“就光是凭着德云观的招牌,也足够诸位为座上宾了。小李道长先前扫荡世间邪祟,留给河洛江山至少数百年太平,这般功绩哪怕是把德云观立为国教也足够了。只是小李道长淡泊名利,实在不恋栈人间权位。”

“是啊。”余七安也轻叹道:“我徒弟就突出一个淡泊名利。”

身后众人则是呵呵点头。

对对对。

德云观里老道士不近女色、小道士淡泊名利,都是出了名的。

……

是夜,宫中灯火辉煌、璨若银河。

数不清的王公贵族们自上而下,在大殿中列席而坐。满目所见皆着朱紫,三品大员以下连入殿的资格都没有。

至于王龙七这个皇家赘婿,还有德云观这些来蹭席的,更是在广场中的末端。

不过这样也好,大家乐得自由。

在这里,他们还意外地发现了一个老熟人。

“公孙姑娘!”王龙七摆摆手,低声叫道。

“咦?”那边一个身着浅蓝色宫裙的高挑美人正被一些官宦子弟围住搭讪,听到这声呼唤,她的眸子流转过来,立刻绽放出光彩。抛下身旁的闲杂人等,小跑过来。

“王公子……余观主!小白姑娘、月儿姑娘……”

这高挑女子正是阔别良久的公孙柔,看着德云观的众人,公孙柔目光流转,从神采奕奕到逐渐暗淡,似乎这时才想起,她期待的那个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小李道长飞升了啊……”公孙柔勉强笑了下,“前阵子听到了好几次他飞升的消息,都有些分不清真假了。”

“有缘总会再见的。”余七安微笑道:“你看我不就能下来吗?”

“师祖,你可盼师傅点好吧。”老杜在一边小声提醒道。

好像在天上混不下去然后掉下来是多值得骄傲的事情似的。

公孙柔轻轻摇头,叹道:“祝他前程似锦就好了。”

她自从回朝歌城以来,混得也还算不错。其父颇受重用,她还结识了朝歌女修陆展眉,之后与十三公主姬洛雪成了闺蜜。后来偶然邂逅了太后,还颇得太后娘娘喜爱。

现今是常常能出入宫闱的红人。

加上她本就身家清白、相貌靓丽,登时受到了朝歌城里诸多官宦子弟的追逐。

可公孙柔对那些人的示好统统视若无物,难有一丝涟漪。

众人正在攀谈,那边突然有宫中内侍前来传信,高声道:“太后娘娘召见拜月教主月儿姑娘,请德云观诸位宾客入殿觐见——”

“啊?”包括小月儿自己在内都愣了一下。

这些日子里,她的那个拜月教发展的颇为迅速,其实是连她自己都不了解的。

如今拜月教早已经不是单纯地去德云观找小月儿许愿,而是有了自己的信仰和传统,许多人家中都养有锦鲤,就算是条件不允许,也会供一张锦鲤像祈福。

拜月教的教徒遍布大江南北,而去找小月儿许过愿的,只占极少数,属于是去“朝圣”的虔诚者。

朝歌也不乏拜月教徒。

而太后娘娘也有所耳闻,所以对这小锦鲤颇为好奇。

这一下,倒是让小姑娘有些紧张了。

“太后娘娘叫你们,就快去吧。”公孙柔笑着催促道:“不用怕,太后娘娘人很好的。”

她便领着众人入殿。

当今河洛朝的皇帝是昌平帝,端坐在龙椅上,是个白面微须的清瘦中年男人,看上去没有太多帝王雄风,倒是更像个秀气书生。

不过他登基至今温和爱民,口碑还是不错的。

而旁边的太后娘娘并不是他的生母,只是先帝的皇后,因为没有嫡出的太子才会由昌平帝即位。但皇帝对于这位太后同样十分尊敬,平时奉若生母。

今天是太后的五十大寿,但她看起来比旁边的皇帝还要年轻一些,肌肤光洁、莹润如玉,面貌娇柔、眸光流转,看上去至多三十许岁的模样。

因为太后娘娘也是有修为在身,所以衰老速度极为缓慢,这在王公贵族的女眷中并不罕见。修炼,是最好的驻颜之术。

此刻大殿之中气氛祥和,皇帝和太后轮流召见一些有功之臣和四方使臣,之后太后才想起自己好奇的拜月教主。

此刻见到是公孙柔带他们上来,还温声问道:“柔儿,你与这几位是相识的?”

“当初父亲出任余杭县,还多亏德云观诸位的关照。”公孙柔答道。

“那可真是有缘分。”太后摇头笑道:“听闻那小李道长姿容冠绝世间,有如天人降世,可惜先前没机会一见。”

席间国师李茂清呵呵笑道:“小李道长着实惊艳,不过要说天人降世,余观主才是名副其实的那一位。”

“哦?”太后的目光在德云观几人之间流转,然后轻咦一声:“这位道长,为何低头啊?”

“老道乡野鄙陋之人,不敢仰面视君。”余七安把头深埋在胸口,瓮声瓮气地答道。

“呵呵,无妨。”昌平帝摆手道:“小李道长乃是人间至圣,如今飞升而去。老道长身为他的师尊,理应拜为圣师,该由朕向你施礼才是,何必如此客气?”

“陛下与太后威望太重,还请恕贫道惶恐,突感不适。”余七安拱手道:“请准老道先行下殿。”

“哎呀。”昌平帝忙道:“道长这是怎么了?来人,宣太医!快送道长去偏殿休息,务必照顾好老道长的身体。”

“多谢陛下、多谢太后。”余七安垂着头,转身就匆匆想要离开。

可未见此时,太后娘娘看着余七安的背影,目光突然愈发奇怪,在他背后叫了一声:“余道长,你的钱袋掉了。”

“嗯?”老道士闻言回身一望。

这一下,彻底将自己的面孔暴露了出来。

太后勃然而起:“果然是你!”

大殿上下一片哗然。

怎么?太后娘娘居然认识这老道士?看样子俩人好像还有仇啊……

一时间王公贵族、文武百官,统统噤若寒蝉不敢作声,同时又兴致勃勃地偷眼观瞧起来。

“太后识得老道?”余七安连忙又垂首道:“怕是认错人了吧?”

“……”太后的胸口剧烈起伏几下,似乎理智又重新回到大脑,重新落座道:“确实是我认错人了,余道长还请速速下殿看太医吧。”

这话说完,老道士便急忙溜下去了。

只是德云观其他几人虽然还留在大殿,气氛却也变得有些奇怪。太后本想见一见小锦鲤,此时貌似也有些心不在焉。

几人答对一番,就也下得殿来,

下殿以后,就见老道士坐在外面的席位上,一言不发。

“观主,你这是怎么啦?”狐女上前问道。

就听老道士叹口气,口中喃喃:“怎么会呢?她怎么就成了太后了呢?这不完蛋了……”

众人一听这口风,情知不好。

一猜就知道,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想来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师祖……”杜兰客小心翼翼问道,都不用问俩人的关系,而是问:“和平吗?”

“一般。”余七安摇摇头,“想当初我来朝歌城的时候,与她一见钟情,度过了非常甜蜜的几个月。可是没过多久,她居然就说要和我成亲,而且逼得特别急,也不肯告诉我原因。当时我一身如风,哪想羁于一处,便不辞而别了。”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她贵为太后,也不一定会记仇了吧。”杜兰客道。

话音未落,就见一队宫中侍卫执刀披甲,将众人围拢起来。

一位领头的将领高声道:“太后有令!将德云观一干人等暂且监禁,等候发落!”

“诶诶诶?”杜兰客高声叫道:“我师傅可是小李道长!我为河洛除过妖!”

但不容抗辩,一行人立刻就被带到旁边的偏殿锁了起来。

一直到了此处,余七安才又重重叹了口气,“女人哪有不记仇的。”

……

而此时,大殿中的昌平帝也正在和太后交谈。

“太后因何事如此暴怒?”皇帝小声道:“德云观乃是小李道长的师门,咱们贸然将其关押,恐怕会在民间有不好的反响。”

李楚在短时间内扫除邪祟妖魔、奠定人族千百年太平的事迹,如今在人间越传越开,已然成为了天神一般的人物。

随着他的名字逐渐被神化,德云观的存在自然也愈发崇高。

“别人也就算了,但是那老道士……”太后的手攥得紧紧的,“我绝对不让他好过!”

昌平帝对于她十分尊重,除了她的太后身份之外,更重要的是太后的父亲,便是河洛朝供奉的三位人间绝顶之一。

所以她才能有这般尊荣地位,对于她的决定,昌平帝也不好直接驳斥。

正待再规劝一番,突然就听前方通报,“宰相上殿觐见——”

一个身穿蟒袍的高大身影,大踏步走上殿来。

正是当朝宰相杨鼎天。

他生得虬髯鹰目,威严之极。方才在皇帝太后跟前还十分放松的皇室与大臣,此刻随着他的上殿,纷纷正色坐好。

“杨相怎么现在才来?”昌平帝微笑道:“此番盛宴筹划有功,朕与太后还正想嘉奖你呢。”

“陛下若是想奖赏臣,那臣只求陛下一事。”杨鼎天施礼道。

“哦?”昌平帝问:“所求何事?”

“臣只求陛下退位!禅让于我!”杨鼎天声音掷地,直若惊雷。

将大殿上下震得鸦雀无声。

今天在这殿内的席位可真是太值了,目睹的场面一个比一个惊人。

“宰相可是在于朕说笑?”昌平帝面色阴沉起来。

“臣乃是肺腑之言。”杨鼎天高声道:“如今四海邪祟尽数诛除,正该我人族河洛开疆拓土,雄踞人间四海九州。陛下乃守成之君,有仁德而无雄心,正该退位让贤,有德者而居之!”

昌平帝被他说的面色铁青,满眼怒火。

杨鼎天先前确实向他进言数次,希望能趁着四海邪祟被李楚剿灭之后的空当,发兵开疆拓土,立不世之功。

但河洛王朝以外的土地,不是酷热就是苦寒,能供百姓居住者不多。而发动战争劳民伤财,于河洛百姓是利是弊尚且未知。

所以昌平帝屡次否了这个提议。

想不到杨鼎天居然直接上殿逼宫!

“放肆!”旁边的太后先行发火,“杨鼎天你是何身份?胆敢放此狂言!来人!”

可随着她的呼唤,却不见有人响应。

“太后娘娘请放心,无论谁人称帝,给您的尊荣都不会改变。”杨鼎天道:“我为您操办这场盛宴,将四海皇族与文武百官聚集于此,就是为了一举铲除后患!今日此地,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随着他的话音落地,外面响起了重重的兵甲之声,大批军士自四面八方冲出,将大殿内外团团围住。

原来今日之事他早有预谋!

而此时,皇城上方也升起了两道巨大的身影。

河洛王朝供奉有三位人间绝顶,其中一位出自姬氏皇族,此刻通体明黄气焰,正欲出手;而另一位一身紫气缭绕,乃是杨鼎天的师尊,也是三位人间绝顶中战力最强的一位,当即出手与那姬家绝顶抗衡。

一时间天空风雷声响起,绝顶打架,稍有气息溢散落地,都会崩塌殿宇山岳。

而第三位绝顶,正是太后的父亲。

他却迟迟没有现身。

“我已经与您父亲商议好,此番他不会出手。”杨鼎天对太后讲道:“无论以后河洛王朝还在不在,太后都是永远的太后。来人!将二位请到侧殿关押!”

当即大批兵甲涌上前,将昌平帝与太后以及身旁宫人押到旁边的偏殿。接下来,杨鼎天将对殿中的文武百官展开大清洗。

支持他的留下,反对他的统统斩杀。

而姬氏皇族将全部镇压,一旦局势稳定,这些皇族自然没有什么留下的必要。只是眼下还有一名人间绝顶庇护,所以他也不敢赶尽杀绝。

……

偏殿之内。

德云观一行人正在这里唉声叹气,突然就见大队人马打开殿门,将方才还坐在龙椅上的昌平帝与太后推了进来,之后一把锁上殿门。

众人看看皇帝,看看太后,一时间面面相觑。

气氛颇有几分尴尬。

“看什么看!”倒是太后先瞪了余七安一眼,接着到一旁靠着殿柱站立。

余七安没有先问发生了什么,而是摇头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般绝世美貌、还是这般火爆脾气,真是一点都没有变呢。”

“你变化倒是蛮大,成了这副糟老头子的模样。”太后冷笑道。

“我想你想的。”余七安弱弱道了声。

“呵。”太后忍不住嗤笑出声,“花言巧语这一点你倒是没有变,我可还记得当初你不辞而别,留下我一人在家中垂泪十数日……”

“那确实怪我。”余七安长叹一声,仰头道:“多情自古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当时的我太过年轻,我害怕与你成亲,会将我永远捆绑在朝歌,我害怕我再也不能浪迹天涯,就此错过了心中挚爱。多年以后午夜梦回,方才痛彻心扉。”

“当时我逼你成亲,全因皇帝选妃,我爹意图让我入宫与皇家联姻,他保证我可以坐上直接皇后之位。”太后道:“可纵使这样,谁愿意去嫁给那样一个糟老头子!但你偏偏跑了……”

“咳。”一旁一直默默看戏的昌平清咳一声,“太后,我父皇……对你还行吧?”

“闭嘴!”太后直接一横眼睛,“今日之后,你是不是皇帝都不一定了,他一个死鬼还想如何?当初若不是他跑了,我又岂会嫁入深宫耗费一生青春。”

她又瞪向余七安,“这一切都要怪你!”

“是啊,怪我、都怪我。”余七安低声道:“我也无颜再面对你,更不敢求取你的原谅。但纵使如此,我也仍旧要为你做些什么,来弥补我心中的的亏欠,你现在可有什么心愿?”

“你能做什么?”太后目光转圜,黯然道:“你还能将外面的叛乱平息了不成吗?”

“就这个?”余七安反问道。

“嗯?”太后抬眼看向他。

这副不屑一顾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外面两个人间绝顶正在对战,杨鼎天的大军控制了皇城,除非这老道士也有人间绝顶的实力,否则决计无法改变战局。

他……

等等。

莫非那个人还在?

正在太后震惊莫名的当口,余七安朝着天空喊了一声:“徒儿……”

就听虚空中缓缓传来一声回应。

“在的。”

……

……

叛乱平息的异常简单。

宰相杨鼎天与其师尊被制住,一众叛军统统缴械投降。

因为那个身影出现了。

四海九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小李道长就是无敌的存在。

由于他出现的足够及时,在几乎没有发生任何死伤的时候就制止了叛乱,可是少数死伤的人里,偏偏有一个分量最重的人。

当朝太后。

太后在自己大寿之夜死于叛军,这消息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

而七天后,十里坡上有一栋崭新的阁楼拔地而起。

“有必要大费周章吗?”余七安站在山坡上,神情有些无奈。

“既然留不住你,那我不如追随你而来。”本该死去的太后却出现在了他身旁,脸上带着笑意,“我已经放跑过你一次,不可能再放跑第二次。”

“我这道观附近可危险,动不动就有妖魔邪祟来报仇什么的。”余七安又警告道。

“我不怕。”太后大手一挥,“有什么妖魔邪祟不怕我爹的,大可以来试试。”

顿了顿,她又问道:“小李道长又要飞升了?”

“是啊。”余七安指了指观里,“正在告别呢。”

“那这次是真的吗?”太后好奇地问。

“我可不知道。”余七安高深莫测的一笑:“他也许明天飞升,也可能永远不飞升。”

……

……

……

……

……

……

(原本朝歌之行的大纲差不多就是这样,我把仙门竞赛的部分删了,太后旧情和宰相叛乱的剧情主线都在这里。原本这部分故事应该发生在羽化生出关之前,现在把背景改成了李楚飞升之后。

本来写一卷的大纲压缩到一万字,难免有些仓促,细节就没有了。

不过这次就相当于把之前没写的大纲放出来,弥补一点遗憾吧。

以后如果有机会,再写番外的话我就写一些日常的小剧情,让每个人都多露露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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