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黛玉早饭后去贾母处请安,因是等着紫鹃回去取手绢子,便一个人闲庭信步,刚走到沁芳桥那边山石背后,记起当日同宝玉葬花正是这里,正自心中微叹,忽听得有人呜呜咽咽在那里哭。
园子里丫鬟婆子多了,寻常也要闹出些口舌是非,黛玉慢步过去,见是个面生的丫头,生得浓眉大眼,却有些憨气儿,不停的在那里抹眼泪,瞧着十分伤心。
黛玉有些好笑,又有些心怜,便与她搭了几句话,不想竟从她那里听得了宝玉宝钗的事情,还说贾母要给自己寻婆家!
这本是她数年的心病,因此当时便听得呆了,心里脑子里乱成一团,整个人迷迷痴痴又往回走。恍恍荡荡的也不知走到了哪里,正巧遇见紫鹃赶来,她这时人已有些迷瞪,虽又随着紫鹃去见了宝玉一回,却仿佛在梦中一样。好容易回了潇湘馆,刚到门口,就听紫鹃道了句“可到了家了”,她心中一痛,忍不住“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原来黛玉平生所遇伤心事,寻根究底,皆因幼年失祜、骨肉离散而起,先前是一时怒急攻心,迷惑了心窍,这会儿听了紫鹃的话,心弦触动,将那股淤堵的劲气儿稍稍泄出,虽是几乎晕倒,人却不像之前那样迷糊,神智反倒渐渐清明起来。
虽有紫鹃在旁哭劝,黛玉心里想的却是那傻大姐儿说的话,那丫头痴傻,编也编不出这等话来,又还说得那样清楚,再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是她一介孤女寄人篱下,更无父母兄弟做主,便好似那无根浮萍,除了随浪漂泊,又能如何呢?
她再是清高孤傲,眼下也不由得心灰意冷,即便请大夫瞧了,又服了药,却依然神气昏沉,半点不见好转。
其间贾母亦曾带了王夫人凤姐等来探望,虽也宽慰了她一番,但到底此时宝玉婚事已定,众人难免各有心思,渐渐的就不太往她这边走动,上行下效,不多久潇湘馆便门庭冷落,莫说探望,连一个问的人都没有。
紫鹃固然是气愤又心寒,却万不敢向黛玉提及一星半点。但黛玉是何等灵秀无双的人物,虽是病中不大理事,只看贾母等人当时探望的情状,便早已从中窥得端倪,料到老太太既也远了自己,大约便是再无生机了。
世人都说生死之间有大恐怖,黛玉外表虽柔弱,心性却刚强,一想到“给林姑娘找婆家”那样的话,她心中不仅不惧,反倒更生出一股毅然赴死的勇气,惟求速死,才好“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她这时主意已定,再回想往日,难免又忆起与宝玉葬花时些许情景,不禁悲从心来,始终不解宝玉为何负心至此!
她也未必不知此事由不得宝玉做主,但她素来至情至性,既与宝玉引为知己,认定的便只是宝玉这个人,本以为君心似我心,如今鸳盟拆散,自己不惧生死初心不改,为什么宝玉却顺水推舟,轻易改弦易辙?
这样一想,真是心潮起伏,痛彻肺腑,悲愤难堪之情难以言状,忍不住又吐了口血,唬得紫鹃心惊肉跳,流着泪苦劝不止。
黛玉只不言语,咳嗽了数声,喘息愈急,又吐出一些血来,她也不管,挣扎着交待了紫鹃几句,再叫了雪雁过来,寻出那块题诗的旧帕并旧日所做诗稿一起烧了,这才长叹一声,道:“宝玉,宝玉,你好——”话未说完,一口气提之不及,眼前一黑,当即往后一仰,倒在紫娟身上人事不知了。
紫鹃急扶黛玉躺下,轻探鼻息,甚觉微弱,然而心口余温尚存,只当这一次又缓了过来,又见天色已晚,不好叫人,便与雪雁一同守候在旁不提。
却不知黛玉虽剩得一口余气在胸,魂魄却早已离身,飘飘荡荡到了一处宫阙所在,入眼只见琼楼玉宇,到处通明,净无纤尘,列珠玑,堆罗绮,霞光滟滟,气象万千。
黛玉虽长于公侯之家,见识过富贵繁华,却也不曾见过这般珠宫贝阙的境界,不禁大吃一惊,心想:“怪哉!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来了这里?”偏偏四下无人,也只能壮着胆子顺着玉阶前行。
正步入一座殿内,便觉一缕幽幽异香缠绵而来,直入肺腑,黛玉顿时精神一爽,有种说不出的通体舒泰,不由得心中大奇,循着香气寻了过去,只见一处白玉石铺就的花阑围着一颗青草,叶头上略有红色,随风轻轻摇摆,虽无花朵,其妩媚之态,真令人心动神怡,魂消魄丧。
黛玉一眼望去,不知怎地潸然落泪,竟忘却身外一切事物,只怔怔然看着那株碧草出神。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身后有人笑道:“我说怎么不见你,原来你在这里。”
黛玉一惊回神,听得这声音有些熟悉,急忙转身去看,却是一名生得极为标致的美人,看着不过双十年华,一身锦衣绣服,翩然而至,笑道:“我正要去迎你一迎,没想到你竟然自己寻了来,看来此次幻境历练,妹妹当属第一了。”
黛玉听了这话好生不解,再暗暗打量那女子,真是越看越觉得面熟,待视线落在她头上所戴芙蓉花冠上,脑海中灵光一现,不禁失声道:“你……你不是晴雯么?”又想到晴雯早已死了几年,料得自己如今亦是一缕幽魂,竟也不觉害怕,只是奇道:“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
那“晴雯”闻言一怔,旋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答道:“这里在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是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你唤我‘晴雯’,虽然可以,但我又算不得‘晴雯’。我其实是这里的芙蓉花神。”
黛玉惊奇不已,忆起昔年小丫头曾说晴雯被接去做了芙蓉花神,众人都只当是讨好宽慰宝玉的话,不想竟然是真的,当下便忍不住惊叹道:“原来这里竟然是仙境……”话未说完又觉得不对,“世间常说人死之后要下阴曹地府,我只是凡人,为什么会来了这里?”
“晴雯”笑叹了一句:“真是可怜啊!”又柔声解释道:“你还不记得,所以不知道,这太虚幻境本是仙灵之所,浊臭凡夫哪里来得了这里?你原也不是凡人,而是绛珠草所化精灵。”说罢往白玉圃中的碧草指了一指。
黛玉顿时恍然,喃喃道:“难怪我一见它,便觉得心中亲切欢喜已极。”
“晴雯”颔首笑道:“正是这样。你此去人间历劫,不过是为修炼精魂,‘林黛玉’虽也是你,但绛珠草才是你的本来。”
黛玉若有所悟,但仍有不解,“既是如此,为何我只记得我是‘林黛玉’,而你是‘晴雯’呢?”
“这……”
“晴雯”一时间也答不上来,显然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两人正面面相觑之际,又是一阵香风至,环佩声中一个年轻美人走了出来,向她们笑道:“两位妹妹都已经回来幻境这里,怎么又往尘世中去叙旧呢?”
“晴雯”眼睛一亮,喜道:“你来得正好,这绛珠妹子不知是何缘故,竟然忘记了本来,只管认我作‘晴雯’哩!”
那年轻美人不由莞尔,说了句:“怎么会这样?”转头便问黛玉:“妹妹,你来认认我是谁?”
黛玉留神观看,见她一袭宫装,袅娜翩跹,又不失美艳,隐约像一个人的模样,再想不起其他,只好微微抿嘴一笑,轻声道:“我瞧着……你是东府前头的蓉儿媳妇。”
“晴雯”忍俊不禁,一边笑一边道:“正是!正乃‘蓉大奶奶’是也。不过,你唤她‘可卿’也使得。”
“可卿”笑中含嗔,横了她一眼,佯怒道:“再胡言乱语,当心我撕了你的嘴!”作势就要捉她。
“晴雯”忙笑着告饶:“看绛珠的面子上,姐姐还是饶我这一回罢!”
“可卿”轻哼一声,点了点她额头算作惩戒,这才回过头打量黛玉,半晌微有诧异之色,道:“奇也怪哉,我见你精魂凝实,神光内蕴,分明是修行有成,还在我等之上,又怎么会记不起前尘往事?实在令人费解。”
“晴雯”忖度道:“莫非是绛珠历劫还没有完成吗?”
“可卿”微微摇头,“机关早已设下,她如果历劫未完,哪里能回得了幻境?”她凝神想了想,又道:“也许是与那还泪之恩有关也不一定。”
黛玉一听到“还泪之恩”,便有些微妙的触动,有心想问,只是不好贸然开口。
那“晴雯”却很是不以为然,道:“还泪之恩跟那顽石又有什么关系?要算也只该算在那个魔头身上!
“就是因为当初绛珠想要酬谢那魔头的恩情,一念既生,心障就随之而来了。仙子担心对她将来的修行有妨害,才以还泪报恩为引,令她与蘅芜君、还有顽石一起,正好凑一桩风流公案,好化解她的执念。那顽石不过是恰逢其会,我看跟他是不相干的。”
‘晴雯’说完,见黛玉听得入神,又不由得笑道:“莫非妹妹给那顽石的眼泪,到现在仍然没有流尽吗?”
黛玉本有慧根,听见“蘅芜君”时,心里就想道:“莫非是她?”再思索顽石之意,暗道:“这不是在说宝玉吧?”只是那仙子与魔头却无半点头绪。
她本已按捺不住探究之心,正好见“晴雯”调侃,便微笑道:“姐姐现在问这些,我却是不懂的。倒不如和我说说,这许多人是何来历?什么石头倒也罢了,不知蘅芜君是谁?那仙子、魔头又是哪个?”
“晴雯”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向“可卿”摇头晃脑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