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

钟创感觉挺无力的,既愤怒又无力。他想过父母感情不好,但没想过到了这种怨恨的地步。

怨恨到想自己的丈夫去死,怨恨到真的付出行动让自己的丈夫去死。

是啊,还有他自己。

她也恨他,恨到不在乎他的生死。

“妈,你猜我怎么死的?”阴嗖嗖的房间内,钟创的声音也是阴嗖嗖的,他现在是个跨过了鬼道的鬼,在鬼看来,自己是正常的长相,正常的思维,正常说话,但在正常人看来,他们早和人不一样了。

钟创此刻也是这样。

他原本的执念是寻找真相,但当鬼的时间越长,受到的刺激越大,他的思维越趋向于鬼。

相比于寻找真相,他还有个真正根植他人生的执念,那就是希望他妈能够多关注他,在乎他,做鬼之后这种执念就演变成让她时时刻刻看着他,贴在眼前看,占据她的视线,如影随形。

因此在那句话音落下,在文欣兰怔住的下一秒,一张惨白的鬼脸倏地近在咫尺。

“啊——”

文欣兰猛地后退,这一次她终于在枕头下摸到了那张折叠好的黄符,抓住之后狠狠扔过去,没想过会对她儿子有什么影响,她只想要他消失。

“噗。”一簇火苗在符上点燃,还没碰到钟创,那符已经烧成灰烬散落在地上。

钟创阴脸沉默看着这一幕,文欣兰更加心惊胆战。在知道世上有鬼后,驱鬼诛邪的灵符她就从不离身,出门会佩戴,每晚睡觉前也必会检查放在床上的那张。

这些东西都是她从周先生那里求来的,哪怕厉鬼来了也能伤其魂魄,现在居然就这么轻飘飘落在地上。

文欣兰嘴唇已经失去了血色,她慌乱从床尾爬了下去,连鞋都来不及穿就往外跑。

“妈妈,生前你不曾好好看我,死后我会一直看着你,你也会一直看到我。”

身后幽幽的声音还在不断飘过来,很近,越来越近,文欣兰知道他追上来了。更让她惊恐的是,黏在她身上的视线不是一道,而是两道。

那段让她几近崩溃的,在无尽的黑暗和沉默中轮回的恶梦或许不止是梦,钟遂真的在这里,钟遂跟着钟创回来了。

他们是来报仇的。

“看看我,看看我,你看看我。”

“啊啊!!!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文欣兰捂住耳朵,那些声音依旧毫无阻碍穿透进来。钟创想得到她的关注她当然知道,平常遇到这种事只会让她感到疲惫和厌烦,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因为这样一句简单的要求感到惧怕。

文欣兰的卧室很大,从床上下来往门口跑的过程中已经摔了好几次,抓住放在桌子上的一部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按个不停,越按越是慌乱。

打不出去,没有信号。

“妈妈,看看我,看看我。”

比钟创阴森森的话语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另一道视线,渗人、透着压迫,好几个瞬间文欣兰都差点因为那视线被压垮在地。

从楼上跑到楼下,敲响每个有人住的房间,看着那些人一脸迷茫看着着她,认为她是不是范了什么病的时候,文欣兰就知道那些人看不见她身后的两只鬼。

文欣兰还不想让人把她当作疯子,她竭力忽视黏在身上的阴冷视线和响在耳边的声音,让人给她拿了件外套披着身上,又叫司机把车开出来,接下来便是不停打电话。

她的手机打不出去,其他人的同样信号断断续续,文欣兰没了耐心,她想尽快离开这里。

她知道他们会跟着他,就像这样她也不想一个人来面对这一切,她可以去找罗阵,他一定会保护她的。

“您要不要去医院看看?”上了车后司机好意提醒道。

文欣兰头朝窗外,当车窗映出那张始终甩不开的惨白面孔时,她闭上了眼睛,“没关系,开车吧。”

文欣兰在罗家有自如进出的权利,通过一道一道门进来,最后一道是罗阵的房间。

房门没有关严,灯光透过门缝透出来,一同透出来的还有男女激烈做ai时发出的各种不可描述声。

那一刻,文欣兰忽视了站在身边冰冷身体,那一刻,钟创没了声音,也是那一刻,沉浸在情感体验中的宴聆青惊傻了眼。

“砰。”

门被大力推开,房间交缠在一起的两人惊得一个哆嗦,结束了。

“啊!什么人啊,怎么半夜三更会跑到别人家里来?”女人惊叫过后就是抱怨,她想扑进男人怀里找安慰,却被一把推开。

罗阵现在的脸也是白的,他望着门口,瞳孔一缩,那瞬间他以为自己看到的不是人。

“咳咳咳——”文欣兰终于忍不住捂着嘴猛咳起来,是气的,摇摇欲坠。

“欣兰!”罗阵系好睡袍带子急忙跑了过来,将人抱住,“欣兰,你没事吧?对不起,我今晚喝多了酒……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只是送我回来,你相信我,我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

“咳咳——”文欣兰扑在他怀里,死死攥住男人衣角,咳得肺部好似都要吐出来一样,变心出轨还是另有原因,她已经无心计较,因为捂住嘴的手心一摊开,上面全是星星点点的血迹。

文欣兰惊恐得睁大了眼,她的身体什么时候到了这种程度了?她不是……她不是……难道因为钟创死了她也要跟着一起死,还是……是他们偷走了她的生气?

一定是这样,他们怪她怨她,他们凭什么怨她?钟遂是他逼她的,钟创的命是她给的,他们凭什么怨她!

文欣兰死死攥住男人胸前衣襟缓慢转头,得知自己身体变差的恐慌压过了直面鬼怪的恐惧。

他们怨她,她就不怨吗?

然后比她动作更快的是罗阵,罗阵将怀里的人猛地往门口站着的人身上一推,在看到文欣兰的身体穿过那道人影时,惊骇终于达到了极致。

是鬼。

真的是鬼!

文欣兰半夜三更一个电话不打就找过来已经很奇怪,带着她那个不受待见的儿子出现更是处处诡异。

阴冷感觉袭来的时候,望着两张毫无血色的面孔,罗阵真的差点以为自己见到了鬼。

但世界上怎么可能有鬼?

所以他走了过来安抚文欣兰,清楚看到了钟创那张面无表情如死人一般的脸,还有那双踮着脚尖没有落地的脚。

心脏猛地被攥紧,罗阵没有注意到文欣兰的异样,手一快将人推了出去。

这一下更加确定了他心里的答案。

钟创死了。

为……什么要来找他?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啊。

罗阵连连退后几步,惊惧道:“你你……你……不关我的事,你别来找我,你们母子俩的事和我无关……”

他想冲出去,但是钟创站在门口。

文欣兰咳血过后本就虚得厉害,再被罗阵一推,人差点摔倒在地,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就听到那些撇开干系的话,心上一阵失落和悲痛,“罗阵……”

“欣兰!”罗阵打断她的话,“钟创怎么也是你的亲生儿子,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他?你们有事可以回去解决,我只是一个外人。”

“外人?”文欣兰不可置信走进来,眼里已经蓄满泪水,“你说过你会一直爱我,一直保护我,现在你就这样急着推开我吗?”

外面两只也跟着走进来,“妈妈,你该回头看看我……看看我……他要抛弃你了,只有我们母子俩可以相依为命。”

“你闭嘴!”文欣兰猛地冲身侧的“鬼”喊道。

和罗阵上床的、已经穿好衣服的女人路过两人翻了个白眼,“真有病,两个人演出三个人的戏码,嘶,真冷,空调坏了吗?”

摸了摸手臂,暗骂一句遇到了疯子快步走出去了。

罗阵已经被逼到了角落,文欣兰紧紧抓着他的衣服竟然一时甩不可。文欣兰离他越近,那只鬼也离得越近,罗阵心都要梗了,“你怎么那么自私,你说你爱我,那你把他带走啊,知道他是鬼为什么还要把他带过来!你想过我吗?你只想你自己!”

文欣兰一面摇头一面落泪,她像站在悬崖边上又被最依赖的人推了下去,失望,难过,脸上却渐渐变得麻木,“罗阵,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我为你牺牲那么多,甚至为你打掉了一个孩子,你的公司是怎么撑下来的?你从我这里拿走了多少钱?没有我,你行吗?”

提到钱和公司,罗阵僵住了,他神情闪烁,不去看近在眼前的鬼脸,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听到“砰”一声巨响,房门无风自动关上了。

滋……滋——

电灯开始闪烁,几秒后,房间彻底陷入黑暗。越来越低的温度,越来越渗人的视线,压抑到喘不过气来的氛围,这种感觉太折磨人了。

罗阵停下了原本想哄人的话,心里甚至开始怨恨文欣兰为什么要把这种恐惧的折磨带给他。

然后两人再次开始了争执。

钟创看着这样的戏码已经沉默很久了,这就是他的妈妈,这就是他妈妈喜欢的人,为了这样的人她厌恶父亲伤害父亲,也是为了这样的人才那么偏爱那个罗尹默。

好黑啊,好冷。

他都死了还能有这种感觉吗?

“我发现了。”平静到毫无感情的声音响起,钟创侧过头,看到了宴聆青那张宛若精雕细琢而出的脸,他没有任何表情,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在黑夜里看不太清楚,但里面绝对没有任何一丝属于人类的情绪。

“什么?”钟创无意识地接了一句。

“我发现了,”宴聆青注视的是文欣兰,话在回答钟创,“我发现了绑在你们身上的线,生气就是从这条线上流过去的,要挣断吗?我可以帮你。”

钟创沉默半晌,“断了以后呢?”

宴聆青:“线就像管道,断了就会停止输送,只要你的阳寿还没尽,可以养回来。”

“她呢?”

“她的生气用你的命填上才能封口,不然会溢散出去,能活多久看她的命。”

钟创没有再说话,宴聆青也没有再问,他盯着那对还在互相辜负的男女,等着钟创做出选择。

这个选择只有钟创能做。

他要凭借和他共情的联系挣断那条线,如果钟创不想,他做不到。

是的,宴聆青还处那些情绪中,他沉浸得太久,钟创的情绪却越来越浓越来越复杂,宴聆青发现它们似乎不一样了,不再像以前那般如洪流冲刷而过便消失,它们好像留下来了。

宴聆青在被冲击被裹挟,也在感受,钟创盯着文欣兰,文欣兰长时间处于情绪激动中,以她现在的身体怎么可能支撑得了?

在罗阵的狠心一推下,女人软坐在地上,罗阵手脚并用跑到门口,又是砸,又是敲,终于门开了,他头也没回地跑了出去。

文欣兰的泪本来已经干了,这一刻又开始无声落泪。

“妈,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可怜,觉得所有人都在伤害你,有错的都是别人?”

文欣兰抱紧了自己。

钟创蹲在了她面前,继续说:“我也欠了你的,我也对不起你是吗?所以你要用我的命来换你的命对不对?”

“难道不是吗?”提到自己最在乎的东西,文欣兰抬起头,发红的眼里怨恨如有实质,“你是我生的,你的命是我给的,我因为你身体一度变差,说你欠我的有错吗?我想拿回来有错吗?”

“为什么不问我?问我愿不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你的命,你能好起来我比任何人都高兴。”

“你想说什么?”文欣兰嗓子早已经哑了,语气却还是那么冷,“你想说只要我问你就愿意?成全你的奉献,彰显你的伟大无私吗?真要那么伟大为什么死了还要把那些生气偷回去?你知不知道那些东西对我有多重要?虚伪,你和你父亲一样虚伪得令人作呕。”

钟创闭了闭眼,原来她现在身体这么差不是因为受了刺激和惊吓,而是因为生气在流失啊。也是,现在的他处在另一个世界,管道另一端没有他站在,生气自然会流失。

他低喃:“我自己的命却不需要我同意,我连决定的权力都没有吗?”

文欣兰掐住手心一遍又一遍重复,是在告诉自己,也是在告诉他,“不需要,你的命是我给的,是你欠我的,我拿回去不需要任何人同意!”

可笑,太可笑了,钟创咧着嘴笑着站起来,一个人被生下来,在他的母亲眼中,命却从来不属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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