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远和谷雨小娘子不出所料的又被擒回岛上,两人便不再纠结于如何脱身,认真欣赏起沿途的风景。海岛很大,岛中央和北侧各有一处百十米的山崖,绵延起伏形成类似元宝的形状。岛屿南北还有一串暗礁和连岛贯通,避开了洋流的变化,使四周海波不起。其中有些占地较大的被当作临时停靠的码头,在这黄海之上也算是一座中转补给的绝佳场所,所以被称作珍岛。
岛上树木茂盛,尤以樟木、海桐、李子和桃树最多。自崖顶有溪水向下流淌,山涧还有一条瀑布在底部汇聚成潭,解决了全岛的吃水问题。岛屿中峰崖底的背面就是他俩此行的目的地,也是整座岛的中枢所在——聚义厅。为什么是厅而不是堂或者殿,皆由此地的原始地势所决定的。
大自然斧凿刀刻般将崖壁向内斜切出一片空地,形成敞开式的洞穴,并与洞内的地下水源相连。盗匪寻得此处后,利用砖石和巨木从三面砌墙,终于建成这幢浑然天成的聚义厅。
厅室檐角高挂,门脸气派辉煌,往里走越是收窄,最矮处有一天然形成的石窟,被当作供奉祖师爷孙恩的神龛,在这石窟之后就是与洞穴相通的暗河,经过数年坚持不懈的开凿修缮,如今已变成完善的逃生暗道。屋顶有沿着崖壁渗水的缝隙,长年累月下来将地面穿出一个深坑,被盗匪们改造成水池,用来祭祀举事或进行聚义之用。
因为潮湿,聚义厅的门窗都未装棂柱,反而显得古意十足。大把大把的光阳洒进来,照在屏风前,照在上首的兽皮交椅上,照在下方就坐的四位头目以及被绑的两人身上,这画面肃穆而威严。
“今日便与你们讲讲这岛上的规矩。”只见从交椅上走下一个男子,中等身量,满脸戾气的盯着二人,右手持环首刀在石板上缓缓拖行,发出呲呲呲的响声,令人坐立不安。
他睥睨的说:“我是这里的首领,姓赫连,单名一个勃字,岛上有一百三十七位兄弟和五十听遣杂役为我号令,根本不怕你跑掉。不过岛上不养闲人,若我见你没有半分用处,只得拉去剁了喂牲口,怎样?”
郭远将单衣下摆向后一撇,光着脚索性坐在地上,老相的说:“那咱们就聊聊!”
“大胆,怎么和当家的说话,小心被摘了舌头。”交椅下手右边的座次上,颇有些文气的头目收起折扇,继续道:“瞧见那方水池吗?里面可是收着几十条性命,待会儿血水淌进去被我等兄弟分着喝了,爽快!”
说着朝身后的属下使了个眼色,也不与其他头目知会,护卫便心领神会的把郭远拖到水池边,猛地一推将人撞得眼冒金星,手下却不停歇,将头颅往水中一按,直呛的对方不能呼吸,又反复数次,比之牢狱中的水刑也是不遑多让。
“说说你之前是做什么营生,又有些什么本事。”赫连勃对刚才的插曲并不在意,显然也是见怪不怪,继续着他的问话。
“这位头领,答案其实不难,只不过你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郭远倚在池边,大口喘着粗气,说出来的话却有些让人玩味。
赫连勃拍拍扶手,挺直了身板看向众人,示意道:“平日里求饶的见过太多,我不兴杀他;也有那刚直汉子,既不告饶也不说话,这类人折磨起来最有成就。不过这位小友有些名堂,仿佛天生是个混不吝的性格,那就让你见识见识岛上的手段吧。”
护卫用刀柄往他膝盖处一砸,又狠又准,疼的人蜷成个虾子。也不等他稍作恢复,再次将人按倒扣在池边,仿佛是习以为常一般,刀口在人脸左右丈量,猛地喇出一条好大的血口。
这还没完,臭脸护卫扯住郭远的头发,将满是血迹的脸颊又往冰冷水池里一按,血浆在水里瞬间化开,激得少年瞬间昏迷,不见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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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问一遍,你是做甚么的,有哪般堪用的本领。”一桶泉水淋下,郭远幽幽转醒过来,他并没有过多考虑自己的伤势,而是首先找寻谷雨的身影,见小娘子躲在角落里,脸上依稀还有泪痕,这才放下心来。众人见他脸上并未生起许多惊慌,更是啧啧称奇。
少年不看众人,敞开被淋湿的单衣扇了扇,忽地想起脸上还有伤口隐隐作痛,赶紧撕下一片布条,小心地包裹在脸上。见还有鲜血往外渗,便吮进嘴里说道:“嗟,小爷名叫郭远,泰州府兴化县人士,勉强算个读书人。刚才的问话听见了,真话就是我什么都会,也可以说是什么都不会。”
“那假话又当如何?”头目们好奇的问道。
“唐朝的李淳风认识吗?我长有他的一双通天眼,能够通古知今预测未来······不若我投了你们,诨号就叫通天眼好不好?”郭远打趣的看着对方。
赫连勃也少有的乐了,还未见过如此胆肥的人质,便止住下方发出的讥笑,边踱步边说:“那你就算一算我等兄弟的运势,今后又会做甚么打算。若是不对,便拿你祭旗!”
只见这豹头环眼的男子将双目一瞠,浓烈的杀意朝郭远袭来。少年把心一横,见首领对自己已然有了兴趣,便结合他对局势的判断开始了自己的分析。拂去腿上的尘土,他站起身来朝军师模样的头目走去。
“岛上也不是铁板一块,至少你们二位便不是在一处落草的。”
厅内没了声音,军师头目皱着眉头问道:“书生,如果你要离间当家的与我兄弟,劝你死了这条心。大家心里都敞亮着,烧了黄纸斩过鸡头的情谊可不是那么好断的。”
待郭远背过身,军师头目朝赫连勃做了个稍安勿躁的动作,对方会意的问:“之后又会如何?”
“某从不说假话,既便是取死之道,这岛上至少有三分势力。寻常盗匪不会平白收留夷人,我见这里高丽番子、日本倭女甚至是南边的昆仑奴来去频繁,想必这第一方势力便是海商,东家便是贩卖私货的‘海阎王’孙植。”郭远说道。
要说这孙家可是大有来头,自东晋末年就已存在,乃是琅琊孙氏的一支。因信奉五斗米道而兴兵作乱,曾经占据建康、会稽和吴郡等地,但后来被东晋朝廷所灭。其姐夫卢循带着残余子弟躲入舟山群岛继续抵抗,逐渐演变成如今影响黄海、东海,沟通南洋的大势力,又因为与琅琊孙氏本家不曾断了联系,所以这个表面是民,身后是官,暗地为贼的走私集团早已尾大不掉了。
此时场面虽说有序,但也隐隐有些紧张,一些定力差的贼人已经开始轻声交流。赫连勃朝军师看去,也不知是自己嘴拙,还是思绪凌乱,似乎是想他来援手。
“收声!”军师朝四下一扫,下边逐渐静下来,又继续问道:“其二呢?你有什么说项。”
“这第二支势力便来自于大当家。”郭远手朝赫连勃一扬,赞叹道:“容我卖个关子,先来揭晓那日去打劫的壮士身份。”
在草棚时他还有些关节未曾想通,直到后来看见滩涂上的片片草席才恍然大悟,这乃是货真价实的晒盐之法啊。
秦汉时期的先民,常以巨大的石锅烧火煮盐,不过此法耗费钱财甚剧,费水费柴,得到的盐粒杂质较多,所以后世盐工一直在改良提纯方式。直到宋初,官府开始推行晒盐之法才有所突破。需要找靠海的滩涂,将草席或蒲编放置于浅水中,从午夜到第二天清晨,等气温骤降,被海浪卷来的咸水会自动吸附在草柳的根须上,得到天然的盐晶,再将这些盐晶投入预先准备好的晒池,经过数天暴晒后就能得到品质极佳的海盐。
而这晒盐之法普通百姓可无从得知,所以他们的身份早已浮出水面,“大当家的手下便是黄海边上晒场里的盐工。”郭远自信地看向赫连勃,以他为中心,似有若无的涟漪向四周层层推开,震撼着众人的心神,嗡嗡的交谈声自耳边放大,皆是感叹天下竟还有此等神算之人。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诸位还是有些麻烦缠身。就像现在看似声势浩大,根基却不够牢固。人越聚越多却难以管理,还有其他海商环伺,最后少不了一场火并。况且你们下海为贼,上岸是民,终究没有个尽头,可以不为自己考虑,但是父母呢,子女呢?依然只能从你们这里寻个出路······”郭远摇摇头,共情的说道。
他将众人的神态一一收入眼底,走到谷雨被捆的地方,拍拍女子的后背,仿佛是要给对方一点信心,没错,他们不会死,而生路就在自己身上。
赫连勃与军师快速地交换神色,压制住下方的议论,并对少年提上一问:“我们是粗人,不会弯弯绕,也不如你这个书生心思多,现在给你三条路选择。”
“第一,你和这位小娘子一起留下,教岛上的孩子妇孺识文断字,这样能保住你的性命,不过代价是一辈子不能离开。”赫连勃看了眼地上的女子,把握着分寸向郭远开出价码。
又继续道:“这第二嘛,便是帮岛上做成一件大事。你要权衡清楚,这任务极难,若是败了大家依旧会送你去见阎王,不过若是成了,就算放这群肉票回去也不是不行,你考虑考虑。还有第三条路,若两个都不选,我现在便把你了结了。”
“这么说选来选去我都走不脱啦?”
“不错”
“唔,可是说话算话?”
赫连勃犹豫了片刻,咬破手指将血液涂在祖师爷的案前,此刻案板上已经只能依稀看见六七条血痕,“若违誓言,狂风巨浪,沉于海底!”
“好吧,那我选第二条。”少年坦荡的说出了他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