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夜明园里有盗匪作乱,火光四起,连数里外的城内都看得一清二楚。县尉带人赶到时,早已人去楼空金银尽失,连一位宾客的影子都没见着。要问他们去了何处,很不幸,全都当了匪徒的肉票。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这头一个名叫朱说的小官投宿到县郊的驿站。
这人没带亲随,自己一个人赶到馆中投宿,驿丞觉得稀罕但更多的却是轻视和怠慢,想也没想就把他分配到一间差役的值房。说是间值房,差不多也就是鸽笼大小,勉强能够放进三样物件:一张板床、一门橱柜和半旧的方桌。小官倒是个好脾气,也不恼,只吩咐多取些灯油便住了进去。
心中感叹竟是一点没个官样儿,也为防止是冒名顶替之徒,驿丞吩咐人取来书册一对,原来是西溪盐仓的仓监,便不再疑惑,可不是芝麻绿豆的官嘛。只是叮嘱下去,出入时略微注意他的行迹。说来也怪,这姓朱的并不在驿站吃喝,鸡鸣便出门,有时很晚才回来,然后点上一夜的灯,也知道是在做什么。
思前想后,驿丞决定还是亲自去探一探他的底细,这时便遣下人带着热水到他的房中。
“朱大人在吗?我是此处的驿丞,前几日事忙,多有怠慢还请大人海涵。”他搓着手,不好意思地说道。
听到只有刷刷刷的响动,却无人应答,驿丞把门敞开一条缝,寻着声音向目标望去:放置方桌的角落里,男子正在伏案写字。时而停笔思考,想到什么后一拍案,也不蘸墨汁,就用舌头掭掭,继续奋笔疾书。
烛火在空气中晃动着,映照着头上早生的白色发丝,胡须粗
黑浓密,显然已经有多日没有打理,怎么看也不像是三十多岁的壮年模样,就只有一句话:约莫生得老气。
“朱大人连日操劳辛苦了,鄙人是这里的驿丞,若是有什么需求尽管跟我提。”他说着,指挥下人将热水倒入桶盆。
朱说礼貌的停笔,抱拳说道:“大使有礼了,这里一切都好,想来也没有什么需要专门配置的。只是驿站床铺紧张,大使莫要赶我走便是了。”
驿丞一听,知道他定是个好相与的性子,而且又不曾得罪过他,便没把话说绝,只是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想旁敲侧击的知晓他的来意。此人年纪虽不长,但四方风物却了然于胸,说的头头是道,还特别谦虚有礼,让驿丞暗自心惊。
盐仓监与驿丞在外人看来,都是地方上末尾的小官,也只有真正身在其中的人,才能知道两者的差距和变数。如果平常来看,驿丞的地位是要远高于仓监的。因为前者掌握的资源多,结识官员的范围广,在当地有数代耕耘的势力。俗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不是流动性很强的仓监可以比拟。
若是具体来看,这兴化的驿丞和西溪仓监却又要掉个个。泰州,位于长江北岸,海渚之陵的地理地貌,与南岸的润州隔江相望,形成了最早的出海口淤积平原。此时全国财政都靠东南半壁的盐税撑着,更有“天下赋税淮南半之,淮南赋税海陵半之”的说法。
这里有品质最好的海盐,有成百上千的民夫日夜架锅煮盐,漕河上更有无数舟船将这些奢侈品运往全国各地,摆在士族权贵的餐桌前,而那滋味完全不是四川的井盐和西北的青盐可以媲美的。
所以,以西溪仓位为首的八大仓一直是天下众多小型盐仓的代表,仓监也比寻常正九品职位要高上半级,乃是从八品的入流官,可不是不入流的驿丞可以相提并论。更何况官人近乎等同于进士出身,而不像驿丞的身份驳杂,很多更是高门大户子弟锻炼为官之道的踏脚石,这一来二去形象气质上就已经相差甚远来了。
经过一番亲切友好的交谈,驿丞得知这位朱相公乃苏州吴县人士,大中祥符八年的进士,历任司理参军、文林郎和节度推官等职,虽然品阶不高,但履历丰富上升稳健,又有师长同窗的帮衬,想来要不了多久就会挪到正七品的位置上。
而且此人身上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真诚之感,让人不经意之间放松心神,随口说些畅快话。
“大人来此是有什么贵干吗?小人还有些门路,可以帮您查找打点。”
“也不是什么大事,西溪地处海边,常年遭受水灾侵扰,我作为仓监本就有守土安民之责。此次是来兴化,便是查访如何防止淮河水患的方法。”朱说露出一个赧然的微笑,老老实实的说道:“这第二嘛,听闻新知县即将赴任,也不知是否能在此地打上照面······”
驿丞听到这话却高兴不起来,闲话道:“月前已经开始打扫小院,按理现在正是时候,却还不见大人差遣人来交接,不知遇上什么麻烦。况且这院子空着,却不让人住,平白惹得一些贵人不快。”
“您听说没有,近日北郊的明园遭了匪患,有蒙面的骑士带着众多贼人抢了这家牙行。能带走的都带走,不能带的当场砸了,房子被烧掉,还污了不少娘子,金银踝子那更是一个不留,甚是可怕······就不知和新县令赴任有没有关系,看来这水啊深着哩。”驿丞说道,并将一旁服侍的下人打发走。
“不错,这几日我在食肆也听到了消息。不过百姓间传的更加玄妙,人间事还需要些鬼神来操心,什么天妃娘娘、雷公电母、阴兵鬼将都来齐了,仿佛兴化是那不服王化的蛮夷之地不是。”朱说不解的说道。
驿丞也是兴头所致,得意的继续道:“怕是大人不知,这兴化县还真有些怪异之处,民间将之称为“三多”!”
“喔,何怪之有?”
他笑嘻嘻的望向四周,见隔墙无耳才肯言语,“兴化水多这不消说,到处都是围着垛田的水荡子,所以乡里人都擅长游泳。而越是善泳越是溺,这些年也死了好些人,大家都说他们便是夜里作乱的精怪。”
“这第二多嘛,便是盗匪。其实路中的安抚司来剿过数次,乡里也组织丁壮进行抵御,效果是有但月余便会卷土重来,从未见过根除。你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来路,从何而来,又躲藏在何地。”驿丞哀叹道。
朱说连连点头,心中默默记下其中的关键之处,脸色也开始变得谨慎,片刻间,两人问答的主次关系隐隐发生转换。
驿丞接过茶水放于一旁,嘴上并不停歇,“水多,匪多,县令多!”他神秘一笑,似乎是在测试对方会有什么表情,又仿佛见惯了这情形一样,有些猥亵的说道:“连上即将赴任的大人,如今城里足足有四位知县。”
他五指一伸,旋即否决了自己的论断,露出很不屑的神色,“不对,应该是五位。除了客死本地的那位,还有周县令、前任、前前任以及······”他做了个朝天指的动作。
都说宋朝冗官,其实那是南宋的锅。宋初时官职的设置,乃至官员的考核均是相对缜密的。知县要上任,必须得完成日常工作的交接,如果账目钱粮有出入需要反复核对,若是双方无法交代清楚这出入的缘由,就必须向上一级汇报。有些能够从中协调解决,而有些则一直拖着,甚至拖到朝廷派遣新的官员到任。
兴化的县令“多”就属于这样情形,家中有些资财的县令尚能在城里买房置业,但是不可以离去;有那一位穷困潦倒的县令,还曾到街上乞讨,好生可怜;更有那苦熬不过的,只能在众人的遗忘中客死他乡,灵柩停在义庄里等待后人的看护,连个坟茔都没有;而对于准备赴任的新上官,这里究竟是龙潭虎穴还是风云化龙的宝地,就只得瞧他的本事了。
两人相谈甚欢,言定择日再聚后,驿丞委婉地表示要让对方住进上房,不然在这值房中交际也略显怪异,却被朱说堂堂正正的回绝了,理由是公务之地不便行私谊,还是请他到有些牌面的馆子去饮酒才显出诚意。至此,驿丞带着神完意足的表情悄然离去。
回到房内的朱说不再如刚才那般轻松惬意,他辗转徘徊,一步之下却再也迈不开来。如果有人从旁窥探,定会发现并不是值房太小,而是此人心中的郁结已经无从开解。坐到桌前,将印有姓名的青色名刺放于一边,他反复扣指思虑,似乎是拿定了什么主意,展开纸张运笔如风。
“张纶大人尊鉴,下官范仲淹顿首。于重筑海堰之事,大人不吝下询,希文草复寸笺,原尚有斟酌商榷之处,如今事急从权,承蒙大人雅爱,沥胆直谏之······”
一封“寻常”的私信,却不知要掀起多少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