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待他的是单鹤年的次子,刚过不惑之年的单守礼。此人看上去比实际岁数年轻些,面白无须、襟带飘逸不拘、步履生风,不像是低调的商贾作派,却似乎刻意模仿魏晋名仕风范,总让人感觉哪里不得要领。可能是脸白敷了粉,和脖子对比有色差,看得郭远一阵腻歪,反正变扭得紧。
从赫连勃那里得到的消息,这人有些捷才,却轻佻浮夸,行事不谨,平时替老父应酬寻常的商业往来,也算交游广阔。不过从书信的字里行间,特别是列举出的事例,虽没有闹出过人命官司,但得个纨绔衙内的评价着实不为过。
如今让其巡查家中解库,负责铺面股份的经营交割事宜,令人有些唏嘘,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所谓解库,就是抵押财物进行放款收息的商铺。到南宋,有些实力雄厚的大商家甚至开展储蓄和异地存取款等服务,那便是银行的雏形。因管着放贷的生意,又是未来话事人的身份,所以由他出面最为合适。
回味这些讯息,郭远心中不经感叹,宗族子嗣就是古代人的天,那是任何人都无法绕过的坎,饶是单鹤年这般聪明人也未能免俗。
商贾见惯了起高楼、宴宾客和楼塌了的故事,却又固执地认为绝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反而更加卖力的谋划着百年之后的应对,夫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郭远感慨过后又是一阵自嘲,一千两百年过去了,那里变了吗?又笑了笑,既变也没变。果然轮回是个圈,兜兜转转又回来。
鹤翁清楚,长房走的是仕途,子孙后代也要参加科举取士,所以商事上的东西务必少些沾染,更何况如今大郎远在东京为官。二房则要为单家的产业多出些力,哪怕是纨绔了些,儿子不行还有孙子,子孙在希望就在,可他有的选吗?老四老五年纪尚小,也没有成家,又是妾室所生,以后是读书还是做个富贵闲人,那便随他们去了。
以政佑商,资士得官,生生不息,家族中的子弟相互扶持,相互提携,保证单家的香火兴盛,这就是他最朴素也是最核心的治家理念。可作为商人的洞察力,又让他预见到朝廷在官制、税负和边事上的危机,究竟如何才能让单家在风险中屹立不倒,得以保存,这便是郭远此次来要压上他心头的最后一根稻草,哪怕你不愿直接出面,那就凭手段逼你出来。
寒暄过后,单守礼和郭远两人落座,会面便算正式开始了。郭图和郭无遗惊疑地看向前方,像极京中相国寺山门口的猕猴,只是没了绳索拴住。
郭远有心将兄弟晾上了一阵,却见两人低着头不敢出声,完全不是往常的作派,让他心下诧异,不知是被单家训老实了,还是心中有愧不敢见人。
“单员外折煞小人了,余未及加冠,算是您的晚辈,哪里当得起世兄的称呼。”郭远故意将视线从座下的二人身上移开,轻笑着,将拿捏好的说辞递到单守礼跟前。
“不可不可,家父一辈子信佛,最是佩服神仙中人,家里的神龛还有立着观音大士的造像。您是菩萨转世,咱们平辈相称已经僭越。”他一边说,一边吩咐下人请茶。
却听郭远温声说道:“还是单兄洒脱,不过这份气度...便是阮玄龟嵇名教在世,也有所不及。咱们无需客套,又不是纳吉问名讨婆娘,更不是计较辈分落草排座次,愚弟来买那两只猴儿,称呼您一声兄长,不为过!”
他说得市侩,甚至故意带点俚俗,就差把“鸟”“直贼”“刁”等腌臜字眼挂在嘴边,单守礼原本准备好的一套说辞,却被这俏皮话连消带打,连一句也没说成,竟还对三郎生出些没来由的好感。
“也罢,那愚兄就却之不恭了。”单守礼应下这个称呼,并从身边使女手中接过茶盏,饮下一口。渐渐收敛起笑容,摆出一副怒其不争的口气道:“贤弟别怪哥哥多嘴,今天可是为这两个偷儿来的?”
“他们犯了何事?”
“寒家在石梁镇开了间瓦子,经营各类博戏,文博武博,下象戏、击捶丸、斗鸡斗鹑、走马溜犬、掷骰赌钱应有尽有。赌坊有输赢,拼的是运气博的是天道,单家规规矩矩做生意,于关扑一道从未偷奸耍滑。不管本大本小,不分贵贱更不论亲疏,皆一视同仁。敞开门做生意只有一条规矩:愿赌服输,这两个偷儿却使诈,简直不当人子!”
郭远佯装恼怒道:“看来我说像猴儿还是抬举他们了,哥哥且细细分说,看我回去怎么治他。”
“这郭无遗开始倒还安分,只是在瓦子里吃茶掷双陆。后来见那些虫禽赌斗来钱快,就有些不老实了。”
单守礼饮完茶,将漱口水吐入盂中,斯文的用汗巾擦完手,继续道:“先是带只鹌鹑来斗,败多胜少。后来一咬牙,偷偷给鹌鹑喂了猛药,便开始一路连胜,赚了许多银钱。若仅仅这样我也便放他走了,可偏偏还怂恿人来同他唱双簧,比假赛,坏了规矩不说,还把借来的本金全赔进去。”
“单兄莫动气,愚弟就是为此事而来,该赔多少利息几分,一分也不会少。既为单家赔不是,也好叫他俩知道过错······”郭远不看账目,也不用算盘,心里将欠款一桩桩一件件分得仔细。
“四哥手上没有闲钱,本金是用自家田契抵的,那咱们就先算算本金。土地以开封、京西最贵,其中又以淤地为佳,一亩地价值2贯至2贯500文不等。”
“淮南土地虽然不贵,但是水源充足,也能种出好粮,价格一亩1贯500文到2贯富余,咱们取个中数1贯750文,五亩上等的水田可卖8贯750文,折银8两7钱5分。另外,还有几件粗银打的首饰压在质库,合在一起凑够10两单兄不算亏。”
“按照本地放债的规矩,押一付二,两人统共拿走20两本金。”
“不错,想不到郭贤弟竟对商事也如此熟稔。”单守礼见他说的公平,也不包庇自家兄弟,更没有错漏,微笑着附和道。
“放贷我不懂,不过大抵跟某些急用的印子钱差不离,每十日一旬,利息是本金的一半。他俩借了四十日,连本带息累加起来,折银共一百两75钱,单兄不如给我个面子,将尾数抹去,算作百两纹银如何?”
单守礼见他说的如此笃定,且没有一丝推脱,竟有些不知所措。因为这和他计划的完全不对,何曾有人这么爽快的还账,而且是主动上门。
“郭贤弟客气了,即便不谈什么薄面,这两人还在我庄上干了几日农活,也当抵得上这数字。”
“你看,又客套了不是?”郭远正色道:“他们干的混账,罚做几天农活天经地义,希望能够让其幡然醒悟,但这一百两却决计是要还的。”
说着,他让一旁的剻离将房契和碎银子放上托盘,呈到单守礼面前。单守礼脑中闪过无数词语,自信,狂妄,痴傻?竟没有一个词能形容对方的举动,连带自己也变得局促起来,赶忙搓搓手化解尴尬。
“刨除原有的十两本金,油坊带跨院的宅子一座,沿街铺面一间,还有些碎银子,抵扣90两白银应该是绰绰有余,还请单兄查点清楚。”郭远云淡风轻地道。
“确实如此,不过······”单员外说到一半,自己停下来。前半句是顺口,但后半句确实不知该如此应答。
郭远手一招,朝谷莺儿动作,示意她将两人合计好的“计策”端上来,又接着话茬说:“我这里有好茶请单兄品鉴,闲话少叙,点茶!余下皆小事,待饮后再谈。”
这时阁上传来一声咳嗽,不像是下人发出,且来的并不突兀,所以未引起众人的注意。
只见谷莺儿领着芫荽、琼草,将事先预备好的茶具搬进寒碧阁,并熟练地开启烹茶的工序。芫荽顾着炉子,煮沸这几日积攒的晨露。谷小娘子掰碎茶饼,将之放入磨盘的磨眼,一旁的琼草轻轻研磨,配合着温婉娇媚的动作,这时候果绿色的茶末就从磨盘底部的缝隙间飘出来,真可谓轻动乌石碾,飞起绿尘埃。
郭远闭上眼睛,凝神入定,呼吸愈发悠长,使整个过程充满了仪式感,屋里的人竟真有些缥缈若仙的感觉。
谷莺儿家学渊源,既懂茶,更烹得一手好茶。将茶末归入罗筛,上下均匀摇晃,获得精粗分离的茶粉。这个过程有些漫长,好在佳人在侧,也不显得枯燥。
水沸,众人忙盯着瓷盏,便是最重要的一道工序。此时,郭远也已睁开双眼,开始他的点茶。
镶玉的漆制茶托上,瓷盏被取下,用滚水烫过后,捧在手里能感受到恰到好处的温热。起初只倒入见底的露水,竹筅搅动茶粉和露水混合,之后每次加水搅拌是为一汤,直至表面起沫,如泛白浪。
一汤,量茶受汤,调如融胶
二汤,击拂既力,珠玑磊落
三汤,击拂轻匀,粟文蟹眼
四汤,稍宽勿速,轻云渐生
五汤,乃可稍纵,茶色尽矣
六汤,以观立作,乳点勃然
七汤,乳雾汹涌,溢盏而起。
七汤过后,郭远又在瓷盏里加入最后的秘制配方,白沫显出七朵莲瓣,形成漂亮的拉花造型,茶香一瞬间被激发出来,氤氲得整个阁楼一片盎然。
“单兄,来品品这茶。”说着,郭远将瓷盏托向空中,朝单守礼敬去。
与此同时,一个老仆模样的下人兀自走进阁中,“二郎,潘老爷、员外郎、陈官人,还有裕泰和茶庄、通达车马行、天孚首饰、仁和酒楼、五云斋糕点等各家的执事代表前来求见,说是...是,要给这位小郎君作甚么见证。”
说着,眼睛直勾勾的看向郭远。准确来说,是直勾勾的看着他手里的香茗,竟是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