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二合一)
新皇登基, 随即封后,满朝文武拜贺,万邦来朝, 贡品如山, 宝马香车络绎不绝。
皎月当空,月光如银练和着雪飘飘而下。渊都十里红灯, 两侧人影交织,裙带飘摇。
华灯初上, 满目皆是琉璃。光影暗动间,缤纷的光斑淌过琉璃碧瓦,浓厚的海棠花香飘散开来,酒不醉人花亦醉。
因皇后名迎棠,陛下便在这渊都种满海棠。
正值冬日, 却不知为何, 那一渊都的海棠花开得茂盛, 长势泼辣,仿若春日。
寒风吹过, 落了一地海棠花瓣,却不见花少。
天空飞着红的白的, 小孩子们断没有见过飘着雪还飘着花的天, 喜乐无双。
迎棠一身华丽的霞云嫁衣, 口抿胭脂, 也乐得配合一些俗礼。
毕竟是个讲究魔。
夏裴回亲为她梳头盘发。
他梳着, 旁边就有嘴甜的小丫鬟唱和。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儿孙满地。
……
九梳九子连环样样有。
十梳夫妻到白头。
恭喜陛下,恭喜娘娘。”
他为她盘发, 为她戴冠, 为她插对挑, 无一不亲自经手。
她一双半含秋水的瑞凤眼浓睫上挑,眸中雪色月色齐备,却都不如他为认真她盖盖头的面庞绝艳。
她笑得花枝乱颤,惹得满堂烛火摇曳。
迎棠催他走,早走早过来迎亲。wutu.org 螃蟹小说网
夏裴回笑着应了,心头有些遗憾自己看不见迎棠的美。
“新娘子出嫁当日都是最美的。”迎棠笑道,“以后史书上,说不定会为今日本姑娘的美多添一笔。”
夏裴回莞尔,不舍地、轻轻地揉捏她的耳垂,满面温柔:“姑娘每一日都比前一日更美。”
那当然。
迎棠心里美得开花。
“允平,待你我洞房花烛,我有一样东西送给你。”
这样东西可贵,她把好些喜欢的钗子都卖了。
夏裴回点头:“好,那我就先期待着。”
青茷御剑带夏裴回回宫,夏裴回骑着马,亲上朱雀大街,迎娶他的姑娘。
她们行俗礼,二人没有父母,迎棠不畏天地,也没有敬茶,只敬自己。
迎棠上马车,掀开珠帘,撩开盖头,朝一个个百姓笑脸招手。
瞧瞧这些可爱的凡人,让她想到家里的小狐狸。
什么时候才能让小狐崽子们来人间啊。
民众哪里见过这般美的新娘子,纷纷怔然,此刻连呼吸声都是吵闹的。
她放下盖头,逗趣地问身边骑马的夏裴回:“允平,你觉得我有多美?”
“姑娘之美,应是惊天动地。”
青茷御剑飞在最前面,眼皮子一直在跳。
他有种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他抬头望望天,乌云密布间,通了一个洞似的,有一束光砸了下来,但很细,仿佛与这里有十万八千里远。
他想到乾坤袋里那些迎棠从神仙身上扒下来的装备,又想到那几把仙剑。
想到仙剑,他又想,不知道仙剑是什么仙锻造出来的,仙锻造的时候,他们会不会也热得打赤膊呢。
忽然,他灵光一闪。
他想起来了!
轮回印。
师父飞升前曾提过,轮回印不是用来轮回的,是用来抵抗轮回的,即多给你一副肉身。轮回印可用来重塑灵府、甚至元婴。
轮回印是天帝顺圣的仙骨凝成,后来,天帝顺圣把轮回印赐给了他在人间的好友……沧州帝王。
轮回印一代传一代……
青茷额角生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那不就是……
传国玉玺吗!
轰隆!
天上雷光乍现。
众人抬头看,天上那个小洞崩了似的,云倒下来,雪如春日的柳絮纷飞。
又来?
简直如白蚁,群群不绝!
迎棠恨恨咬牙,当即催动渊都的海棠花。
海棠花里散出魔气,把一众平民纷纷迷倒。
“青茷,带着允平先找个安全的地方,本尊去去就来。”
青茷大叫:“轮回印就是传国……”玉玺两个字还没说完,迎棠就飞得只剩个芝麻大小了。
“陛下!”他抓住夏裴回,“轮回印就是传国玉玺!”
夏裴回惊讶地挑眉。
“青茷,载我上去。”
饶是夏裴回,也感受到无穷的威压逼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他不能让姑娘一个人面对,自己却在她背后当缩头乌龟。
她们早有夫妻之实,必须同进退。
天上下来众多天兵,司命星君与青渺仙子、玄武少君等仙,能来的都来了,乌泱泱一片,像倾巢出动的黄蜂。
迎棠停在众仙面前,放肆大笑,这下她可真的像大闹天宫的孙猴子了。
“怎么,全仙界的神仙,都来抓我一个?我好大的面子。”
“哼。”
重新梳过妆的青渺仙子冷笑,也不与她多费口舌,说多气多。
大家其实都是来看热闹的。
那位出场,大家都怕,但天界第一人出手,也不是随时随地都能看到的,不怕死的都来围观就对了。
司命星君此时再也不是一只“丑鸟”了,而是昂着头的孔雀,说话底气倍儿增:“女魔头!你放过沧州太子,束手就擒,也许天庭还能大发慈悲让你死得痛快些。”
什么玩意,还太子殿下,你家是村通网吗?
迎棠嘲笑:“我与当今陛下情投意合,用得着你们这群宵小反对?”
“宵小”们咋舌。
这个女魔头好大的口气。
彼时迎棠还戴着红盖头,飞在空中如同一窜冉冉火苗,刺得这些神仙眼疼。
“怎么?”迎棠扫视一眼,“你们还在等什么,莫非是天帝亲来降我?”
迎棠没在怕的。
司命星君知道这女魔头法力高强嘴巴也厉害,不跟她多费口舌。
不知道有谁悄悄说了一句:“天尊来了。”
所有人肃穆起敬,多难看的表情都能瞬间收敛起来,左右排开让出一条康庄大道。
天尊?
迎棠想到魔尊在魔王之上,那这个天尊,应该在天帝之上?
仙界什么时候有天尊的。
《万仙录》中不曾有记载。
她谨慎地看过去。
大雪纷飞,落在她火红的盖头上,融成雪水。
她手腕微挑,缠起一根神识拧成的线,只待那天尊出来,便先发制人。
云罅中走出一个人来。
冷眸乌发,清贵如这漫天白雪,一身莲子白衣,衣角横襕却洇了一圈痕迹。迎棠能闻得出,那是经年的,清洁咒也洗不净的血迹。
他肃杀气重得连迎棠都不禁皱眉。
红盖头蒙上一层朦胧的赤色,就着依稀的天光,能看到他如银的瞳孔在黑暗处透出刺骨的蓝。
几乎是趋于兔子的本能,迎棠不可察觉地战栗了一瞬。
司命星君垂着头,腿软得站不直。
所有仙人都往后退了几步,不敢说话。
青茷感受到这股逼人的威压,飞到一半喷出一口血来,直直下坠。
夏裴回忙抽出海棠花枝,在正下方撑起一个防护罩,二人才不至于跌得粉身碎骨。
青茷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手抖得拿不住剑。
完了完了,姑奶奶这回不妙啊!
“你就是天尊……”迎棠骚话还没说,一股强烈的杀气直从身后袭来,迎棠往旁闪过,眨眼间飞到几里之外。
一阵强风排山倒海,铺天盖地的煞气裹挟着纯银色的灵力,伞一般罩下来,震动了脚下整片大地。
迎棠心神瞬间一凛:这人修的竟是杀戮道!
众所周知,天罚雷共四十九道,都是罚犯了大罪之人。
杀戮道,顾名思义,就是以杀戮为道,杀到飞升。嗜血如饮酒,都是一群疯子,是真正的逆天而行,无论突破哪个境界都要遭受九九八十一道雷劫。
换言之,杀戮道是一个根本不可能修成正果的道。
但眼前这个人,竟然是个杀戮道的天尊!
容不得迎棠开小差,那人霸道的灵力又没顶而来,迎棠大笑几声,放开全身灵力和神识迎战:“今天就让你们的天尊死在我这魔尊手下!”
司命星君看得眼直,也没能看清两人是怎么交手的。
仿佛只一眨眼间,她们就过了百来招。
这位天尊是谁?
杀戮道无上天尊,号称天界修罗。落入他手的无论是妖魔还是仙,都挣扎不过一百个回合。
他虽杀戮过多,但一颗杀心恒一,竟道心稳固未曾堕魔,直升天界,当年可吓傻了不少仙君。
而这个女魔头,竟然能和他打得一来一回……恐怖如斯!
他突然有个滑稽的念头:天帝不来,该不会是怕自己打不过这个女魔头,丢面子吧?
朝冽凌厉如刀的目光削过她的红盖头,感受到她的杀气,突然神经病似的笑起来。
迎棠还来不及吐槽,脸生生擦过他差点掐住她喉咙的手。
盖头被掀飞,她春棠妍妍的小脸暴戾怒然,朱唇发出一声怒吼:“你找死!”
本姑娘的盖头是你掀的?
迎棠的神识暴涨,在身后凝出滔天金海。
谁知朝冽也是个从来不固定兵器的人,他狠戾地追上,神识一出,天地晦明不定,云山被一仙一魔震得摇摇欲坠,破碎不堪。
强大的灵力裹挟着飓风刮过地下一座座山。
一股强劲的煞气扶摇直上,拧成巨大的龙卷风。
这回是真正的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夏裴回安顿好受重伤的青茷,跟随海棠花枝的指引跑出城。
他看不见,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一身泥水,膝盖破了好几个口子。但他一点也没停顿,喘着气往前跑。
他用灵力感受到不远处有一匹马,急忙拦住,翻身而上:“驾——”
渊都外的花海被突如其来的飓风连根拔起,砸中他的脸,划出好几道血口,就连马儿都很不听话,急急想掉头。
夏裴回用灵力辨认方向,任凭风把他的喜服刮出一道道口子,像划破水面的一叶小艇,排开一众威压与灵力朝迎棠所在处奔驰——铱誮。
红盖头自天空翻飞着落下,正飞至他身前。
他紧紧攥住收入怀中。
天上朝冽手指一挥,法力便劈头盖脸砸下来。
差点被劈成两半的迎棠纵身一跃。
众仙只见一道红光冲天而去,银光紧接着追上,两道光在天上纠缠斗法竟难分高下,于空中越卷越大混成了混沌的灰黑色。
大家惊愕不已。
有好多仙君都庆幸自己没逞能非要来捉拿女魔头,要不然谁捉拿谁还不一定呢。
青渺仙子和司命更是脸色苍白,再想到自己还能活着回天上,真是奇迹。
飓风的中心,夏裴回艰难地靠海棠花枝的灵力突破进来,那匹马被威压彻底按死在地上,他头朝前跌了个大跟头,狼狈不堪。
但他一刻也未停,踉跄地、不怕死地站起来朝天大喊:“吾乃人皇夏裴回,吾以性命担保,未曾为迎棠姑娘擒拿!此间皆是误会!”
众仙都听到了,纷纷对视。
但谁在乎呢。
迎棠是魔,她还弑仙,她必须死!
“滚!”迎棠分身乏术,投出一道灵力,把夏裴回打出飓风中心。
夏裴回飞开几百米,落在温软的草地上,吐出好几口血。
他用海棠花枝撑着站起来,依然固执地往飓风中心去。
“迎棠姑娘受温凉真人所害,失去妖丹方堕入魔道,并非无端加害温凉真人,这是她二人的纠葛,天庭何故不明是非!”
朝冽的灵力太强了,她一不留神,夏裴回就很可能被粉身碎骨。
虽然她们有共生魂刻,但难保夏裴回的魂魄不会被打散。
“滚啊!”迎棠再一次把夏裴回打出去。
傻瓜,她们根本不关心这些,否则阿宁被掏妖丹那日,为何没有仙为她主持公道!
你堕魔那日,又为何没有仙来救你!
食妖灵丹、养人为鼎者,飞升成仙。
天资卓越、心性纯良者,枉死堕魔。
去你的仙界,去你的天规!
迎棠紧咬牙关,几个起落躲开朝冽飞出的灵刀,手腕一旋,两把赤红的细剑便凭空长了出来,剑身燃照着熊熊烈火。
朝冽眉峰一扬,回手也凝出一把玄色大剑,剑锋缠绕着银色的电光。
两道光再次于空中铿锵对决,仅一个弹指的时间便对招百余下,波动把不远处的川流搅得几近干涸。
迎棠剑尖一挑,扬臂一刺,一股如柱的汹涌灵力直轰朝冽的面门,朝冽急急一个竖剑,虽硬生生挡住这一击,却觉手腕一阵震颤。
他没有丝毫惧意,眼神又狠又狂像一团邪火,唇角扬起狠戾的弧度。
这还没完,迎棠当即甩手,连连刺出十几根灵柱。
朝冽硬扛下,风驰电掣般掠至迎棠跟前,迎棠脚下猛地一个哧溜滑出去,快如飞鹰,那人却穷追不舍,抬手一剑,竟使出一个更加诡谲的同招。
特码的,还现场偷师!
迎棠心头一动,挥手向天,灰黑色灵力密布的天空陡然凝出无数魔气的灵柱,轰隆隆天罚似得立住,蓄势待发。
“本尊就是用这招压死了温凉,今日也让尔等尝尝!”
她素手往下一拍,自她落掌处荡开一个灵气大波,震得天地将碎。
这股震颤便是天柱下落的信号,密密麻麻的灵柱响应而下,巨大的威压自天空中倾轧下来。
司命星君竟然因为修为不足,生生跪了下来,心脏都差点停摆。
青渺仙子脸色也好不到哪去,只觉胸中闷痛,仿若灵府被波及,崩开许多裂痕。
夏裴回四肢趴在地上艰难得喘着气,耳边嗡嗡作响,温热的鼻血滴答滴答流了一地。若非有海棠花枝庇护,早就命丧黄泉。
朝冽扬起线条堪称完美的下颚线,神情轻蔑。他当即一跃,扶摇直上,竟去迎接那灵柱雨。
迎棠觑起眼睛。
天空中银光一跳,一股强大的灵力自上而下喷泄开来,于迎棠的脚下铺开一张大网,网上竟缓缓凝出无数长剑,剑尖直指迎棠。
刺骨的杀意将她全全围住,仿若将她置于万丈深渊。
迎棠心道不妙。
照这架势,那天尊定叫她魂飞魄散。
□□的死亡不算什么,但若她魂魄消散……允平也活不了。
她捏紧拳头,垂头俯视。
从来不曾怯懦,一路打遍六百年的迎棠。
头一回生出惧意。
夏裴回立在旋涡的正中心,仰着头,仿佛能望到她似的。
他满脸的泥泞,喜服破破烂烂的,一如她初见他的模样。
“想逃?”朝冽敏锐地捕捉到她的情绪变化,瞳孔忽然竖成一条细线。他催动周身灵力,猛力一提。
脚下无数灵剑如上了机簧似的冲霄而上,远远看去,迎棠像一只穿花绕柱的鸟儿,在灵柱与灵剑之间窜来窜去。
灵剑刺穿了灵柱,灵柱砸灭了灵剑,双方各有千秋。
巨大的冲击波撞开来,将天上的神仙和地下的山峦统统掀翻。
朝冽大海捞针般在团团灵力中一眼见到那抹火红,抬手一抓。
完了!
迎棠也不管头发散不散了,拔出头上最后一根簪子,将浑身魔力凝过去,狠狠一刺。
那是一根平平无奇的金簪。
不是灵器,却是这成亲之夜,她凤冠上最美的那根。
魔气顺着簪子,裹挟着她断开的神识,钻入朝冽的伤口。
尝试打上属于她的海棠烙印。
她笑得决绝狠戾:“我就算是死,也要你陪葬!”
朝冽握住她的手,用力之大,似要生生碎了它,然后再粉碎那根簪子。他另一只手牢牢扼住迎棠纤细的脖子,将其举过头顶,眼里像淬了冰。
天光下,迎棠娇小玲珑的身体悬着,莹白脚腕上的琉璃铃铛叮铃作响。
她忽然伸出一只细长尾巴,死死卷住朝冽的脖子。
尾巴用力,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众仙翻身站好,全体哑然。
这个女魔头竟然能和天尊不相上下,甚至掐住了天尊的喉咙!
奈何迎棠还是扛不过他。
她是个没有魔元的魔啊。
嘴里的血一口一口涌出来,落在他的虎口,热辣滚烫。
她嗅到朝冽身上的冷杉气味,想到那个一开始摇摇欲坠,却又挺拔如冷杉的少年。
她绝不能死。
她眸子一红,蓦地发力,再次把浑身魔气都灌注在簪子里。
成功了。
魔气对仙是天然的杀器。
朝冽松手,把她往地面上扔。
咚!
迎棠像一颗划过天际的流星被摔到地上,把大地砸出一个大窟窿。
她感觉自己的灵府在一点点坍塌,修为在崩散。
朝冽拔出肩头那根簪子,将其捏碎,唇角隐隐溢出一丝黑血。
他垂头,看到肩膀上的伤口无法愈合,由内而外散出魔气,泛蓝的眸子里有些微惊诧。
是共生魂刻。
她竟然在刚才趁着魔气侵入,把神识送入他体内,和他强行结下了共生魂刻。
可饶是她能力非常,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地暗算他,而事实却是,他的神魂竟全全接纳,没有一丝反应。
朝冽敛了笑,神情冷下来。
“呵呵呵……哈哈哈……你要杀我……我就拿你一命……”迎棠勉强坐起来,擦拭唇角的血。
从古至今,没人会和第两个人结魂刻。
毕竟就像串联,死一个都不行,再结一个,那得多博爱啊,生命风险也成几何倍数的增长。
但迎棠今儿就算豁出去,也要保下自己,保下允平。
她也没有把握,谁知竟成了。
夏裴回踉跄地跑过来,把她揽入怀中:“姑娘……”
迎棠想说什么,等她再张口,血哗啦啦又涌了出来。
她死死瞪着天上的那个人,太远了,以至于看不清样貌。
刚才打得太专心,视线被五花八门的灵力模糊,如今也糊了一层血,根本不知道这个天尊长什么样子,只记得那双冷若冰海的眸子……
“姑娘……你还记得,我送你的玉鱼吗。”
“记得……”迎棠费力地想,颤抖着手摸腰间。
但她的手已经被朝冽捏碎,失去了触感,怎么也踅摸不到那块凡玉:“我带着……”
“它从前是沧州的传国玉玺……母后怕被奸人夺取,特请佛子重新锻造,变成了一块玉鱼……”夏裴回把玉鱼放她另一只手里,紧紧握住,“我也是才知道,它就是你要找的轮回印,姑娘你快用它,说不定你就好起来了……”
现下用,并不能救命。
迎棠想。
她的灵府已经坍塌了,灵魂在崩散,就算有轮回印,也没法复原魂魄。
那天尊要活,只能趁她还没死透封印她。
特码的她好惨,要么没有魔元,要么没有灵府。
她又看看夏裴回,只能依稀看清他紧蹙的眉头。
她俩都残缺,哈哈,还挺配的。
她想笑,谁知又呕出一口血。
夏裴回颤抖的手抚过她的面颊,一点一点,从她的眉毛,到她的唇。
“允平,我……有样东西给你……”她手动弹不得,“在我怀里,你快拿……新婚礼物……”
夏裴回炙热的泪滴在她脸上,更加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别过脸往他手臂上蹭干净:“快……”
他探到一个锦囊,打开来,里面竟是一颗滚烫的药丸。
“吃了它……过几天,你也许就能看见了……”
青渺仙子从天而降。
秉着天机不可泄露的精神,她没和夏裴回套近乎,也没向朝冽说这位太子的真实身份。
她柔声道:“太子殿下,您莫要心疼那魔女了,我送您回渊都吧。”
朝冽也从天而降。
共生魂刻,确实聪明。
他一扫方才神经兮兮的做派,眼睛变回了深邃的黑。
他竖起手,冷漠地捏了个诀。
雪下得更大了。
迎棠觉得特别冷,她不停地催促:“你快吃啊……”
夏裴回感觉到刺骨的冰冷从她身上漫出来,他颤抖地吞下那颗药丸,双唇往她眉心印下一个吻,久久不离。
迎棠的睫毛扫过他的脖子,感受到他喉结滚动,确认他吞下,紧咬下唇,用最后的力气一把推开夏裴回。更多免费好文在【工/仲/呺:xnttaaa】
你快走!
咔擦咔擦。
稀碎的雪凝成冰。
“阿棠……阿棠!”夏裴回眼中泛出浓烈的戾气,抽出海棠花枝,刺伤了毫无防备的青渺仙子。
迎棠一掌过去,不惜打断他三根肋骨,让他再也起不来:“别过来!”
她愤恨地转头,瞪着那一抹白影。
她的手脚瞬间变得冰凉,仿佛被冻住,再也挪动不了半分。
眼睛渐渐陷入黑暗,头转一转都难。
“若我能从这冰封中逃出去……”她狠狠用眼神剜他,“定叫你百、倍、偿、还!”
那白影靠近她,倾下身子,在感受到她杀气的瞬间,讽刺又轻飘地笑了:
“拭目以待。”
第24章
扑通。
这是迎棠失去意识后, 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
像是有人把她推到水里,让她沉底了。
她对那个天尊恨之入骨。
哦,她甚至都不知道对方叫什么。
暂且就叫他狗东西。
她发誓等她破冰而出, 一定要把他千刀万剐, 碎尸万段!
不知道过了多久。
感觉好久好久,久到她睡了一觉又一觉。
从原本的摆烂, 再到疯狂。
恨意连绵不绝,侵蚀了她的意识, 让她变得越发暴躁没有耐心。
她偶尔醒过来,不停地敲打周身的透明结界,每一次抗争都得到不到回应。
渐渐的,她的情绪变得越来越不稳定。
但无论多无助的时候,她都没掉一滴泪, 她手里还紧紧捏着那块允平给她的玉鱼。
是轮回印。
它变得暖暖的, 自主聚了些灵力。
某一天, 它普通的玉身忽然裂开来,碎成了粉, 吓得迎棠在心里哼哼唧唧“怎么办呜呜呜,允平送我的传家宝”。
粉末里跑出一道金色的灵力, 浸入迎棠破碎的灵府。
迎棠瞬间收了泪, 喜极而泣。
她努力吸灵气, 一点一点捞自己稀碎的魂魄, 修复自己的灵府, 仿佛回到了刚穿越的时候。
就像个泥瓦匠,每天舔砖加瓦洗刷刷。
又过了好久好久, 久到迎棠都怀疑自己已经是个老太婆了。
好在共生魂刻并未感觉到允平的魂魄面临什么风险。
他好好的, 她就能好好的。
后来, 太久了。
久到共生魂刻也没了反应,她的灵府终于有了点样子。
那玉鱼悬在她的灵府里,飘飘忽忽,一点一点化成一个孩童的模样。
感受不到日夜更替,春去秋来。
好在没了每个季度的痛苦。
随着玉鱼的嵌入,她就像个新生的小魔,一点一点好起来。
她是魔的神识,却有一颗顺圣帝仙骨化成的元婴,按理说不能相融。
但逼着灵力和自己手牵手做朋友这事迎棠干的多了,就熟稔地用神识按着他们的头,把他们强行混在一起。
给我融合!
她时间又多,每天只有这件事可做,便闷头捣鼓。
渐渐地,还真就融合了。
迎棠发现她的灵力正着转逆着转都能成。
没有魔元没关系,她有元婴了!
不,准确的说是还没变成元婴的金丹。
有一天,迎棠正在小憩。
忽然,头顶“咔嚓”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碎了。
安静了太久,外界的声音对她来说非常稀罕,她当即竖起耳朵细听。
又是咔嚓一声,好像冰层碎了。
难道她可以出去了?
她哼哧哼哧,黑灯瞎火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瞎扒拉,扒拉地手疼。
结果还真给她刨出一个洞。
一道光从洞口洒下来,迎棠哧溜一下钻出去。
她谨慎地躲到草丛里,探出毛茸茸的头。
她通红的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光线,看见淡金色的阳光洒下一片光斑。她试探地跳过去,尽情沐浴阳光,身上暖洋洋的。
她出来了!
她自由啦!
迎棠高兴地立起来,撒丫子狂跳。
等等,这树怎么这么高,这草怎么比人还长?
她抽抽小嘴,看看自己毛茸茸的jio:……
算了,兔子就兔子吧,能出来就行。
待她重新修炼,又是一个大美人。
迎棠跑了一会儿,想从花草的品种确定自己的地理方位。
不远处的草地里,种有许多冒着灵力的胡萝卜,迎棠跳过去,两只小爪抱住胡萝卜,脚踩着地,哼哧哼哧拔。
用力得耳朵都竖了起来。
这种有灵力的胡萝卜有神智,当然不情愿被□□啊,就死死扒拉着地。
迎棠也不是“吃素的”,干脆一屁股坐地上,腿脚并用。
“啵”的一声。
她朝后滚了好几圈。
她龇牙咧嘴站起来,扭头看看自己雪白的毛。
嘤,都沾上泥巴缠起来了。
她安慰自己特殊时期一切从简,低头咬开叶子,先啃了,吃点汁水润润嗓子,又用门牙把胡萝卜皮刨下来。
一根无皮的水嫩嫩的胡萝卜就有了。
她埋头咬一口,香甜脆嫩,汁水丰富,还有灵气。
啃着啃着,她又想,要是允平在就好了,会帮她拔萝卜,还会帮她洗干净,帮她剥皮,还会煮胡萝卜汤、红烧胡萝卜、胡萝卜炒蛋……
她不知现今是何年,允平如何了。
他都没掀她的盖头。
她不在,他一个圣脉可怎么办呀,每个月会不会疼啊。
他看不见,没有她,谁牵着他走路啊……
一口萝卜叹三次气,迎棠的长耳朵都耷拉下来。
隐约间,有一股血腥气飘散开来,带着靡靡香气。
不远处的灌木丛中,有两束视线带着刀子一般盯着她。
迎棠蓦地背脊发颤,竖起耳朵,吓得打了个小嗝。
葳蕤叶片窸窸窣窣地动。
什么东西!
金丹的身体本能地想躲起来,但真魔期的脑子却很嚣张。
她抄起胡萝卜,一副迎战架势:来啊,干架啊!
灌木丛从两边拨开来。
一只十分威武,甚至是俊美的白虎从灌木丛中傲然走出来,骨骼俊秀,肌肉线条优美,毛发银亮。
它胸口有锥伤,汩汩流着血,但那双软翠的眼睛威严不减。
它睇向她,就像看蝼蚁。
这感觉分外熟悉。
迎棠想了一圈,也不记得自己曾见过如此漂亮的老虎。
它蓦地朝她低吼,百兽之王的威压把迎棠吓得两股颤颤,一屁股坐到泥巴里去。
她毫不犹豫地颤抖着说:“滚开,臭老虎!”
对方又睨了她一眼。
迎棠把胡萝卜往它脸上扔:“就凭你也想吃本姑娘,你算哪根小萝北!”
白虎:“……”
它又朝迎棠怒吼。
此声浑厚,威震八方。
迎棠身体本能地缩成一个小毛球,把头埋进小肚子里。她的毛统统炸开,远远看去,就像一棵变异超大蒲公英。
她心里很是不服气,心想自己呼风唤雨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再哪个窝里喝奶呢,区区软脚猫,竟然敢吓她。
白虎扫了眼迎棠屁股下面抖如筛糠的老寒腿,眼神轻蔑,爪子蓄势待发,似要把她扯碎。
随着前爪的动作,它胸前伤口被扯开,血又流出来一些。
他闷闷呼噜几声,收爪,很不屑地扭头走了。
迎棠心里不怕,奈何身体的本能怂得诚实。
她一直蜷着没抬头,风把被电了似的白毛吹得左右摇摆。
直到白虎走远了,她才从战栗中回过神来。
她嘴里轻哼,蹦跶过去,捡起刚才扔的胡萝卜,继续啃。
特殊时期,大女子身屈心不屈。
白虎的血洇在地上,仿佛还冒着仙气儿。
迎棠盯着看了一会儿,被致命诱惑似的,鬼使神差地蹦过去,小爪一捞,往嘴里送。
她从踵至头打了个寒颤。
好香、好甜的血。
灵力丰厚,还有魔气,对她来说简直是疗伤的顶级药品,是雪中送炭。
她用熹微的灵力把地上的血全都收集起来,放进灵府里炼化,转头跟着血迹,鬼鬼祟祟来到一小溪边。
从草丛里冒出白绒绒的小脑袋,她两只耳朵高高竖着,暗中窥视那只白虎。
正值春日午后,灿烂的阳光穿过婆娑树荫,投下一地斑驳。
白虎毛发银亮干净,黑纹深邃流畅,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随便冰淇淋。
它趴在淙淙溪水边舔舐伤口,耳朵轻轻翘起,一举一动都矜贵威严。
迎棠看看自己的小胳膊小粗腿,又细又短的尾巴,红眸子翻了个白眼。
兽比兽还真是气死兽。
那白虎许是累了,就着爪子趴下,呼吸越来越沉,仿佛昏死过去。
就现在。
迎棠一溜烟窜过去,趴到白虎身后的石头边。
她伸出小爪子挠了一下白虎的肉垫。
噫,好软的肉垫。
白虎没反应,她便大着胆子绕到它跟前。
它的伤口在胸口附近,她拐到它脖子下面,小鼻子翕动着嗅血气。
她的手是抖的,她的腿也是抖的。
她用力推它,把草皮都蹬坏了。
怎、么、这、么、重、啊!
它是死了吗!
迎棠咬牙切齿,好不容易推开它的肩膀露出伤口,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连喘好几口气。
她压着身子,把头探过去,嗅嗅伤口。
有魔气,还有强大的灵力,必须要放血才能治。
她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心道浪费可耻,便舔舔嘴,用小草编了个碗一样的容器,就着老虎肩头的伤口麻利地接起来。
太阳太晒了。
迎棠举铁似的举起白虎的手,搭在旁边的石头上,架起一座虎爪桥梁。
她可不能被晒着。
迎棠这会子就像敲碗等饭的小屁孩,目光炯炯地盯着饭锅。
须臾,白虎的血凝住,滴地越来越慢,但魔气却未散,大有回流之势,恐会伤及白虎的心脉。
迎棠当即一爪下去,把伤口抠裂。
别客气,再来点。
她还探入一缕自身的灵气助其压制,也算大发慈悲,救虎于水火,各取所需。
蓦地,头顶燃起一簇杀气。
如山的阴影投下来,把迎棠整个埋住。
老虎呼噜一声,垂眼看向怀里草碗。
迎棠大言不惭:“魔气透进了你的血,若不放血,你就会死。要不是本姑娘落魄了,怎会高抬贵手救你,赶紧跪谢吧。”
大白虎似乎知道她说得是真的,但又恼怒。
他眼里冒出邪火,一爪拍翻草碗,血流了一地。
“你!”
被糊了一脸的迎棠怒不可遏,她抹干净脸,抄起手边的胡萝卜扔它。
白虎粗粝地喘气,嘴角流出粘稠的血。
它布满杀气的眸子瞪向迎棠,嗞出尖牙来,恨不得把她碎尸万段。
不妙。
迎棠当即拔了一爪子草,猛地一跳,往他眼睛上抹。
老虎咆哮一声,迎棠踩着它的脑袋往灌木丛纵身一跃。
她这不是逃,是转移战地,不杀它,是她的恩赐!
迎棠头也不回,跑得气喘吁吁,溜得尘土飞扬。
大概跑了半盏茶功夫,她靠着一柱矮小灌木休息,两只耳朵耷拉在脸上。
好家伙前功尽弃,一滴也没舔到,还白瞎了所剩无几的灵力。
她还在想接下来怎么办,投在身上的阴影忽而长出三个头来,又慢慢变长。
迎棠刚瘫下来的毛耳朵又竖起来。
不会吧,才出来没几分钟,怎么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
“嗷呜——”
一声刺耳的狼嚎响彻树林,惊起一众飞鸟。
几只狼妖倏然从灌木丛里跳出来,朝着迎棠嬉笑。
它们口水流到迎棠肩上,盯着她脸上属于老虎的灵血,眉眼贪婪。
迎棠气愤地一爪子挠过去:“滚!”
狼妖们桀桀怪笑,觉得甚是有趣。
迎棠的眸子瞬间变成赤红色:“找死!”
她用灵力裹住一根长草,凝成一把锋利的草剑。
此举引得三只野狼嗷嗷大笑,抬手就要抓她。
迎棠一剑下去,划开领头狼爪子上的皮毛。
几只狼妖敛了神色,对嗷几句,扬起爪子一掌拍飞迎棠。
迎棠的草剑又短又小,一下子飞出去。她被打得团成一个小球,落在不知道什么地方,还弹了三下。
很少有妖修在现原形的时候还能说话,因为他们本身是动物,只有化形后才能学说人语。
迎棠是穿越的,本来就会说话,在这天地法则之外。
一只会说话的小兔子,在本土妖看来就是体质特殊,更何况脸上的血那么灵气逼人,不能放过。
几只狼妖“嗷呜”长啸,追着迎棠跑,把她当球玩。
迎棠才不认输。
她拔草挥来挥去,却只能削到狼妖们的腿。
狼妖们龇牙咧嘴,全当她在给它们修脚,享受地咧嘴,哈喇子流了一地。
迎棠被逼到一棵大树底下,狼妖们步步紧逼。
她握草又是一挥。
狼妖一爪下去,把新草剑劈成两半。
“待姑奶奶我飞升,定叫你们这群土狗好看!”
狼妖咯咯大笑。
它们弓着背靠近迎棠,龇出土黄土黄的獠牙。
迎棠忙闭紧眼睛抱住自己,心里飞速盘算着怎么才能摆脱这三只狗东西。
轰然间,背后响起一声虎啸,强悍的声波横穿树林,所到之处落叶纷飞,把鸟窝都震下来好几个。
众狼大骇,慌乱地退出几米远。
紧接着,一道银色的闪电自天顶劈过,傲然落在迎棠跟前。
第25章
狼妖们先是大恫, 再看白虎受了伤,又嗅到那股子引狼的血腥味,纷纷不怕死地试探性地围过来。
白虎咆哮着往前进一步, 众狼被这声带足了威压的怒吼吓得腿软、咳血, 但又扛不住血的诱惑。
一只狼大胆超前飞扑,另外两只看似要逃, 实则绕着路紧跟而上。
白虎爪起爪落,带起的风刃锋利无比, 三两下就把野狼切片。
恶臭的妖气像被戳破的皮球似的炸裂开来。
热血喷了迎棠一脑袋,连个缓冲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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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瞬间安静了。
三颗妖丹咕噜噜滚到她脚边。
迎棠麻了。
她淡定地抹脸,把妖丹拾起来一股脑塞进灵府里。
到了她面前就是她的,断没有客气的道理。
现在只要是能用的,都要用来修复灵府。
迎棠捂着鼻子, 扔掉“断剑”, 稍微高看那白虎一眼。
“算两清, 别以为搞什么英雄救美,就能吃到本姑娘一根毛!”
白虎转身不屑得俯视她。
小白兔站直身子, 两手和耳朵都下意识耷拉在胸前,样子分明可爱极了, 嘴上却不饶人。
叫人想揍, 又不忍心揍。
乖张跋扈的里子, 无害纯良的皮相。
白虎唇角挤出一声轻嗤, 威严地走了。
迎棠:“……”
俗话说得好,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更何况,迎棠还馋人家血。
她晃晃悠悠跟过去, 光明正大蹦跶到白虎身边:“喂, 你该不会是什么玄阴体质吧?不瞒你说, 本姑娘保护过一个更厉害的,他的血可比你的强多了,所以本姑娘方才要取你的血,只是形势所迫,将来会还你的。
不过本姑娘改变主意了,本姑娘瞧你挺强的,又碰巧和你同路,能给本姑娘保驾护航,是你的荣幸。等本姑娘恢复法力,少不得给你好处。”
白虎不理她,准确说是不屑理会蝼蚁。
若非看她分明弱小,方才还那般□□迎战,让它回忆起旧事,它断不会多管闲事,甚至还会撕了她。
想到过去,它深海样的眸子一颤,忽然停下来,神经病似的朝着空气龇牙咧嘴。
记忆中,有一只乳白色的小老虎。它也是这般,被同伴逼到树林深处分食。
它也随手捡了一根树枝,拼命抵抗。
哪怕皮毛被扒烂,爪子被折断,哪怕眼睛里全是血,绝不呜咽求饶。
那时候,它曾天真期待过有人能帮它。
可惜弱肉强食的修仙界,满口大道苍生掩盖下,布满残酷冷漠。
若非变强,即堕地狱。
迎棠站在一边,寻思这白虎有什么毛病,怎么对着空气神经兮兮的。
须臾,白虎眸子一沉,甩甩头,加快脚步。
人家腿长,走一步,迎棠要蹦跶三四下。
她气喘吁吁跟上去:“你能不能走慢点。”
白虎不耐烦地扭头朝她吼了一嗓子,可能是叫她不要蹬鼻子上脸,或者叫她滚。
迎棠觑着眼睛等它吼完,用居高临下的语气夸他:“口腔健康不错,继续保持。”
比家里的狐崽子好多了。
白虎:……
它扭头走了,迎棠继续跟上。
阳光渐渐西斜,迎棠绕到白虎的东边跟着他,没点自己是“弱者”的自觉。
树林里的气温骤然降低,迎棠觉得有点不对劲。
整片森林像被放在锅里蒸似的,从地底冒出黑烟来。
这些黑烟都是魔气。
怎么会有魔气,这里到底是人间还是魔域?
白虎走在前面,周身被灵力裹着,不受那魔气骚扰。
迎棠本身就是魔,也不怕,继续蹦跶。
它们寻到一处奇怪的石山边上,白虎兀自找了个挨着溪水的草地睡下,用灵力疗伤。
它还朝迎棠吼了一声,似乎在说“莫挨老子”。
迎棠当没听见,把耳朵竖起来,朝周围探,听到谈话声。
她瞅了眼白虎,确定这位“跟班”不会走以后,猫着腰蹦跶过去。
一男一女衣不蔽体,正在林中你侬我侬。
朦胧夜色下,那女子屁股里伸出三只尾巴来,竟是只三尾狐狸。
迎棠诧异:狐狸不都在魔域吗?
这是家里那盘长年糕中的一只?
不对,赤色的,没见过。
她仗着体型娇小,绕到树边光明正大听。
“青阳宗都没落那么久了,你怎么还没找到下家,你是不是不行呀。”
男子哄她:“你别急,近日我正好找到流香海的门路,待我混进去,弄些好东西给你。哎,自从魔域的结界被魔王打破以后,散修的日子可不如你们狐族好。”
“那是,”女子得意地尾巴都要翘起来,“我们可是魔尊的亲卫。”
男子咯咯笑:“魔尊不是魂飞魄散了?”
“你胡说什么!”女子忽然变脸,她裹着裙子站起来,有些恼怒,“她总有一日会回归,你可小心你的舌头!”
男子有些摸不着头脑:“我见妖尊都不上心了,你这么衷心作甚……那魔尊一万年前被天尊冰封,打入玄水深渊,若还活着,早就出来了。你瞧这坟头草,都长成一片秘林了。”
“追风你闭嘴!魔尊岂是你这个宵小可以讨论的?呸!”
说罢,女狐狸捞起剩下的衣服踹了男的一脚,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男子赶紧追上去:“虹翘,虹翘!”
迎棠的小脑袋瓜炸开了。
一万年?
什么魔王破了绝地天通的结界,她都不关心。
重点是,她竟然被封印一万年了。
一万年就是一百个一百年。
那个温柔熨帖的少年轮回百世,对她的记忆恐怕早就在孟婆汤里泡发了。
她们都还没喝合卺酒。
他甚至还没掀她的盖头。
迎棠浑浑噩噩,跳得颤颤巍巍。
一万年。
她从他的记忆里彻底退出了。
迎棠一直跳,一直跳,直到脑门撞到树上,弹回来,坐在树底下发愣。
白虎被她吵醒了,睁开眼睛木然地看着她。
那只叭叭叭的、傲气的小兔子,此时正耷拉着耳朵,坐在地上看着泥巴发呆。
整个一大写的“丧”。
白虎面无表情地凝视。
月光把小兔子的影子拉得老长,却仍是娇小。
惹得它心头竟生出几分怜意。
这是从未有过的。
她原本蓬蓬的一团,如今又瘦又扁,雪白的毛发统统垮下来,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下,三瓣小嘴微微发颤。
向被谁狠狠欺负了似的,任凭谁见了,都心疼得紧。
它看了许久,泛着窃蓝的眸子闪了闪。
迎棠抱着小小的身子,忽然觉得有些冷。
她寻了一处树根,也不找白虎麻烦,就这样躺下来,沉默得不得了。
她们有共生魂刻,她还活着,说明允平的魂魄没有散。
没关系。
没关系的。
她就去找他。
她要去冥界翻生死簿,如果允平已经转生了,那她们从头开始。
要是没转生,那正好,把魂魄拎出来,把他坟给刨了,骨头挖出来,想办法重塑肉身。
上辈子看过的电视剧里不都是这么写的吗,什么用莲藕做身子。哪怕他最后变成了一节藕,她也要他。
一定有方法的。
她答应过他,他若身死,阴曹地府她都翻得。
这对真魔期的迎棠来说,不是难事。
对金丹期的迎棠来说,是天方夜谭。
但不妨碍她敢想。
老虎爪子伸过来,试探性地推了推她的圆脑袋。
迎棠恶狠狠地拍开,耳朵盖住脸,翻了个身背朝他:“大半夜的不让兔睡觉啊,滚开!”
白虎冷面呼噜了一下,也不知是谁吵醒谁的。
一夜过去,迎棠觉得精神好多了。
她噌地蹦起来,决定要去冥界。
谁知脚一滑,摔了个屁股蹲。
什么东西啊!
她骂骂咧咧,看到一堆水嫩嫩的胡萝卜。
她嗅了嗅,还能闻到那只白虎特有的冷杉气。
原来是跟班给她拔的。
真是只好虎。
她决定以后叫他“大猫”,不叫他“软脚猫”了。
她捞起胡萝卜,三瓣嘴砸吧砸吧嚼:“大猫!”
白虎正巧在不远处的溪水边处理伤口,迎棠瞧见了,欢欢喜喜跳过去。
她两手背在身后,挺起毛茸茸的小肚皮,正经道:“本姑娘要去冥界,你与我同去。”
这是老大对跟班的命令。
大猫动作停住一瞬,继续用舌头舔爪子。
迎棠还能不明白?
“你是不是也要去冥界,呵,我就说我俩同路。”
白虎:“……”
她放下胡萝卜,爪子沾水,把自己脏兮兮的毛一点一点梳理过去。
白虎先梳洗完,冷峻地盯着她。
仿佛在思考这只小兔子浑身上下到底什么地方值得它花心思养着,等养的肥肥胖胖再一口吃掉。
没有。
一口便没了,都不够塞牙缝的,吞下去都没个响。
迎棠不知道白虎在想什么。她非常讲究地梳理,每一根毛都要雪白无暇,弧度也要统一,四肢的指甲也不能夹一点泥。
半个时辰后,她又是一只漂亮的小兔。
白虎见她梳理好,高抬贵眼,旋即一顿,胡须颤了颤,随后又觑起眼睛,慵懒矜贵地舔舔爪,起身走开,像个独行侠。
迎棠跟上去,边走边啃胡萝卜,抓住每分每秒回复灵力,肆无忌惮地打了个饱嗝。
她暗中观察白虎的伤口,发现愈合了许多。
如今得知绝地天通的结界被破,这只白虎被魔气所伤恐怕也是常事。
初见还差点以为他是天界的那个狗东西,这伤就是被她打的呢。
哈哈哈,哈哈哈。
不过,她总算知道这个诡秘森林是如何形成的了。
堂堂魔尊身受重伤,被投入玄水,魔气肆溢,一万年后,玄水周围吸取魔尊的灵力长出一片森林。
简而言之:这整个森林都是她滋养的。
越往外走,魔气越稀薄,白虎的灵力威压就越大。
直到脚下突然有了路,周边草木蓦然开阔。
太阳骤然热辣起来。
树林里春日葳蕤,外头却是三伏天。
迎棠摸摸发烫的耳朵,热得心跳倍儿快:“太热了吧!”
踏出秘林的一刹那,迎棠身旁突然闪起一道银光,光束盘绕而上,那白虎在一束刺眼的敞亮中,毫无预兆地幻化成人形。
迎棠一双大眼睛被突如其来的变身环节惊得滚圆。
然后,她的心登时从三伏天骤然跌入三九寒冬。
那人白长了一副朗月清风、清逸如杉的皮相,如清玉浸水,看上去温柔俊雅,鬼斧神工般惊艳绝伦。如今细看,还颇有几分允平的影子。
但差不离的脸,在迎棠眼里却是天差地别,一个惹人喜,一个惹人厌。
眼前这个,充其量算西贝货。
银色的发冠散发出骇人的冷气,乌发散下来,扫过银边的衣襟。
莲子白的长衫垂在略显瘦削的颀长身子上,衣斓有陈年的血渍。
朝冽低头睨了她一眼,那双深海般的眸子在光下变浅,像春日不扎眼的天,很快又恢复成人类的黑。
浑身上下,都是迎棠最恨的样子。
这双眼睛,她就算是死也不会忘。
朝冽见小兔子眼神不善,颇为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他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感情:
“还不跟上。”
第26章
迎棠当即炸了毛, 朝他龇牙咧嘴。
什么跟班,是特码的死敌。
她就应该喝干他的血,把他的魂揉吧揉吧装进铃铛挂在拨浪鼓上天天摇。
也不管如今螳臂当车, 她捡起地上的石头, 附上灵力就往他头上狂扔。
一个接一个的石头呈一个完美的抛物线,朝朝冽的俊脸飞去, 速度之快,还摩擦出火星来。
一道灵力屏障及时挡住石头, 把它们在空中碾成齑粉。
朝冽感受到杀气,眸子又泛出淡淡的蓝来,从石头雨中瞥她:“怎么,突然活腻了?”
迎棠扔累了,气得眼睛通红:
“姑奶奶我现在杀不了你, 但你也别猖狂。待我恢复了, 一定把你大卸八块, 让你生不如死!”
朝冽轻蔑地移开视线,一脸“几个菜喝成这样”的表情:“随你。”
他是杀戮道, 杀孽无数,仇家遍布三界, 活得久了, 除开万年前的那一役, 别的统统如蝼蚁, 全不记得。
小兔妖浑身灵气, 金丹初成,元婴若现, 不是个魔, 兴许是飞升前的仇家。
她不肯跟上来就算了。
养不熟的小畜。
思罢, 他一跃而上,飞走了。
迎棠:……艹。
她拔草往天上撒:“该死的软脚猫!敲你大爷!”
她恨啊,恨没能在小溪边直接把他□□杀了,恨得门牙疼。
她原地气了一会,在心里咒他百种死法,踹烂了一大片草皮。
迎棠蹦跶着穿过树林,经过一处驿站。
驿站里有几个修士小憩瞎侃。
迎棠光明正大走过去,靠在椅子腿边听。
“哎,青阳宗千年一度的请仙会又要开始了。”
“知道知道,据说今年请的是重新振兴青阳宗的那位青茷祖师爷。”
“可得凑上热闹,不能错过了。”
青阳宗还没灭门啊。
小人精还挺厉害,成祖师爷不说,还飞升了。
吃饭的地方是第一情报源,迎棠赖在桌角,束起耳朵到处收集信息。
斜后方的桌子传来男女的对话声。
听这声音,正是昨夜草丛里野战未遂的小情侣。
“虹翘,你多日不回,妖尊不会生气吗。”
女子不以为然地嬉笑:“白卿可不会那么小气。”
白卿?是阿卿吗?那小屁孩竟然成妖尊了。
可真是沧海桑田。
男子握住女子的手,细细抚摸:“那正好,我寻到一好去处,你定会喜欢。”
虹翘眉眼娇俏,料到似的点他的额心:“你是说渊都的海棠花海?我早就听说了,现在就要去!”
迎棠一愣。
渊都,海棠花海。
小情侣忙不迭起身,你侬我侬地朝驿站外去。
迎棠撒丫子跟上。
她们穿过一望无际的小山林,进入一小镇。
小镇里有许多传送台,站上去就能传送至三界各地,但上传送台需要耗费灵力,迎棠趁二人站上去之际,赶紧蹦上,蹭了一把传送阵,吃了两天的胡萝卜瞬间被掏空。
白光骤现,化为流萤,消失在黑暗中。
有花瓣落在她的鼻头,迎棠甩了甩脑袋。
白茫茫的天光一闪而过,紧接着一片汪洋奔袭而来,粉浪滔天,微风拂过一地落英,打着粉色的卷。
好大一片海棠花林。
她竖起耳朵,能听到叮铃铃的铃铛声。
原来每株海棠树上,都挂了一颗小铃铛。
如此巧思……
迎棠打住思绪,没往下想,心却跟着铃铛声跳得快了些。
小情侣走在前面,叫虹翘的小狐狸笑意盈盈,随后又叹息:“想当初,她老人家凭一己之力突破绝地天通的结界。可谓,魔尊一出,无仙争锋。”
男妖应和:“那可不是,手刃温凉真人,打退一万天兵,还把天界第一美挂在华山殿上打了三天三夜,逼得那青渺仙子的老相好杀戮天尊下凡亲自封印。
杀戮天尊是什么样厉害的人物?三界独大!就算如此,也在她面前吃了瘪,身受重伤,一万年都不曾飞升成神。”
真可谓流言害人。
除了手刃温凉,其他颇有夸大。但迎棠听了很受用,甚至有点后悔当初打青渺打少了,就应该打三天三夜才对。
原来软脚猫和青渺是老相好,怪不得。
走进海棠花林,迎棠抬起白色的小毛爪,一片片柔软如云的花瓣随风从她手心溜走。
“不过,”男妖看这头顶芳华,舔舔唇,“也不知魔尊怎么想的,竟要嫁给一个凡人……”
虹翘当即脸色一沉:“晦气。那瞎子是尊者的炉鼎,哪里称得上‘嫁’。要不是他,天上神仙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找尊者麻烦。
那瞎子愧疚,所以才在尊者被封的渊都城外种下这片海棠花林,尊者最喜欢海棠花了……
但又怎么样呢,一万年过去,尊者原本可以飞升成魔神的,却被他一个被人用破了的炉鼎拖了后腿,他根本不配!”
男妖赶忙安抚:“是是是,你说得对,不配!呸!”
迎棠的脸蓦地黑下来。
她捞过海棠花瓣,往二人脚前一扬。
两人被忽然升起的海棠花台阶绊到,又被一股灵力推了一下,双双跌了个狗吃屎。
趁二人还没发现,迎棠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
无知小妖,乱嚼舌根。
根本没什么配不配的。
他是弱了点,但在危险面前从来没有退却过。
哪怕手无缚鸡之力也会下意识把她护在身后,哪怕那个该死的天尊弹指移山,他也勇敢地站出来为她澄清,虽千万人亦往矣。
他也很在意配不配这件事。
她一直都知道。
他突然想当皇帝,不是为了复仇,不过是在为了世人口中所谓的配不配努力。
一片片花瓣落在她头上。
她阴沉着小脸,一次又一次抬爪扫开它们。
“臭辣椒年糕!”迎棠恨恨嘟囔,“以后再让我听见你说允平不好,我饶不了你。”
漫天花雨哗啦啦地下,迎棠跑到海棠林的深处,脚步越来越慢。
她想象不到这杳无止境的海棠林,允平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开辟了多久。
也许正如虹翘说的,愧疚、自责。
但这分明不是他的错。
是那些狗屁神仙。
迎棠走着走着,累得有点小喘。
金丹期就是不行,身体好重。
她放慢脚步歇了一会儿。
灵府里,玉鱼化成的金丹漂亮极了,温柔地转化着灵力,荡漾出暖意,温柔如他。
她翕动翕动鼻子,嗅到一股酒气。
顺着酒气往前,迎棠拨开草丛。
一个沧桑,老成,仿佛一棵百年长松的青年,立在海棠花下。
迎棠狐疑地躲到海棠树后盯着他。
须臾,那人沉声:“何方小妖,再不走,吾便不客气了。”
迎棠嗤笑:“这海棠花林是本姑娘的,本姑娘要待在这儿,你奈我何?”
“你的?呵,不知天高地厚。”他转过身,指尖随意凝出庞大的灵力,周身充斥无上仙气。
迎棠看清那人的脸,惊诧地探出头:“小人精?”
青茷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世上除了“她”,还有谁会叫他小人精?
他收起灵力,凝神细看,一只小兔子从海棠树后面跑过来:“小人精,真的是你!”
“姑奶奶?”他蹲下身,眼睛瞪得像铜铃。
他觉得眼前这只小兔子有些滑稽,但又不敢轻视。
一万年了,但骨子里对她的恐惧、尊敬都还在,仿佛刻入灵魂:“我的天……真的是你吗?”
“是我,我从封印里逃出来了,但恢复修为还要一些时候……不,准确说是很困难……是允平的玉鱼,它变成了我的金丹,我这一万年一直在修补灵府。”迎棠难得看见故人,忍不住哽咽了一下,忙甩甩头压住心绪,两只爪子巴拉住青茷的袍子,“允平呢。”
三言两语便能证明身份,青茷神色晦暗,一时震惊地有些说不出话来。
一万年了,一万年了啊。
他摇摇头。
迎棠死死抓住他的袍子不放,两只眼睛湿漉漉的。
他轻轻扒开她的爪子,欲言又止:“他当了皇帝,举国盛世,奠定了沧州繁荣的基石……他过得很好。”
青茷长叹口气,找补道:“他是个……史书也无法定义的皇帝。”
这么多年,他都鲜少回忆万年前的事。
凡人的短短一生,在一万年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迎棠一眼看穿他在说谎。
“你骗我。”她一爪子过去,灵力太弱,竟划不烂青茷的仙袍,“你想清楚了再说。”
青茷沉默以对。
迎棠的心骤然凉到了谷底。
溽热的天气,气压低得闷人。
须臾,他艰难地开口:“你被封印后,他不愿离开。他早前已入魔道,却又是沧州唯剩的正统,便被那群神仙强硬下了禁制,只能一辈子待在渊都,他们说是为了保护他不再被妖祟觊觎,有助他回归正道。”
“渊都……就像个巨大的牢笼。饶是金山银山,万人之下,天下英雄尽趋之,他也像个没有灵魂的机器。他定下严苛的法律,动不动就杀臣子。但他又是个杰出的皇帝,让沧州疯狂繁荣了十年。唯一有点人气的时候,就是在这里种树。”
迎棠梗住,感觉喉咙里有根倒刺:“我不想听了。”
青茷闭上眼,双拳紧握。
他深吸气,没有停下:“你知道这里有多少棵树吗,一万一千棵。”
“无论刮风下雨,他每日都种三棵,年复一年,种到死……”
“他像被白蚁侵蚀的树,肉眼可见地枯萎、腐烂。”
“你见我的时候,我才化神,后来只进了半个阶段,他就去了……那年他才二十八岁。”
“你赠他明眼囊,他服后勉强能看清事物……他便每日都盯着那尊泥塑……”
“别说了。”迎棠放下爪子,以一种几乎木然的眼神看着他,“他不过是肉身死了,不算真的死……”
她抬起小脸问:“他应该有墓吧。”
青茷一愣:“你要做什么?”
“我要把他的一切都带到冥界去。”迎棠擦擦赤红的眼睛,小爪子握成拳,“我要复活他。”
一万年,青茷已经不是以前那个青茷了。
他无奈地笑了好几声,预感到自己可能又要做那个“叛徒”了。
“你是要掀翻这天。”
青茷没拒绝,带迎棠去夏裴回的墓。
夏裴回是帝王,但他的坟却如野冢。
青茷说坟是他挖的,碑也是他立的,这些是夏裴回亲口要求的。
他死后,想自己的尸首和她靠得近些。
坟头草很长,青茷说他每年都来,即便如此,万年的沧桑过去,这儿也早就没什么坟样了。
墓碑是普通石头刻的,青茷说怕用太好的材质,会被人觊觎。
墓碑上书:春元皇后爱夫之墓。
迎棠木讷地问:“春元皇后?”
青茷点点头:“是她给你的谥号。”
迎棠吸吸鼻子,用灵力劈开那块碑,“本姑娘不需要它。”
咔嚓,碑裂了,碎一地。
她埋头用爪子刨开夏裴回的坟土,露出一个对她来说硕大的棺材。
棺材用的是海棠花木,雕刻的花纹也是海棠花,栩栩如生。
嘎吱……
她亲手扯断钉子。
棺材板比她想象中松垮,仿佛被人强行打开过。
她暗自奇怪,但也没放在心上。
青茷脸色一白,别过头去。
棺材里还能剩点什么呢,唯有残缺的粼粼白骨。
白骨瘦削,像枯败的杉木枝。
他的指骨紧紧攥着什么。
迎棠面色木然。
她深呼吸,从白骨的手心里硬扯下一块布。
那是一块即将被腐蚀干净的红布,上绣春棠满园,还有他曾喻的“春棠经雨放”五字,绣在小小的角落,如今只剩后三个字依稀可见。
盖头质感变得无比粗糙,早已没有丝绸的光润。
迎棠用灵力修补,才渐渐显出它本来的样子。
那春棠二字,却恢复不得。
她小爪子抚在上头,仿佛能看到那只清秀的手日复一日摩挲过金色的绣线。
她取下指骨上的储物戒套在爪子上,把盖头放进去,又从里面拿出一根红绳,红绳的一端系着琉璃铃铛。
她用灵力把夏裴回的白骨炼化,塞进琉璃铃铛,挂在脖子上。
白骨的身边,还放有一尊泥塑,和一根海棠花枝。
迎棠抄起花枝塞进储物戒,再小心翼翼捧起泥塑。
泥塑被保养得很好,真真是万年不腐,童叟无欺。
他刻的其实不是很像,不及她本人三分。
迎棠噘噘嘴,压下心头的起伏,把泥塑塞进储物戒。
“冥界怎么去。”
青茷的眼神里带有一丝怜悯:“姑奶奶,你这是逆天而行。”
“烦死了,你怎么成仙以后变得这么老古板。”迎棠摆正脖子上的小铃铛,“天罚我都不怕,你放心,我一个人去,不会牵连你。”
青茷被她说得怔住了。
这一万年,他好像确实变得有点古板,还有点迂腐。以前他还八面玲珑长袖善舞,飞升以后,渐渐瘫下来。
他转念又想,姑奶奶以前哪会考虑牵连不牵连的、管你呢,现在她竟然为他考虑。
好感动,他是不是也算姑奶奶的老朋友了?再不济也是个心腹吧。
他递给迎棠一块玉简:“若有什么难处,尽可与我联络。你如今这修为去冥界很难,保护好自己。”
迎棠顶着一张萌化了的脸,不情愿地收下:“本尊独自闯荡魔域的时候,你上六辈子还没过完呢。”
青茷:“……”
他错了,她没变,嘴皮子还是一样锋利。
“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好消息。”
“天尊万年前中了你的魔气,日渐被蚕食,力不从心,每年伤口都会复发,须得下界去秘林与你就近待着,通过共生魂刻维持生命。天上仙君们觊觎天尊之位,蠢蠢欲动,被他多次镇压。近些年,他也疲于应付,若你能恢复修为,正是复仇的最佳时机。
对了,原本那天尊性格就有些……不正常……据说万年前与你一战后,天尊变得越发古怪。他归天后十几年,杀戮明显减少,若没人找茬,他竟也不出手了。有仙还看到天尊偶尔会下界来,往这海棠花林走一遭,什么也不干,不知是何缘故。”
迎棠想到秘林里的白虎跟班,轻嗤一声。
估计是憋着坏呢,看到海棠花就像看到她,时刻提醒自己要把对她的恨铭刻在心。
“坏消息呢。”
“坏消息是……”
青茷顿了顿。
“他已经找到了彻底清除魔气的方法,也在赶往冥界。”
迎棠在心底冷笑:“那又如何,万年前我能伤他,万年后我依然能!”
边说边从储物戒里掏出各种丹药死磕。
磕着磕着,竟然真的结婴了,一下子突破元婴初期。
亲眼所见的青茷:……喝汤也没她突破快。
“我还有个消息可以告诉你。据闻天尊飞升前被剜过眼睛,后来即便嗑药重塑,眼神依旧不太好,只不过据说万年前,他的眼睛忽而好了,不知真假……总而言之,若你与他对上,可以尽量对着他脸揍。”
“知道了。”
迎棠灵力大涨,她与青茷匆匆道别,叫他别废话了,自己一人能行。
青茷默默看着小兔子的背影,这才有时间震惊。
直到她走远,他方抚了抚胸口。
吓死他了……和她说话,他依然觉得害怕……
迎棠走出海棠林,正巧又碰见虹翘那对小情侣。
迎棠隐约听到什么“妖尊又上天界了”,也没放在心上。
她此时有了灵力,很快找到一个传送门,传送到酆都。
酆都鬼城大家都知道,据说这是人间与——铱誮鬼界唯一的联通处。
迎棠走下结界,不经意瞥见身旁有个穿莲子白的人。
不会吧,冤家的路这么窄?
她用余光看。
还真是,臭跟屁虫,死活甩不掉,真晦气。
那人没有一丝表情,清玉之资,皮相出挑,就是脾气太臭。
他威压甚重,浑身写满了“生人勿近”,哪怕清俊无双,也叫人心生惧意。路旁的凡人、修士们个个避之不及,让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迎棠低低骂了句:“鬼子进村。”
第27章
迎棠骂完了, 直挺挺往前走。
那人似乎察觉到,回头睨她。
迎棠没好气:“牛皮糖,跟屁虫!天下路多了去了, 本姑娘要走这条路, 你就不能绕道?”
朝冽是杀戮道,浑身都是血性与杀气。
他性格又差, 时不时犯病滥杀一通,所以他但凡出天阙宫, 周围几百米内都不会有活腻了的生灵想靠近。当下虽敛去一些威压,但煞气逼人,凡人修士们无不让出康庄大道。
一万多年都是别人绕着他,哪有人要他绕着走的。
偏偏有只小兔子,让他滚远点?
真是找的一手好死。
巧了, 迎棠也是从来只有别人给她让道, 没有她绕路的道理。况且她只知道这条路, 只能走这条道。
她和他一起走,她心里就愤怒就恼火, 恨不得扒他皮铺到茅厕去辟邪。
虽然自己现在又弱又小,打不过人家, 但不妨碍她嘴炮他, 并用龇牙咧嘴的小表情侮辱、恐吓他。
道路本来就宽, 能并排走下五辆马车。
但修士们瞧这一人一兔, 气场爆棚, 仿佛再来十条这么宽的路都不够她们走的,纷纷让道。
朝冽瞪了小兔子几眼, 杀戮之心已起, 动动手指头就能把她碾死。
相比秘林前分开的时候, 她境界也提升了,已经突破元婴。
叮铃铃。
她脖子上的琉璃铃铛随着她的跳动叮铃作响,忽而浇灭了他的火气。
他有些恍惚地盯着那颗铃铛,眸子渐渐变回阗黑色。
迎棠抬起小毛头瞪他:“看什么看!”
街边有百姓家的小孩子,哪里见过兔子和人吵架,嘻嘻哈哈道:“妈妈,小兔子好可爱啊。”
妇人尴尬地笑:“是啊,真可爱,修者定是觉得小兔子可爱,方多看了几眼。小兔仙,你也别生气。”
朝冽闻言,一眼把小兔子望到头:“皮相不过是血肉的堆砌。”
惹得众人更尴尬了。
迎棠一想到他和青渺的二三事,狠狠翻了个白眼。
坐拥天界第一美女,还在她面前演什么“不知何为美”,脑子有包。
她当即加快脚步往前蹦跶,想甩掉他。
冥界的门通常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开,距离下一次开门,还有十几天的时间。
迎棠准备先找个灵力颇胜的客栈住下,万一中途突破了也不慌。
一路上,酆都的人脸白发黄,跟几百年没晒太阳似的,形销骨立,营养不足,颇有行尸走肉的意味。
迎棠懒得深究,也没放在心上。
半柱香后,终于看到一家还不错的客栈,叫“请仙来”。
她刚踏进去,又在前台看到那个天尊。
天杀的。
也许是几次相遇都不愉快,朝冽若有察觉地朝门口瞥过去,一只小兔子正站在门槛上龇牙咧嘴瞪着自己。
强兽看见弱小,要么食之,要么玩弄。
他轻笑一声,举起手里的令牌,朝她亮了一下,上楼了。
什么意思啊?
迎棠赶紧蹦跶到柜台前,猛敲柜台:“掌柜的,本姑娘要一间房!”
掌柜的一开始没看到人,左右环顾,以为自己听岔了。
迎棠不耐烦地又敲了敲:“在下面!”
气死她了。
掌柜的扒着柜台往下看,才看到一只还没化形的兔妖。
按道理说没化形的妖怪都不能说话才是,这只兔妖怎的会说话。
他笑道:“不巧,最后一间房刚被定走了,姑……兔姑娘晚来一步。”
迎棠心里的小火山登时喷发。
该死的软脚猫!
她迟早要挖出他的心,放在手里捏得粉碎!
迎棠愤恨地踹了一脚木台才离开,寻思先找个地方凑合一夜。
迎棠晃到一灵力充沛的去处。
那府宅祈福角凝软玉,下坠銮铃,大门斗拱漆雕彩绘,上头琉璃脆瓦,丛丛簇簇的海棠翻墙而出,不是有权也是富家。
此地按理说是城北部中心,竟如此静谧,很不寻常。
但多不寻常诡异的事,在迎棠这个看了六百年克苏鲁的魔看来,都不是事儿。
寻了一处看着还不错的墙根,她刨了个小洞蹲进去。
调整个舒服的姿势,她从储物戒里掏出传声玉简:“小人精。”
青茷错愕的声音从玉简里传出来:“姑,姑奶奶?你到哪了?”
“在酆都,果真如你所说,碰上了那只软脚臭猫。”
青茷:软脚、臭猫?她说得该不会是天尊吧。
“天尊认出您了?”
“我灵府内如今是元婴,不是魔元,而且还没化形,他那个一根筋的杀人狂魔肯定认不出来。”
“好,您万事小心。阴时阴刻,酆都会开启冥界的门,届时您能感应到的,只是……”玉简那头迟疑了一瞬,“据我所知,绝地天通后,闯入冥界的人有去无回。一万多年前,顺圣帝便让冥界自理,冥界从此不归天界管辖,上头也没有整治的意思……”
“无妨。”迎棠通常都是见招拆招。
迎棠果断挂了玉简,把储物戒里能吃的丹药统统拿出来。
磕,使劲磕。
吃到肚皮撑得滚圆,迎棠翻了个身,心满意足地打了个满是灵气的嗝。
她警惕地把身子往洞里藏住,昏昏沉沉地隐入灵府。
修补灵府是一个漫长又艰难的过程,迎棠和元婴小人把灵府里的灵力搬运来搬运去,忙得焦头烂额、不分昼夜。
不知过了多少天,待丹药的灵力被内化,迎棠的修为涨到了元婴中期。
她瘫在灵府里睡了一觉,打算醒过来再磕一波。
期间下了一场雨,墙洞外头多了泥泞,后又慢慢被晒干,掉下来一地花瓣。
有蛙鸣阵阵,迎棠忽然嗅到一股令人作呕的香气。
依兰花香。
她不记得院子里有种这个花。
迎棠的意识慢慢回笼,猛地睁开眼睛,长耳朵迅雷般竖起来。
一股绵柔又熟悉的灵力从不远处的房屋里慢慢走出来,裹挟着浓烈的花香气,熏得她头昏脑涨。
迎棠浑身一震:这灵力也颇为熟悉。
是哪个手下败将呢?
她如雪的小毛头探出洞看。
两个身批玄色斗篷的女子从偏门出来。
领头的说:“雏阳,吾先回仙界,此事交与你,若出了差错,唯你是问。”
后面身形更为娇小的女孩子闷头福了福:“是,仙子。”
仙子?
迎棠从尘封了一万年的记忆里踅摸出来:怪道这声音熟悉,原来是被她挂在华山打屁股的那个。
冤家的路也忒逼仄。
她抬头细看那府宅牌匾。
上书“归海”二字。
一万年过去,青渺仙子已然进阶到金仙后期,非迎棠如今能硬碰硬的。
但迎棠的胆子还停留在真魔期。
她踅摸过去,跟着那小女孩走。
小女孩手里拎着一个笼子,笼子里关着一只小鸟。
那小鸟瑟瑟发抖,小眼睛四处提溜,忽瞧见迎棠,如见爹娘,叽叽喳喳哭嚎着吵起来,吵的人耳朵疼。
她似乎想让迎棠救她,这不扯嘛。
迎棠和善良圣母八百杆子也打不着。
叫雏阳的小仙女提着笼子进入请仙来,迎棠跟着她的脚跟溜进去,潜伏在床底下。
她发现整个屋子里都布下了阵法,但这只是冰山一角,她看不见阵心,也看不见阵有多大。
反正不关她的事。
她继续蹲着。
雏阳把笼子放在桌上,那鸟妖就叽叽喳喳朝迎棠的所在叫唤。
雏阳“嘘”了一声,拿出一颗小石头。
迎棠眼尖,分辨出那是一块灵力非常强大的界石。
“小鸟儿啊,”雏阳柔声道,“我们把你从归海公子那要过来,你当感谢我们。待阴时阴刻,冥界大门敞开,我会把你送进去。你的任务,就是把这颗小石头带进去,别无其他,明白了吗。”
鸟妖看鬼一样看着石头,死死扒拉着笼子朝迎棠伸翅膀尖嚎。
雏阳一把把它往怀里捞,用灵力把界石和小鸟妖捆绑住。
迎棠觑起聪明的小眼睛。
看来,手下败将想送东西进冥界,就找了鸟妖这个替死鬼。
既然是界石,保不齐冥界里还有一颗,两两相遇能在冥界里造出一个界。
这打的什么鬼主意?
还有,归海公子是谁?青渺不是软脚猫的女人么,怎么在外头和别的男人密谋?
迎棠脑补了一场大戏。
“噫?”许是察觉到鸟妖的叫声有异,雏阳往床下探去,“好可爱的小白兔!”
迎棠一惊。
雏阳眉心一点太阳金,冲迎棠笑出两个小酒窝,把迎棠一把捞过去抱在怀里,爱不释手。
“小兔子啊,”她声音糯糯的,往迎棠手里塞了几根冒着仙气的胡萝卜,“你是不是饿了才跟着我的,来,快吃胡萝卜。”
她撸了迎棠好几把,迎棠不耐烦地甩头,屁股朝地要往下蹦。
她又把迎棠捞回来放在腿上继续撸:“小兔子,你怎么不吃啊。”
迎棠忿忿啃了几口:呸,真寡淡。
小鸟看看迎棠,又看看雏阳:同样是妖,为什么待遇如此不同。
它两腿一瘫,摆烂。
既然她们也要去冥界,那她完全可以蹭个“顺风车”。
迎棠心下定了,便心安理得地在雏阳处待了几天。
她把雏阳当成饲养官,坦然地收下她送的东西,活活把自己养到元婴巅峰。
雏阳是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根本受不住迎棠这么萌的“皮相诱惑”。她养着养着,还养出成就感来了,每日投喂各类仙酿不在话下。
倒是笼子里那只鸟,以绝食抗议,不吃不喝,肉眼可见地消瘦下来。
很快,到了冥界鬼门大开的日子。
这日一早,迎棠就抓着雏阳的袖子,催促她赶紧出门。
雏阳一手抱着小兔子,一手拎着视死如归的鸟妖离开请仙来。
最奇怪的是,迎棠不知雏阳是什么奇怪体质,所到之处,若步步生莲般,踩出庞大阵法的一个个部分。阵法只显形一个弹指的功夫,须臾便消散了。
迎棠目不转睛看过去,觉得这阵至少覆盖了整个酆都。
雏阳跑到城北的小树林里,这里是她考察多年发现的阴气最重的一角。
她立在一平坦草丛上,嘴里念念有词,唤出一种特殊的传送阵。
她投喂了迎棠,让她乖乖待着,又念了个诀,满脸“来世希望你运气好点”的怜惜,把小鸟儿送进阵法的中心:“去吧,小鸟。”
麻了的鸟妖登时又叽叽喳喳起来,疯狂扑腾。
阵法驱动,阴风自地下阵阵飘上。
忽而,仿若时空扭曲般,草地上列出一个圆形的缺口。
就是现在!
迎棠看准时机,丢掉胡萝卜冲进去。
雏阳大惊:“小兔!小兔!”
一根花枝甩过来缠住迎棠的脚腕,她用力蹬开,再次朝阵法飞扑过去。
场景一转,周身忽然一片漆黑。
浓烈的鬼气从脚底下透出来,阴冷得兔发抖。
迎棠站起来,伸爪不见爪。
周围寂静得连鸟叫都听不见了。
迎棠往前蹦了几步,耳朵竖起来细听。
有锁链的声音。
仿佛有好几根链子牵引着她,她往音源处蹦,约莫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天光骤现,入眼尽是干枯的朱草。
两旁的枯树从两旁伸出枝丫,有秃鹫悬停在树枝上桀桀怪笑。
一座栓满锁链的长桥摇摇晃晃,连接对面的悬崖。
数以万计的鬼魂飘飘荡荡往悬崖对面去,偶尔互相穿模,在桥上大打出手。
这就是冥界?
迎棠呆呆立了一会儿,她很不喜欢这里,树丑丑的,天灰灰的。
一声尖锐的鸣叫划破天际。
那只小黄鸟忽然掠过迎棠的头顶,如离弦的箭朝天顶飞去,逐渐变成一个小点。
迎棠盯着看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异常。
管它呢,她是来翻生死簿的,其他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跟着鬼流往桥上走。
奈何桥很不结实,一晃一晃的,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锁链随风噼里啪啦响,遍布裂痕,仿若随时会断。
鬼界的空气弥漫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味道,没有一丝生气。
闷人的气味中,一抹冷冽刺骨的杉木气荡漾开来。
迎棠机警地立起身子往前边看。
熟悉的白衣在密密麻麻的鬼影中忽隐忽现。
迎棠扼腕:娘的,软脚臭猫真是阴魂不散。
她气得撸手毛,忽然想到什么,心机地勾唇邪笑。
他棒打鸳鸯,她也要毁他姻缘!
她蹦跶上去,无视冷漠的威压,朝他扔去一个小石头。
朝冽显然状态不好,他的后背被砸到,停步,狠戾地垂头看她。
仿佛下一秒就能把她生吞活剥。
迎棠当没看见他刀子一样的眼神,窝在一边,小小的一团。
“咦?真的是你!
我先前分明在一座宅院里,看到青渺仙子和一个公子亲密交谈,我还以为是天尊呢,我当时还想,天尊不去冥界了么?”
“原来你已经来了啊,那……那个男人是谁啊!”
她忽然自己想透了似的站起来,睁大水灵灵的眼睛捂住嘴,耳朵心疼地耷拉下来,小表情仿佛在替他不值,但是尾音却出卖了她,愉悦地扬了上去,“天哪~~~~我不是故意要惹天尊伤心的~”
第28章
朝冽冷漠睨了她几秒, 冷笑一声,走了。
迎棠寻思是她表达地不够明显吗?
可能软脚猫在天上待太久了,根本不知道“绿”字还有第二个意思。
她忙跟上去。
“你是不是太自信了, 你神经兮兮的, 阴晴不定,青渺仙子看上他人也是正常。你别不信, 我听说那公子叫什么归海公子,啧啧啧, 这名儿就很好听,比你的好听多了。”
迎棠一顿,她好像至今都不知道这家伙叫什么。
管他呢。
她继续叭叭:“人也比你好看,比你温柔,就是比你弱了点。但没事儿啊, 青渺仙子也不算太弱, 能保护他就行。你整天打打杀杀, 一身血臭,怪不得青渺仙子不喜欢你……”
但凡有一句话能戳中朝冽的痛楚, 迎棠就乐了。
可是他依旧淡漠,任凭迎棠刮起嘲讽的飓风, 他八风不动。在迎棠锲而不舍的语言攻心下, 反而脸色越来越好, 杀气渐渐收敛了起来, 恢复了几分理智。
迎棠心里头纳闷啊:这俩人感情竟然这么好, 如此信任对方?
她竟品出几分羡慕来。
若允平在,他们之间定也如此信任……
思及此, 她心里魔气汹涌, 双眼赤红, 恨不得一脚把朝冽踹下桥。
她也真的这么做了。
小Jio踢上朝冽的腿,却踢到一面结界,又被弹回来,几个退步方站稳。
可恶!
朝冽这下是真怒了,杀气都涌了上来。
恰在此时,一对立在桥头引流的双胞胎少年目光如炬,一眼便发现迎棠和朝冽与这一群死气沉沉的鬼不同——是生者。
二人身着黑白长衫,默契地对视一眼,忙迎上来。
白无常:“尔等何人,竟敢擅闯冥界。”
黑无常:“找死吗,不知道冥界的绝地天通阵出问题了?不管你们什么目的,你们这都相当于自杀,到时候只能死着出去!”
朝冽眉眼一沉,一把推开黑无常:“滚。”
黑无常被推得一个趑趄,想拦,却感受到对方的威压,吓得手一缩。
他又调转矛头向迎棠:“也行,反正你们也回不去了,不如赶紧告祖宗乞求下辈子投个人胎。”
迎棠:“滚!死衰脸!”
黑无常:……
上头生灵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野蛮了?
一兔一人的战争一触即发。
朝冽吐出一句“不自量力”,抬手便拍向她。
迎棠机敏地闪到他身后,露出尖锐的小爪子:我挠死你!
天空忽然传出一声刺耳的鸣叫,刺穿了众人耳膜。
小鬼们吓得愣了下,纷纷捂紧耳朵,吓得四处奔逃。
朝冽收手,皱眉看天。
訇然间,地动山摇,本就摇摇欲坠的锁链桥发出震耳欲聋的金石之声。
暮气沉沉的穹庐旋转着倾覆落下,一股巨大的吸力将方才幸灾乐祸的秃鹰统统吸到天上。
黑白无常本就煞白的面色变得更白,慌乱地疏散鬼群。
“哎!”迎棠被瞎眼睛的鬼撞得东倒西歪,一个趑趄趴倒在朝冽的脚上。
温热软乎的小肚子贴着他的靴面,朝冽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拎起迎棠的耳朵。
“放开本姑娘!”迎棠骂骂咧咧地乱抓,撕扯他的袖子。
本就阴暗的天地忽而更加阴沉,原本青圭色的天空变成一片苍黄,坍塌下大半。
迎棠心想要是允平的魂魄在冥界,这下岂不要完?
她四肢并用,更加卖力地挣扎。
朝冽看她跟被抓住了命根子似的激动,戏谑地笑了几声,把她放到身边的桥柱上。
迎棠挣脱开来,当即从储物戒里摸出一根珠钗。
朝冽莫名地愣住。
这根珠钗是迎棠当年在魔域突破渡劫期时得到的第一根“水月”珠钗,是全魔域法力最高强的法器,保命用的,也是她身上仅剩的唯一一根了。
当初和软脚猫大战的时候,储物戒在允平手里,她都没来得及用。
她把所有灵力倾注进去,往天空一投。
那珠钗直直射向天空没了影。
几个弹指后,天顶仿佛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往上飞出一个山形,暂停了坍塌之势。
但她如今灵力甚微,珠钗撑不了多久,眼看又要塌下来。
朝冽忽然抬手向天,自指尖分离神识,凝出银色的长弓,朝天空绷紧弓弦。
咻!
一箭有破天之势。
神识裹挟着金仙巅峰的灵力,直朝迎棠那根簪子飞去,炸开一朵银花。
灵力再次催动簪子,轰然撑开一张巨网,罩住整个冥界。
“冥界将塌。”
他扯着唇角,忽而莫名其妙笑起来。
越笑声音越大,吵得迎棠耳朵疼:你是不是有病啊!
只见他忽而停笑,一掌排开拥挤在奈何桥上的鬼魂,把呆愣的黑白无常打到悬崖岸上,手动给自己清出一条路,随后一闪而过,不见踪影。
迎棠蒙了一会。
她方才一下透支了不少灵力,走路都有点困难。
形势所迫,她调动最后的灵力坚持了一阵,趁机混过桥。
谁知天上不知又出了什么动静,那巨大的吸力又重新启动,把鬼气、灵力一丝一缕往上吸。
迎棠本就透支的灵府一下子空下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但她是魔啊,还有魔气。
她龇牙咧嘴直起身子。
原本挤挤挨挨的奈何桥蓦地空了,整个冥界的灵力仿佛在一点点消失。
她跌跌撞撞走到一块石头后面,紧急打坐,逆运灵力,把周围剩下的灵力统统转化成魔气存起来,能抓一点是一点。
疾风骤雨把冥界的房屋都掀了个顶翻。
有枯枝噼里啪啦倒下来,但凡有点灵力的生灵都嘶喊起来。
须臾,天地又陷入了一片沉寂。
灵力在迎棠体内流转了七七四十九遭。
不知过了多久,迎棠猛咳一声醒来。
如今,她灵府里都是魔气,非常充盈。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她探出小脑袋。
外头一片空荡,所有鬼魂都不见了。
奈何桥上的黑白无常因为没有灵力也在原地紧急打坐,仿佛被石化一般。
待它们体内的灵力耗尽,估计就会灰飞烟灭,因为他们没得死了啊。
迎棠了然:青渺的界石创造了一个界,把所有仙力和鬼力统统吸了进去。
真是天助她也,现在正是神不知鬼不觉遛进冥王殿偷查生死簿的最佳时机。
确认街上没人后,迎棠大喇喇走出去。
鬼风呼啸,偶有枯枝落地。
她偶尔从储物戒里拿出几颗灵石,趁界不注意赶紧吸纳。
阴森可怖的鬼街没鬼更吓人了,她顺着牌匾找冥王殿,脖子仰地又酸又痛。
到了。
一森严宫殿赫然挺立,大门上书“判往生”三字,门口立有凶神恶煞的两座石像,十分唬人。
根据顺圣帝的《万仙录》记载,冥王身为一界之主,与天帝地位相等,法力无边。
但据迎棠所知,上一任冥王在仙魔大战中,为助顺圣帝一臂之力,受下魔尊祭繎的全力一击,闭关不出,把冥界事务交给了冥界鬼官。
后来再没听说过冥王的消息。
阴风吹得她小身板颤颤,她回神,用魔力推开沉重的大门。
谁知她刚迈过去,就有一道银白色的闪电冲过来,要先她一步。
她恶狠狠地龇牙咧嘴,伸手就挠,“什么鬼东西,胆敢抢本姑娘的路走!”
那东西愤怒地咬住她的后颈把她往墙上甩。
迎棠被卷成雪球,她脚蹬住墙反弹回来,稳稳落地。
可恶,疼死她了!
“哪来的死鬼,敢找你姑奶奶的茬!”
她的吼声在巷口声声回荡。
“嗷呜!”
对方怒吼着回她。
这声音……也太奶了。
迎棠彻底愣住。
原是一头白毛小脑斧。
它凶狠地瞪她,漂亮霸气的虎纹下,两只大大的苍蓝眼睛泛着金属样的光。
他先是用“你怎么走火入魔了”的眼神询问迎棠,后又朝她呼噜,仿佛在叫她滚。
迎棠一爪下去:“闭嘴!吵死了!”
小脑斧的毛脸被打得偏过去,凭空多出五道爪印,懵了。
他嗓子里呼噜呼噜,全身毛炸立起来。
他绕着迎棠走了两圈,忽然扑向她。
迎棠一脚踩在他脑门上,魔力把他控得死死的。
她一瞬便想明白了。
这该死的臭猫被吸走仙力,又因为压不住体内的魔气暴动被反噬,直接变回幼年体了。
“哈哈,哈哈哈哈!”迎棠乐不可支,笑得身旁小树枯枝乱颤。
虽有共生魂刻,也不妨碍她在这儿扬了他的肉身做铃铛!
“今日就是你的死期!”她抽出一根红绳,上面拴着一颗新铃铛,“本姑娘今天就要把你做成拨浪鼓!”
迎棠这架势在朝冽眼里就像是暴发户,他身为老牌首富,轻蔑地弓起身子,凶狠的架势叫人战栗,显然也不是好欺负的。
二兽对峙,战争再一次一触即发。
天上的阵法再一次启动。
巷口忽然刮过一阵阴风,新一轮的吸力把灵力统统带到天上去,空气中的灵力瞬间空了。
簪子罩下的结界肉眼可见地缩小,留给冥界的时间显然不多。
周围一空,迎棠的每一个动作,哪怕是呼吸都在浪费魔气,她一个不适应脚软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她顿时冷静下来。
首要应是查看允平的轮回情况,允平才是第一位。
况且眼前这家伙虽然灵力被削弱了,蛮力还在,可不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他如今探不出她几斤几两,正好可以唬它一波。
她心里非常遗憾,嘲讽地哼了一声,摆出一副“老娘今天饶你不死,跪谢吧”的表情:“死罪可延,活罪难逃!”
她一脚踩在老虎脑袋上,一个旋身坐上老虎背,把那根红绳三下五除二系到它脖子上。
朝冽心中警铃大作,用力想甩开她。
迎棠的琉璃铃铛除了能储存神识,还能一呼百应。
她一颗主铃可分出一颗副铃,外加一大批小铃铛。主铃早前一直拴在她的脚踝上,随着封印消失在万年的自然瓦解中,里面的灵力都被她吸收了。
副铃就是如今存放允平尸骨的这颗,现在俨然变成了主铃。
她动用全身的魔气催动主铃,小脑斧就算再不情愿,身体也会暂时听她号令。
当然,这一切前提就是,迎棠的威压高于对方,或是对方心甘情愿臣服于她才有用。
现在,她的魔气显然高臭猫一筹,虽只有一点点,杀他不够,但也够压迫他了。
堂堂天尊被一颗铃铛束缚住,很不情愿地呼噜了一声。
他背下压着,软软的肉垫扒拉着地,仿佛受了奇耻大辱。
还别说,这家伙的毛发保养的真好,又亮又顺。
迎棠不惜催动大半灵力,强行扯红绳控制它:“走!”
迎棠的灵力经不起消耗,朝冽又不知迎棠这铃铛的底,不能妄动。
二人制衡,朝冽牙缝里挤出一丝怒气,一步一个怒字似的往殿内走。
入殿后,又是一派景象。
大殿四处垂着黄色的幡幢,每一根巨柱都通入天顶,上雕被铁链拴着的龙,龙头朝下,仿佛正对着来者咆哮。
迎棠感受不到威压,确定冥王不在,或者说冥王也被那石头吸走了仙力。
毕竟堂堂天尊都变成小脑斧了。
迎棠从虎背上下来,蹦跶上高高的丹墀。
她跳上空椅子,仰视椅子背后高耸入云的抽屉。
每一万年是一个书架,每一千年是一竖排,每一百年是一个抽屉。
迎棠随便抽出一个抽屉,发现人、妖、魔各为一簿。
每个人按照地区、生辰八字排列。
但她根本不知道允平的八字。
她突然发现,自己对他的过去,都不如青茷知道的多。
迎棠尝试用玉简联系青茷:“小人精,小人精你听的到吗?”
迎棠的声音像一个皮球左右横跳,在大殿里阵阵回响。
丹墀下,朝冽两只爪子踹在身下,十分矜贵地趴着,他的圆脑袋慢慢转,目光像扫描仪一样扫过去。
乳白色的小耳朵忽然往外一翻,他眸子一亮。
青茷没有回应,迎棠只能自己推算。
假如她被封印了整整一万年……她初遇允平的时候,允平是十八岁……
她挠挠小毛头,把范围缩小到两个抽屉。
“臭猫,你过来。”
没有回应,她扭头。
那只“矜贵无比”的小脑斧,像只看到了激光笔的小猫咪,睁着两只湿漉漉的大眼睛,渴望地盯着架子上的一盏灯。
它两只爪子扒拉着架子,尾巴翘起来,爬上去摔下来好几次,伸着爪子那样那样够,就是挠不到那盏灯。
虎头虎脑的。
迎棠:……
她蹦过去,一把拽住它的尾巴把它扯下来。
朝冽恶狠狠瞪着她,那小表情凶狠的,仿佛下一秒就能把她撕碎。
可惜他只能朝她奶声奶气的“嗷呜”一声。
迎棠给他一记白眼,蹦几下便跳上去,抓住那盏平平无奇的灯。
莫非这有什么机关?
还是说这灯是什么灵器?
左看右看,没发现什么特别的,甚至没有一丝灵气。
懂了,这臭猫现在是原型,老虎是猫科,猫不就是有很大的好奇心吗?
她本着凡事都要给对头找不痛快的原则,朝他得意地扬起小下巴:“求我啊。”
说罢,还当着他的面把灯放进了储物戒。
你想要是吧?我不会给你的。
轰!
整个大殿忽然关了灯似的,罩下一片黑暗。
轰隆隆。
迎棠警惕地竖起耳朵,听到令人不安的坍塌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强烈。
不好,这界要榻!
莫非那盏灯是这个界的界心?
迎棠:艹!靠杯啊,他阴她!
迎棠赶紧抓那虎头,谁知抓了个空。
远处的大门隐约打开一条缝,那只臭猫很快闪了出去。
迎棠气得抓耳挠腮:
她要死了,他也别想活!
她迅速扯出一根丝幔,动用三成魔力方催动一点,在头上甩了几圈往门口一丢。
绳子精准地缠上小老虎的脖子,拽着她横飞出去。
迎棠的小脚刚离开殿门,整个大殿便像被时空扭曲了似的,訇然缩成一个小点,消失不见了。
轰隆声乍停。
迎棠因为惯性往前飞出十几米,在地上滚作一团。
“呸呸呸。”她艰难地站起来,还不忘掸灰。
待她抬头再看,界已然消失。
不,是整个冥王殿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院门和一方空荡荡的院子。
还好她手快,提前把生死簿拿走了。
她刚站稳,反手甩了朝冽一脑袋:“本姑娘要死了,你也陪葬!”
朝冽哪里还能忍,气得忽然长“啸”一声扑过来。
迎棠也不是吃素的,当即和他肉搏。
他肉垫踩住她软软的肚皮,她小爪子划破他的下巴,疯狂挠他的脖子。
一虎一兔打成一团。
迎棠不想浪费魔力,但也不服输,小爪子旋风似的乱挠,直往他眼睛上戳,又扯住它的耳朵,誓要把他抠瞎。
她两只强有力的后腿还不停地扑腾,他的毛发都被踹乱了,露出里头软乎乎的肚皮,一会儿遍染上一片淤青。
朝冽吃痛,凶狠地冲她“嗷呜”咆哮,后爪生生踩住她的腿叫她动弹不得,一爪按住她的长耳朵,亮出尖锐的虎牙,狠狠撕咬下去。
“啊疼!”
朝冽忽然一震。
他另一只蓄势待发的利爪,怔怔悬停在她的小毛肚子上。
脑海里忽然涌上强烈的既视感,仿佛有那么一个人。
她也很怕疼。
迎棠当然是最怕疼的了,眼泪当即就彪了出来:“去死!”
她豁出去了,用所有的魔力摇动琉璃铃铛,勉强镇住他,趁机翻身把他压住,用尽力气挠他的脸。
她恨死自己现在这副没用的身子了,也恨死他了。
她一爪揪住他颈脖上的毛:“我要杀了你!”
忽然,有两只爪子本能地把她抱住,将她紧紧按趴进怀里。
迎棠躲闪不及,被他的毛脑袋抵住。
带着倒刺的舌头火辣辣地舔过她耳朵上的伤口。
又凶狠又轻柔。
第29章
迎棠两只后脚挣扎着往外蹦, 使出吃奶的劲才挣脱出来,吓得花容失色。
她好像不记得铃铛还有魅惑的功能。
它突然舔她干什么。
老虎的本能?
难不成那并不是舔,是想品尝弱小猎物的血?
迎棠灵力见底, 也不敢再和他肉搏, 只能抄起地上的石头往它脑门上扔:“你有病啊,想趁机吞了本姑娘?下辈子也不可能!”
朝冽被砸蒙了。
他也不知怎么了。
只是觉得方才那一幕似曾相识, 便情不自禁。
他眯起眼睛翻过身来,舔了舔自己的伤口, 不屑理她,全当没发生。
那头的石头却细雨般扔过来,体积越扔越大,它挥掌不耐烦地一一拍开。
小耳朵却一点点跟着她转。
迎棠最后抛出一块巨石,依旧砸不死它。
她累了。
迎棠艰难地冷静下来, 忽而冷漠地看着他。
现在发火, 都是浪费时间和精力。
为防他兽性大发想吃她, 她找了一个小角落,掏出一把灵石来疯狂吸灵力。
经过刚才那一遭, 天地之间的灵力已经空了,她勉强盘坐了一会儿, 用废一座山的灵石, 才勉强补充可怜元婴期灵府的十之五六。
可见逃离此界已迫在眉睫。
朝冽盯着那小小灵石山中的身影出神, 心头竟平静了许多。
他不记得认识过一只小兔妖, 翻遍记忆, 也找不到相似的身影。
迎棠深吸气平复情绪,拿出顺来的生死簿, 往他头上丢:“找一个叫夏裴回的。”
簿子打开来砸中他的虎脸, 啪叽滑掉下来。
朝冽瞥一眼, 不屑地扭过头,趴在地上。
她能命令他的身体,却不能命令他的灵魂。
每多一秒的逗留,二人便离死亡更进一步。
迎棠咬咬牙,只能拿出那盏灯,在他面前摇了摇:“如果早点结束出去,就把灯给你。我向来说到做到。”
朝冽扬了扬耳朵。
他慢吞吞抬起头,舔舔爪背上的血,用爪子把生死簿勾到面前。
对天尊来说,小小的只活了28年的人间皇帝不过是百万蝼蚁中不起眼的一只。
他早就不记得自己见过一个叫夏裴回的人。
迎棠见他神情如此淡漠,恨得爪子磨地,滋啦滋啦响。
她一边警惕地不断吸灵石,一边翻生死簿。
她埋头翻了许久,把整个沧州的人都翻遍了,也没找到夏裴回的名字。
莫非他还有别的名字?
她也不知夏裴回的皇弟叫什么,否则也能顺藤摸瓜找到。
迎棠突然有点后悔没去好好了解允平的身世。
忽然,那头呼噜了一声。
迎棠:“你找到了?”
她忽视朝冽杀人般的眼神拱过去,抢过生死簿。
上书夏裴回,享年二十八岁。
再无其他。
什么意思?
迎棠左右翻翻,没发现其他的记载。
也就是说,他没有投胎。
他可能还在冥界等她!
四周毫无生气,灵力被界一点点汲取,迎棠能听到自己的心在胸膛里怦怦狂跳。
她得坐下来冷静一会儿。
冥界因为灵力源源不断的流失即将坍塌,那根簪子的法力罩也在逐渐缩小,维持不了多久。
所有的鬼魂都被吸到那个界里了。
她得毁了界,才能找到允平。
都怪青渺。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不知道她男人也在冥界吗。
迎棠瞪向朝冽,拿脚踹他的背:“喂,别睡了,这一切都是你女人搞的鬼,快说,你们到底有什么阴谋。”
如此恶劣的环境下还能睡觉,他们肯定是一伙的!
迎棠恨得牙痒痒:“叫你呢,该死的臭猫!”
她稍微用力,朝冽翻个身再不动弹。
他该不会死了吧?
迎棠赶紧用魔力探入他的筋脉与灵府。
他是仙,仙力被吸走后,和门口的黑白无常一样只能盘坐省着仙力等死。但万年前迎棠的魔力入侵了他的灵府,早就把他的仙力搅得乱七八糟,如今还能行动,全因体内那点魔力。
可他又没有走火入魔,不会把灵力转化魔力,这才渐渐疲乏。
不得不承认,如今仅凭迎棠一个小兔子,成不了大事。
如果允平在界里魂飞魄散,那就死一个躺三个。
迎棠不想和他躺板板,赶紧给他输入魔力:“醒醒,你还天尊呢,丢不丢人。”
朝冽被她骂得浑身毛都竖起来,勉力站起来朝她咆哮。
“嗷呜!”
迎棠一爪子拍向他的毛脸:“别吵吵!”
冷静细想,小人精曾说他是来找洗去魔气的方法的,况且当下他也着了青渺的道,看样子,他和这件事没关系。
她看看天上一片不可名状的颜色,心想这界非一朝一夕能布下。
要把整个冥界的生气全部吸进去,地上必得有驱动阵,还是一个特别大的阵,界中界也有可能。
可惜她向来莽,对阵法可谓一窍不通。
“如果你想活着出去,就听我的,我们现在要找阵法……”
朝冽哪里听她的,冷着脸就走了。
迎棠忙摇铃铛:“本姑娘还没允许你走呢!”
他挣扎着走过来,朝她咬牙切齿的低吼。
他亮出前爪,顶着一张奶圆奶圆的脸,很冷酷地在地上画出一张阵法图来。
另配一行字:以灵物为阵心的聚灵阵都不知?
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表情。
迎棠无视他:“你知道如何破阵?”
他又写:千万阵法,无一能困住本尊。
完了又骄傲地仰起头。
也不知是谁刚刚躺板板的?
迎棠也学他嘲讽地笑:“我们现在不是要离开这里,而是破坏整个阵法,救出冥界的生灵,还有,不许在本姑娘面前自称本尊。”
朝冽鼻子里呼噜一声,显然气得不轻。
他又写:多管闲事。
迎棠掏出那盏灯:“你管不管。”
朝冽蓦地龇牙,整个背都弓了起来。
迎棠没觉得这盏灯有什么特别的,但她现在面对的是一只猫科动物啊!
呵,猫咪,拿捏了。
她轻哼哼,为了允平,她只能举起灯:“真拿你没办法,本姑娘就先屈尊降贵给你点甜头,陪你玩一会吧。”
朝冽:???
迎棠往灯里投入了珍贵的法力,让灯的光线凝成一个光点。
朝冽心头一震,小身板和小耳朵全立起来,圆脑袋跟着光点转。
随着修为的增长,大多数修者都能控制住自己的本能,但奈何朝冽如今灵府空荡,不仅有铃铛束缚着他的身体,还有魔气侵蚀着他的心。
它没来由地心头一喜,朝那光点扑过去。
再小心翼翼地开掌。
没了?
迎棠得意地嘲讽它,站在一旁的小凳子上,控制光点的方向。
那雪团子追着光点,一会儿跳到这儿,一会儿跳到那儿,一会又躺下来肚皮朝上,四肢在空中乱抓,想方设法抓住那个光点。
“哈哈哈哈。”迎棠戏弄他,难得心头畅快,心想等她恢复修为,一定要把这只臭猫抓回去关在铃铛里天天摇。
过了一会子。
朝冽没累,迎棠先累了。
她手酸。
收起灯,她清清嗓子,双手背在身后正色道:“玩够了吧,走吧,去找阵眼。”
刚回过神的朝冽:“……”
他忽然狠戾地叫唤一声,兀自往前跑。
迎棠赶紧摇铃铛:“你跑什么!”
她扯住他的尾巴,一溜烟坐到他背上:“蹬鼻子上脸了是不是,还不快走。”
朝冽呼噜了几声,勉强带她跑。
冥界有两个魔域那么大。
一只小白虎驮着一只小白兔穿梭在冥界的幽暗街道,仿若四野垂黑的夜幕中,游走的一盏小灯。
迎棠竖起耳朵,冥界空旷,一点声音便如闹鬼叫魂似的,悠荡地很远。
她拽着虎脖子上的红绳,也不知朝冽是怎么勘察阵眼位置的,走走停停,有模有样。
灵府就像漏风的房子,渐渐被抽空。迎棠坐着坐着就趴下来,趴着趴着就渐渐昏过去。
不行,不能晕。
她勉强多磕几瓶药和灵石,顺手还往小老虎嘴里塞一把。
小老虎的皮毛软乎乎的,暖洋洋的。
过了一会儿,迎棠再也撑不住,脸朝下,长耳朵一盖,倒了。
小老虎感觉到背上的小兔一段时间没有动作,停下来,杀戮之心顿起。
她羞辱他命令他还使唤他,简直是找死。
他怕她醒了用铃铛,小心翼翼把兔子放到草丛里。
小兔子窝成了一团,耳朵盖着眼睛,毛茸茸的一点点小,糯米团子一样。
若他不是幼年体,一定一爪就能把她捏碎。
他轻嗤,爪子勾住她颈上的红绳,想把琉璃铃铛先拿走。
只轻轻一碰,那琉璃铃铛便发出熹微的声响。
他忽然想到禁林里,她替他放血救他,又想到方才虽然她嘴上骂骂咧咧,依然选择给他渡魔气救他。
爪子贴着温热的,小小起伏的白团,他蓦地犹豫了。
对这只小兔子,他总是多一分耐心。
莫非,他的心境已被那魔女的魔气反噬了?
思及此,他的眼神又暴戾起来,扬爪要杀。
谁知只这一瞬间的犹豫,迎棠又醒了。
她机敏地抬起一只耳朵,当即朝他龇牙:“干嘛!”
朝冽收敛杀气,若无其事地收爪,指指旁边,示意她:阵眼到了。
迎棠不信,低头检查自己的铃铛、储物戒。
看那盏灯还在不在。
都在。
她拖着沉重的身体勉强站起来,掏出一瓶辟谷丹丢到他脚下:“别想吃我!”
朝冽:……
阵眼通常都用不起眼的物件伪装,越大的阵法越是如此。
迎棠发现这是一处普普通通的树林,不远处有一座假山,假山上开了一朵漂亮的依兰花。
鲜活的依兰花,在冥界,几乎不存在。
迎棠看到依兰花,就想到允平身边那个不识相的宫女,又想到青渺仙子。
怎么这个世界所有的讨厌鬼都喜欢依兰花?
阵眼不是那么容易破的,依兰花的根深埋冥界地底,显然已经遍布了整个冥界。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计划。
但为什么要搞冥界呢。
她聪明的小脑袋很快想透:也许就是为了孤立冥界,不让冥界乱插手上面的事。此阵只会把大多数生灵困在界中,并不会危害他们的生命,但如黑白无常那样有修为的冥官就会被排除在外,坐等灵力枯竭而亡。
这背后是一场大阴谋。
不过,与她无关。
“你女人搞这些,你都不知道?”
朝冽一脸“你在说什么天书?”的表情看她。
迎棠啧啧几声:“呵,你俩也不过如此。”
想要破坏阵眼不是那么容易的,这底下一定还有另一个界,用来供养这棵外表看似羸弱,其实底下已经四通八达的依兰花。
说不定已经在界里修成精了。
迎棠怒吞一把灵石,取出一串耳环,掰下其中一颗珠子往花下的泥土里埋。
朝冽仔细看了一眼她手里的法器,似乎知道她要干什么,退开百米远。
迎棠埋好了,小短腿哼哧哼哧跑出去,催动法力。
轰隆一声,尘土飞扬,界口大张。
一条树根倏忽从界内破土而出,圈缠住迎棠的小脚。
迎棠大呼一声,眼看就要被拽入界中:“臭猫!”
朝冽没有救她的意思。
她一把揪住他小老虎银色的胡须。
“嗷呜!”
“要死一起死!”
第30章
界内如冬, 冷得人牙齿打颤。
鹅毛大雪倾覆而下,迎棠白花花的身子与雪地融为一体。
虽说兔子不怕冷,但这也忒冷了。
她下意识往身旁的“暖炉”靠过去, 被小老虎吼了一声。
他左侧的胡须被拽断好几根, 如今看着被电了似的,一点也不威武。
头冷, 爪冷,脚也冷。
迎棠往后退, 踩着老虎尾巴当脚垫。
朝冽一掌把她推开。
迎棠又踩上来:“要冻死就一起!”
朝冽怔住,收回爪子,莫名地凝视她。
她动不动就对他充满杀意,但又偏生不让他独活,方才还喊着“要死一起死”。
为何?
他一时有些想不透, 但心里头就像划开了一个火折子, 燃起一簇小火苗, 有丝丝暖意。
这界太大,乱找只会失去方向, 最后冻死。
迎棠戳戳他:“快想办法。”
朝冽眯眯眼睛,指向不远处的一个小黑点。
那里有极强的灵力波动, 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靠近。
迎棠竖起耳朵, 听到无数根藤蔓攀爬的声音, 本能地颤栗。
若她还是真魔期, 这些都是小打小闹, 没在怕的。
“什么丑东西,竟敢囚困本姑娘, 还不快滚出来受死!”
朝冽打了个呼噜。
他有时真佩服小兔子的这股彪劲, 早前面对他时也是。明明弱小, 气势却比谁都大,脾气比谁都横。
果然,诡异的寂静后,一棵巨大的依兰树精赫然从山头上飞扑而下,渐起一圈雪尘。
猛烈的杀气如凌冽的寒风,刮刀子一般飞过来,朝冽登时弓起身子,瞳孔缩成一条竖线,戾气重得那依兰树都顿了一顿。
一根粗长的树枝从天而降,迎棠小腿一蹬,险而又险地躲过。
“臭猫,你配合我!”面对困境,迎棠的字典里没有退却二字。
她掏出一把珠钗扔给朝冽。
稀里哗啦的,砸了小老虎一脑袋,赶着出嫁似的。
朝冽肆起的杀意一下子被她砸蒙了。
“碰上本姑娘算你倒霉!”迎棠放大话是六百年修来的,更何况这些对从前的她来说,是“陈述即将到来的事实”。
那依兰树挤兑出一张吃过小孩似的嘴来,哈哈大笑,无情嘲讽。
无数根枝条瞬间落下来,一地依兰花香。
皑皑白雪隐秘了迎棠的踪迹。
她几个跳窜蹦上树干,见到缝就往里插簪子。
这些簪子都是海棠花枝做的,比不上水月大能做的法器好用,但都是注入过迎棠灵力的灵物。
“你这花太丑太臭,本姑娘给你嫁接几株新的!”
话音刚落,插上去的簪子便疯长开来,啵啵啵开出团团簇簇的海棠花。
朝冽愣在原地,仰着头,任凭冷冽的风雪抚过他乳白色的耳朵尖。
原本浓郁的依兰花香中,夹杂着一丝悠悠的海棠花香。
他竟然不觉得讨厌……
“臭猫!还愣着干嘛!”迎棠彼时被发现,已经被树枝缠成一团。
朝冽回神,难得理智作战。
他熟稔地从满地金银中扒拉出一根簪子咬在嘴里,围着依兰树跑开一圈。
大雪把迎棠砸了个透心凉心飞扬,她被树枝甩来甩去,喉咙里过的冷气如刀,吐出几口血来。
小老虎衔住簪子飞快画了一个阵法。
他两腿立起,飞速画诀。
阵法启动,他又掰断几根簪子往里面扔。
霎时间,地上掀起一阵龙卷风,风裹挟着熊熊火焰把依兰树团团围住。
依兰树痛苦地哀嚎,把迎棠甩得更大力。
迎棠趁着靠近树枝的机会,从储物戒里取出那根海棠花枝,将浑身法力凝在上头往那棵树上一点。
她嫁接上去的海棠花枝瞬间生根,直往依兰树干里钻,疼地它不断哀嚎。
“本姑娘是落魄了,但还没到收拾不了你的地步!”
她趁机翻身而下。
朝冽跑过来一把接住,摔小崽子似的把她丢到后背上。
迎棠当即拽住朝冽脖子上的红绳:“快跑臭猫!”
依兰树愤怒地抖动,骤然间山崩地裂,大雪自上崩塌,银白色的瀑布骤然倾泻而下。
依兰花瓣如飞刀直射二人,朝冽灵活地躲闪。
迎棠一爪握着红绳策虎奔腾,一爪以海棠花枝当剑,唰唰唰打开飞来的枝叶。
朝冽嘴里含着一串耳环,回首吐出,那耳环所到之处长出结实的花墙,暂时挡住了依兰花瓣。
可惜他如今灵力匮乏,那花墙很快就被大雪淹没。
眼看雪崩的长线要追上来,迎棠思索着用什么法器能顶住,不断往后抛。
心疼得不行。
她的首饰盒本来也没剩多少好东西,现在都要空了!
“臭猫,前面有悬崖!”
朝冽急急停住,转身。
尾巴险而又险地悬空。
依兰树轰隆轰隆追上来,一枝缠住老虎身子把它吊起来。
迎棠被甩下来,往侧边滚啊滚,撞到一座掩埋在风雪中的假山。
和她们在冥界发现的那个假山一模一样。
这是出口。
她只要当下催动灵力,就能出去。
崩腾而下的雪浪越靠越近,整个界眼看就要崩塌。
迎棠翻坐起来。
朝冽的灵力早已消耗殆尽,唯剩下一点维持活动,他用牙撕咬着依兰树枝,鼻子里呼噜呼噜发出气声。
依兰花枝缠得更紧了,他呜咽出一口气,被仰着吊起来。
细枝在它身上鞭笞出累累伤痕,触目惊心。
血滴下来洇在雪地上,依兰花的树根碰到,竟兴奋地打颤,更加卖力地鞭打他。
他早已熟悉这些伤痛似的继续撕咬它,那双银色的眸子瞪着她,仿佛在说:“还不滚?”
迎棠也想走啊,但这该死的界要是塌了,他必定身死魂灭,她出去有什么用!还不是死一个趟三个。
迎棠不浪费片刻,忿忿站起来,捡起海棠花枝,毫不犹豫地愤然而上。
朝冽蓝宝石一般的眸子忽然缩成一根细线。
它想看得更清楚些。
白茫茫一片中,那个白乎乎的小白兔紧握一根脆弱的海棠花枝冲过来,她不停往细枝里灌注着灵力。
她一次又一次被团成球滚开老远,却一次又一次爬起来,被依兰树枝扫地遍体鳞伤。
赤红色的血在浩瀚的白中无比刺目。
“我恨死依兰花了!”她嘴里还说着大话,“本姑娘今日一定要扬了你!”
她的长耳朵被刮出数个伤口,与他咬的那个融为一体。
她的魔力几近透支,豁出命去,好不容易冲杀到他跟前:“臭猫,接住!”
朝冽回过神来,趁着依兰花枝甩他的时候,扬爪勾住她掷来的花枝。
不知怎么的,他好像会用它。
他把最后一点灵力灌注进去,低吼一声。
花枝如剑,劈开依兰树粗壮的枝丫。
咚!
他直直落下去,咳出一口粘稠的血。
“臭猫!”
迎棠跑过来,扯住他的胳膊,扯不动,又绕到他身后用力推、用脑袋顶,两只后腿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扑腾着,“快站起来,出口就在前面了!坚持住!”
坚持住。
万年来,他头一回听到这三个字。
朝冽思绪清明了些,紧咬牙关,踉跄地站起来,一爪揽住她奋力往那石头处一跃。
雪崩线扑来的一刹那,迎棠用最后一丝灵力打开了界门。
二人掉出界,滚开数十米。
风雪界内的声音再听不见一丝一毫。
碎裂的假山上,那株依兰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来。
“咳咳……咳咳……我就说嘛,今日要扬了你。”迎棠呵呵轻笑,转身,嘴角又涌出一丝血。
灵力枯竭,仿佛身体被掏空。
她该不会又要死了吧。
一根随便冰淇淋躺在她身边,身体剧烈地起伏着。
她好想吃冰淇淋……
须臾,迎棠的眸子清明了许多。
对啊,他还活着,她就不会死。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都得分她半口。
她勉强起身,嗅到自己浑身的依兰花香,差点呕出来。
海棠花枝被朝冽带了出来,还攥在他爪子里。
迎棠想拿过来。
谁知道还没碰上,那小老虎护犊子似的“嗷呜”一声,把树枝压在肚皮底下,莫名地盯着她。
“本姑娘的树枝,还来。”迎棠也没好气,从牙缝里挤出话,“你瞪我做什么!”
朝冽的眼神复杂。
他从头至踵重新打量了一遍迎棠。
她伤痕累累,耳朵上裂开多道口子,还在流血。
脑子里全是她那几句“你别想独活”“快站起来”“坚持住”,还有她拼命救他的样子。
他眼睛变得湿漉漉的,视线竟温柔许多。
朝冽呼噜一声,沉着脸,朝她勾勾爪。
迎棠也不怕他,艰难地跳过去,摊手:“给我。”
他忽然一爪子按住她的小毛头,布满倒刺的舌头在她脑袋上从后往前舔过去。
“你干嘛!”迎棠又疼又恼,小爪子疯狂抓他的手臂,“我杀了你!”
她骂骂咧咧,两腿蹬来蹬去,朝冽充耳不闻,帮她浑身——铱誮重新梳理过后才放开她。
迎棠见鬼一样躲开,海棠花枝也来不及要了,跳到石头上就掏灵石,誓要杀了他。
可惜储物戒里的灵石都被她一股脑用完了,如今一个不剩。
“该死!”她崩溃地跺脚,朝他鼻子甩灵力刀,边甩边骂。
什么瘪三、龟孙,脑子里能骂的词汇都掏出来,也不筛选,噼里啪啦机关枪一样乱射。
朝冽一一躲过灵刀,眼里竟有几分嬉戏的乐趣。
迎棠灵力用完了,就扔石头。
朝冽累了,也不理她,似乎摸透了她的坏脾气,躲过一阵攻击后,自顾自非常矜贵地舔舐伤口,任小石头从他身上滑下来堆开一圈,就当是挠痒痒。
直到骂累了扔累了,迎棠才瘫坐下来。
忽然发现她的伤口好像不那么疼了,也不流血了。
怪哉。
阵法的崩塌导致整个连环阵法停滞,天不再塌。
渐渐的,天空传来“咔嚓”一声碎裂之声。
两个亮点从天而降。
一块黑石头啪嗒砸下来,碎裂成粉。
迎棠那根簪子也掉下来摔成了两半,化成灵力。
没了,最后一根“水月”大能的簪子。
迎棠心疼得嘴皮子噘得老高,捧起簪子的尸体,用怜爱的目光给它送行。
朝冽沉默地看着,傲气地扬起下巴,也不知道在自豪什么东西。
也就那一瞬间,仿佛气球漏气,灵力飞射而出。
所有的鬼魂忽然出现在大街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说说笑笑从一虎一兔身旁走开,有的还要奇怪地回头看看。
灵力渐渐充盈,此间如常,仿佛无事发生。
迎棠细细吸灵力,往自己身上下了好几个治愈咒。
一股清爽的不属于她的灵力凝成细雨,从上而下浇到她头上,伴随着清冽的冷杉味。
迎棠抬起头,看见一身白衣的朝冽。
他仿佛什么都没经历过,神情刺骨的冷,只有那身白衣的下摆多了几痕赤红。
他朝她摊手:“灯。”
他怎么变回去了还要灯?
但敌我势力骤然悬殊,她若再耍花样,恐不能善。
迎棠说到做到,“切”一声:“一个破灯,谁稀罕。”
她把灯丢给他,撒腿就跑。
谁知道对方一把捞起她的耳朵把她拎起来。
“放开我”三个字迎棠都说累了,她抱着他的手腕,用门牙狠狠咬他的手。
朝冽如今是仙身,这点小闹怎么可能伤得了他。
他只眉头一皱,竟任她咬着:“臭脾气。”
“滚!本姑娘的脾气由你置喙?”
迎棠哪里受过这气,咬得越发卖力。
“找到了!”
黑白无常气喘吁吁跑过来,忽然恭敬地行礼。
白无常:“仙人解我冥界之患,冥界无以为报。”
黑无常:“谢谢谢谢,老子差点挂了,仙人能耐好大。”
朝冽冷嗤道:“是这小兔妖与我合力,方碎了那块邪石,冥界还有其他残留阵法。”
二人看向迎棠。
迎棠还咬着朝冽的手不放,甚至还用了灵力。
白无常:“多谢小友。”
黑无常:“原来这只小兔是仙者的灵宠?”
“呸。”迎棠停嘴,朝黑无常龇牙咧嘴,“你侮辱本姑娘?”
朝冽竟然也不生气,冷静又从容地拍拍她的头,把她放到肩膀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都把迎棠整愣了。
他微潋的双眸低垂,想到她时不时说得那些话,做的那些事。
她不让他死,动不动就与他同归于尽,还非要与他一颗琉璃铃铛,与他共进退……
他嘲讽地瞥她,捏住袖子里那根海棠花枝轻轻摩挲,唇角不知为何,轻轻勾了勾,整个人温和又得意。
黑白无常:……
迎棠:“???”
他自个儿偷乐什么,莫非……
被她训练出了奴性?
迎棠觉得朝冽恐怕是逃离界的时候被雪凉了脑子,精神出大问题。
她想跳下去,谁知道他强行用法术禁锢住她,让她没法从他肩上离开,最多从左边换到右边。
“只会禁锢别人的神经病,”迎棠骂了一句,挠他的耳朵,“放了本姑娘!”
朝冽扬起手,手腕上赫然拴着那只琉璃铃铛:“你也不曾放了我。”
黑白无常一脸“这其中大有文章”的表情,默契地退后三步。
迎棠冷哼一声,扒着他的衣领,在他耳边悄声威胁:“砸了人家的阎王殿,天尊还不快跑?等人发现了兴师问罪么。”
朝冽朝她邪笑,浅声道:“你我共犯下的过错,你也别想逃。”
迎棠气得上爪,挠破了他的耳朵。
可惜灵力差距太大,对方的伤口瞬间愈合了,仿若挠痒。
“本姑娘还要找人。”
找人?
朝冽想起这回事,眉头轻蹙,把她坠在外头的屁股蹲往肩里推了一把:“夏裴回?”
迎棠伸头咬破他的手:“别碰我!”
他有些愠怒,却压着脾气似的,切齿道:“好,陪你去寻。”
“不要你陪,你滚。”
开什么玩笑,未婚妻和杀妻仇人一起去见死去的未婚夫,她还要不要和允平好了。
他的耐心显然要见底,也不与她多废话,朝黑白无常道:“冥界可有一个叫夏裴回的鬼魂?”
迎棠停下造作,小眼睛直直望着二人。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在脑袋里思索。
白无常摇摇头。
白无常:“未曾见过。”
黑无常:“我俩上任三千年了,这往来鬼魂多了去了,谁记得谁啊。”
迎棠补充:“他是一万年前去世的,生死簿上没他的投胎详记。”
白无常惊讶:“汝竟私自查阅生死簿?”
黑无常:“嗐,那就没投胎呗,要么魂散了,要么没入编到处闲逛呢。”
迎棠不依不饶:“冥界没有吗?”
白无常摇头。
黑无常:“实话告诉你吧,能留在冥界不轮回的鬼魂都是关系户,那都是有名有姓的,我们记得可清楚了,没有夏裴回这号人。”
没有轮回,也不在冥界。
迎棠的心一下子又悬起来。
那他会在哪呢……
迎棠小脸一垮,忽然觉得体内有什么在涌动。
等等,她好像要化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