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院对于一座城市来说具有重要意义,但可悲的是章城只有一个,而且已经破败不堪年久失修。这座电影院跟远处伫立的水塔一样,建造于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当初李小枪的爷爷就是在这个电影院里看的《红色娘子军》,后来李小枪他爸跟他妈约会时,又在里面看了《红高粱》,李小枪出生后,第一次在这个电影院里看电影,是在学校统一组织下观看的《一个都不能少》。
现如今章城这个历史悠久的电影院已是风烛残年,它外面的墙壁一块块脱落,里面的座椅一个接一个的瘫坏,放映大厅里因潮湿而发霉的怪气味阵阵扑鼻,直接影响到观影心情。然而即使这样,这座破旧的电影院依然承载着章城文化传播的艰巨任务。
光头李小枪对电影院印象最深刻的一次记忆是《离开雷锋的日子》在章城上映时的情景,那时电影院门前的空地上挤满了观影群众,几乎所有的章城人都来看这部影片了,他们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以最饱满的热情投入到影片当中。李小枪所在的章城小学也不例外地组织学生来观看这部炙手可热的电影,但不巧的是,那天李小枪大病在身请假在家,错过了与同窗益友一起观影的机会。后来李小枪他爸左思右想,觉得挺遗憾的,他认为自己儿子没有观摩到这么一部具有教育意义的影片,一定会对李小枪日后形成的人生观和价值观造成缺憾,所以等李小枪病情好转之后,他爸毅然决然地亲自带领李小枪来到电影院。那天李小枪他爸没去售票窗口买票,而是牵着李小枪的小手左突右冲混水摸鱼,成功逃票混进放映大厅,之后他们为了躲避那个拿着手电筒来回查票的工作人员,中间换了两次座位才顺利逃脱。
那天影片开始放映之后,李小枪他爸采用双管齐下的办法,一边让李小枪认真观看,一边讲解雷锋叔叔有多么伟大,于是李小枪当场哭得稀里哗啦。影片结束时,天色已晚,父子两人饿得肚子咕咕直叫,他们饥肠辘辘地从电影院里刚一走出来便发现电影院门前的空地上摆开了许多露天特色小炒,于是他们就近坐下来。李小枪他爸拿着油乎乎的菜单点了三个菜,要了一瓶啤酒,还给李小枪要了一瓶健力宝。
时至今日,李小枪依然记得他爸点的那三个菜的名字,它们分别是:炒蛤蜊、醋溜土豆丝、蒜薹炒肉。当时那三个菜总共才十几块钱,而现在这个价钱只够点一道菜了。当然在后来的岁月中,由于城管队伍的不断壮大,电影院门前空地上的特色小炒也不复存在。
今天李小枪再次来到电影院门前的这片空地上,这次他不是来看电影的,而是以一名歌迷的身份来参加杨伟的演唱会。他站在简陋的舞台前翘首以盼,马上看到驶来一排银灰色的面包车,依次停靠在路边。首先从车上下来两个牵狗的人,李小枪认识那两条狗,就是昨天晚上他趴在“摇滚圣地”围墙上面时看到的那只没有尾巴的母狗和没有犬牙的公狗,它们好似也认出了李小枪,虎视眈眈地冲李小枪嗷嗷地叫了两声。紧接着从车上下来的就是杨伟及其乐队成员了,它们手持乐器,意气风发地往舞台上走去。
来看演唱会的人并不多,除了铁道南自己的人和李小枪与魏来两位拥趸之外,其他的人都是一些在此路过因好奇而驻足观望的过客,他们伸长脖子,用一种难以理解的目光朝这边望来。所以此时此刻,在“铁道南游击队”登上舞台的时候,没有掌声也没有欢呼声,安静的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李小枪是因为过于激动变得哑口无言,他瞪圆了眼睛看着杨伟英姿飒爽地跨上舞台,而站在他身边的一直都没说话的魏来却突然惊呼起来,魏来惶恐地说:“那个大块头不就是那天朱大长带来要报复你的那个人吗!”
魏来说的是杨伟,看来那天杨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他过目难忘。李小枪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处之坦然地说:“没错,就是他。”
魏来眼珠子一转,忽然明白了,他的语气因为紧张而变得急促不安,他压低声音对李小枪说:“你今天不会是来报仇的吧?”
魏来的眼神里流露出焦虑之情,他不停地责怪李小枪为何不早点把复仇之事告诉他,落到现在赤手空拳连个武器都没有,而且对方人多势众,他俩势单力薄寡不敌众,实力对比太过悬殊。于是,魏来最后怯生生地提议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仇咱们不如择日再报。”
李小枪则被魏来的认真劲给逗乐了,他笑着说今天不报仇,今天跟仇恨无关,今天就是专门来享受音乐的。魏来被李小枪这么一说就更糊涂了,他不明白李小枪跟那个大块头的仇恨为何突然就不了了之,这完全不是李小枪的作风。另外李小枪平时不怎么听音乐,可是现在他却毫无征兆地喜爱上摇滚乐了。李小枪的这些突然转变令魏来百思不得其解,魏来思前想后最终没有得出结论时,只好试探性地问了一句:“那天他们没怎么着你吧?”
李小枪说:“我挺好的,安然无恙。”
“那天你是不是去了车棚?”魏来说,“后来是不是校长就出现了?”
听到这里,李小枪惊讶了,他把专注的视线从舞台上迅速转移到魏来身上,说:“是校长的出现及时解救了我,但你是怎么知道的?”
魏来得意地一笑说,那天他与李小枪在楼梯口分开后,根本没回教室去上课,而是直奔校长室了,他知道李小枪一遇到事情就会往车棚里躲,他也猜到了朱大长最终肯定会在那里找到李小枪,于是他跟校长说有可疑之人闯进了学校,现在正在车棚里作孽。
李小枪顿时全明白了,原来那天地中海校长平白无故地出现在车棚是魏来在幕后一手策划的。可是李小枪还有一点疑问,他说:“校长为什么相信你说的就是真的?我要是去给他反应情况,他保准不相信。”
魏来自信满满地说:“因为我是实验班的学生,实验班的学生从来不撒谎,所以当时校长听了后就立刻动身前往车棚一看究竟了。”
李小枪对魏来竖起大拇指,佩服得五体投地,说他的脑子虽然学成了榆木疙瘩,但偶尔也会有灵光一闪的时候。就在这时舞台上的灯光突然亮起,音响发出刺耳的电流声,李小枪的注意力再次投射回舞台上,他看到乐队成员已摆开阵势全部就位。杨伟站在中间抓着话筒,他望着台下寥寥无几的观众并不失望,他聚光的小眼依旧坚定,他抬起手指着西边的天空说:“现在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太阳的余晖完全消失在西天,当夜幕真正降临的那一刻,我们战斧般的音乐就会响起,摇滚章城!”
又是一片不相称的死寂,围观的人群用冷漠的眼光注视着台上的杨伟,没有人为他激昂粪土的讲话鼓掌喝彩。李小枪本来是想鼓掌的,但当他看到没有人为此拍手叫好时,自己的手也最终没有抬起来。魏来整日埋头苦学,操劳过度,现在即使带着眼镜,视力也已大打折扣,魏来眯着眼睛用力看了看台上的杨伟,然后突然放声大笑着说:“那个人怎么没有眼睛啊,他不会是个瞎子歌手吧!”
魏来这句带有挑逗意味的言语和肆无忌惮的笑声被铁道南那两位牵狗的人听到了,没有尾巴的母狗和没有犬牙的公狗好像也听懂了,人和狗一起怒视着魏来,像是要把嘲笑他们老大的人撕碎。魏来不经意的一句话给自己招来一身麻烦,自己却还傻呵呵地不知身处险境,李小枪夺过他手里的复习题册,狠狠敲了他脑袋一下说:“你不是要来做题的吗,瞎说什么话!”
魏来一脸委屈地拿回题册,嘟囔着嘴巴说:“我没瞎说,我是在实话实说,我真的看不见那个人的眼睛在哪里。”
李小枪急了,又敲了魏来脑袋一下:“你瞎说什么实话!”
李小枪凑近了低声训斥魏来说,那个人是铁道南的老大,这周围全是铁道南的人,你要是惹怒了他们琒_6崮_就死无葬身之地了,这里可不是在学校,校长可救不了你。魏来一听脸都吓绿了,赶紧把头埋进习题册里不敢再抬头。
杨伟握着话筒又走到台前,他清了清嗓子说:“今晚对于章城来说是可以载入史册的一夜,我们铁道南要用音乐唤醒整座昏迷不醒的章城,现在就让我们释放激情,尽情摇滚吧!”
杨伟的话音刚落,跳动而暴躁的音乐便响了起来。但与此同时,由远及近一阵急促的警笛声也骤然出现,紧接着是狗叫狂吠。牵狗的人警惕地向北京路上望了一眼,他看到数量庞大的警车倾巢出动,正往电影院这边疾驰而来。牵狗的人大惊失色,他通风报信地大喊一声:“我操,警察来了!”
音乐声如打碎的灯泡瞬间戛然,取而代之的是沸沸扬扬的喧哗声,铁道南的人顿时像开了锅的面糊粥,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纷纷钻进银灰色的面包车里落荒而逃,风卷残云般地消失了。
李小枪呆立在那儿一动不动,他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牛x烘烘的铁道南竟然就这样狼狈的撤退了,他们的摇滚乐才刚刚响起,就被危言耸听的警笛声冲得七零八散。李小枪失落了,他甚至像是受了严重的打击而变得憔悴,他期待已久的演唱会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这种大起大落的变故让他比铁道南的人还要措手不及。魏来悄悄地抬起头来,他看着沉默不语的李小枪,怯懦地说:“这次可不是我去通风报信的。”
然后魏来又扫视了一下空荡荡的舞台,转回头来对李小枪说:“他们都跑了,咱们跑吗?”
春天彻底脱去了外衣,夏天到了。同学们纷纷效仿春天的做法,脱掉冬季校服,换上一身轻便的夏装。
一过五一,距离可怕的高考就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了,这是一个看似还很久远却让大家一听便浑身发抖的时间概念,于是学校也发了疯似的展开了一场又一场无休止地模拟考试,各种试卷像下冰雹一样铺天盖地地往学生脸上一顿猛砸,同学们都是一副身心疲惫的样子在强打精神硬撑下去,好似只有这样才死而无憾。
光头李小枪永远无法容忍这种被考试所蹂躏的悲惨生活,他一怒之下索性不去学校上课了,他骑着台湾号在我们章城的大街小巷转悠来荡悠去,自己想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班主任对李小枪也彻底放任了,他才不会去管李小枪的死活,反正李小枪待在学校里也只会给他添麻烦,李小枪不在,他倒省心了。
好学生魏来把自己跟一堆模拟试卷结结实实地捆扎在一起,他变得像一个卑微的奴隶,毫无尊严地向考试叩拜了,他俨然已把考试当成了自己的信仰,虔诚地认为大学就是所谓的天堂。魏来以这样高涨的热情投身备战高考当中,李小枪都不忍心去打搅他了,可是没有魏来的做伴,李小枪独自一人又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呢?此刻的李小枪体会到孤独的可怕。
李小枪骑着台湾号去找郭灰,到了金左手台球厅却发现大门紧闭,他以为郭灰正在睡午觉,便站在卷帘门前咣咣地敲门,可敲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来开门,他便对郭灰的消失感到十分费解。李小枪蹲在台球厅门口抽起烟,他抽着烟一边等郭灰回来一边思考他会去哪儿,但等李小枪抽完第二支烟的时候,还不见郭灰的身影,李小枪便跨上台湾号继续无所事事地瞎转了。
当逃课变得顺理成章的时候,也就没有了刺激感,逃课也就不成其为逃课了,逃课就变得跟上课一样乏味了。但更乏味的是,当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你自己。这样悲痛欲绝的感受,李小枪正在感受着,偌大的世界好似顿时就空洞了,只剩下他一个人,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李小枪骑着台湾号无所事事地在章城36个省、4个直辖市、2个特别行政区的名称命名的街道上转了一圈又一圈,就像把整个中国转了一圈又一圈一样。夏日的热流如同温火一般烘烤着他,仿佛慢火炖排骨,把李小枪的精神一点一点消磨掉,最后李小枪连蹬车子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好停下来瘫坐在马路牙子上。
李小枪擦拭着额头上晶莹发亮的汗珠心想这样的逃课让他垂头丧气,还不如坐到教室的风扇下面趴在课桌上睡大觉。于是当他休息充足重新站起身来时,已然骑上车子准备返回章城肆中了。然而就是在回去的路上,李小枪把车子骑上北京路时,他又看到那座摇摇欲坠的老电影院了,由此使他想起杨伟和那场失败的演唱会。于是就在这一念之间,他有了新的想法,他又不想回学校了。李小枪想到做到,迅速调转车头,朝与学校相反的方向驶去。
李小枪最终去了铁道南,来到那所被称为“摇滚圣地”的居民大院前,他像上次一样,踩着台湾号的车座往院墙里看。这次他看到的情形跟上次有所不同,这次没有穿透墙壁的摇滚乐声,杂草丛生的院落安静的如同一片肃然的墓地,那条没有尾巴的母狗和没有犬牙的公狗也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个用来装狗粮的空空的饭盆,被几只闲散的苍蝇飞舞萦绕。
出于强烈的好奇心,李小枪竟然翻爬到墙上,又略显笨拙地顺着墙壁滑进院落里,他像个小偷似的,猫着腰蹑手蹑脚地往房屋的门前靠近。李小枪正小心谨慎地走着,当他就快要接近屋门的时候,突然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