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鬼提着青灯领着他们向前。 光芒悠悠,终于照亮了地上的阵法。 这个阵法非常大,光是边缘区域他们就走了很久。 一点点接近中心区域,路迎酒远远看到了两团青色火焰,在类似祭坛的建筑上燃烧。 祭坛很高,足有近百级阶梯。 一个身着驱鬼师外袍的女人坐在正中,脸色苍白,合眼休息着。 小鬼带路,引着路迎酒和敬闲上了最高处,再次恭敬鞠躬后,便消失了。 而女人缓缓睁开眼睛。 她看起来累极了,嗓音中都带着倦意:“你终于来了。” 她的视线落在了敬闲身上。 几分讶异。 似乎是见过他。 路迎酒问:“你是张书挽?” “……对。”张书挽点头,“这一路过来,你可能会有很多疑问吧。” “想必你也没耐心听我再打哑谜了。我就直接开门见山,把所有事情都和你讲清楚。” 她闭了闭眼:“这个事情要从我小时候讲起。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我可能是七岁还是八岁吧。我父亲突然把我叫进了书房……” 当时她还只是个孩子。 那一天,张皓空一脸严肃把她带进书房里,说要和她讲一件事情。 ——于是张书挽知道了天道的存在,知道了数百年前,张家为了力量献祭59个婴孩。 其中有一个幸存者,天道未能得到满足,给张家降下了诅咒。 最近几年它越发狂躁,很快,就会出现有史以来最大的百鬼夜行。 张书挽听完,问:“要是能到鬼界,他就安全了?” 张皓空点头:“对。所以,我们才一直研究一个阵法。它能稳定鬼界的入口,大大削减危险程度。”他笑了笑,“不过,这种事情还是太不可思议。如果是我,进入门中不可能活下来。” “啊——”张书挽说,“那怎么办啊?” “会有办法的。”张皓空摸摸她的头,“哪怕是只有一点机会,我们也要去做。” 他又叮嘱:“今天这件事情,你不能告诉任何人。” 就这样过了数月,张书挽跟着张皓空出去海钓。 天高云阔,大海蔚蓝,他们乘着一艘小船出发。 等到了海洋中,停下船只,放眼望去天地间只有蓝色。他们一起钓鱼,把两杆鱼竿挂好饵料,甩杆出去,然后并肩坐在船边。 钓着钓着,张书挽突然问:“爸爸,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救他呢?” 张皓空手上的动作停住了。 太阳明媚到刺眼。张书挽鼓起勇气继续说:“按照你们说的,把他还给天道不就没事了吗?我们张家一直被天道诅咒才没落了。把他还回去,我们家就能重头再来。” 她越说越快:“而且那场百鬼夜行也不会再有了。等于说,我们间接救了更多的人。这于情于理都是最好的选择。” 张皓空没有立刻回答她。 全世界的蓝色中,唯有头顶飞过一只雪白的鸟。 良久之后,张皓空才缓缓开口:“是我们家有愧于他。” “都是那么久的事情了!”张书挽急道,“我们凭什么要为几百年前的事情负责!又不是我们把他献祭了!他只是刚刚好轮回到了这个时代!” 张皓空说:“总要有人出来负责的。张家惹出的事端,就要张家来收尾,天经地义。再说……” 他顿了一下:“自古以来,张家贪图天道的力量,不知做出过多少有违人伦的事情——光从这点来说,家族被诅咒都是我们应得的报应。” “过去的事情无法追悔,另外58个逝者我们没办法挽回了,路迎酒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一个救赎自己的机会。” 他的态度温和又坚决。 鱼竿猛地一沉,有鱼咬钩了。 张皓空拉杆,咬着牙关与大鱼角力,猛地将它扯上来时,鱼尾带上了晶莹的水光。 张书挽在旁边咬着嘴唇。 直到他们开船回到码头,她都没有多说话。 张皓空知道她的情绪不对,轻叹一口气。他在船里翻翻找找,拿出了一盏灯笼。 灯笼点燃,是青色的火焰。 这是青灯会的标志。 回去是山间的小路,他们就这样点着灯笼,走过树林间。 一片虫鸣中,张书挽又开口了:“……那、那百鬼夜行呢?其他人的安全你们也要考虑吧?如果牺牲他一个人,能救更多的人,不是件好事情吗?” “不是这样的。”张皓空叹息一声,“书挽,不是这样的。有些原则绝不能妥协。” 他轻轻提起手中的灯笼:“青灯会的故事我给你讲过很多遍了,你还记得它建立的初衷吗?” 张书挽小声说:“驱除鬼怪,拯救苍生。” “对。”张皓空说,“万人是苍生,千人是苍生,百人十人也是苍生,生命的价值并不是这样衡量的。” 张书挽似懂非懂。 张皓空摸摸她的脑袋,笑说:“所以,‘牺牲一人救天下’这种想法是错误的。不论是多少人,我们都要一视同仁地保护,一人即是苍生,一人即是天下。” “如果这次我们牺牲了一个人,解决了问题。那么下一次呢?下一次的代价会不会是十人,会不会是百人?那时候我们又该如何抉择?” 风过,青灯晃啊晃。 他继续说:“我们只是普通人,判断不出什么是绝对的公平,只求问心无愧。” “原则这种东西一旦动摇,就会步步错下去。我们家族曾经太傲慢了,以为依附天道就能高枕无忧,但实际上,在一次次祭拜里,我们早就失去了初心。” 张书挽茫然道:“那我们的初心到底是什么?” 张皓空不言,把手中灯笼递给了她。 张书挽接过来,柔和的光芒落入她眼中。 在过去,张家的年轻人就是这样提灯夜行。 不取分文,不问前程,以身犯险只求天下的安宁。有了这样一盏明灯,灼灼照亮长夜,才有了往后百年驱鬼师的前赴后继,才有了往后百年的繁荣昌盛。 一人一灯,一程夜行。 便是驱鬼师的气节了。 张皓空说:“这不仅仅是为了保护路迎酒,而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博弈,一场人与天、人与命运的博弈。” “这盏灯不能灭在我们手上。我们要赢得光彩,输得无愧。” 他们就这样提灯走在山路。 良久之后,张书挽依旧不说话。 一滴泪水悄悄落在她提灯的手背上。 她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说:“这些、这些我都懂了。但是,我好怕你会出事啊……” 张皓空一愣,随后紧紧抱住她,安抚道:“别怕啊,爸爸不会有事的。” 山间树木摇曳,青灯将他们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再之后,张书挽慢慢长大了,接触到了越来越多的人。 大部分都是长辈,都知道路迎酒的存在。 他们来自不同的世家,有着完全不同的身份,目的却非常统一:保护好路迎酒。 有些负责描绘阵法,有些负责揣测天道,有些研究侍从的出现规律和弱点。他们都与谛听契约,好以一种隐秘的方式传递信息,不被天道察觉。 在他们身上,张书挽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世家的气节与执着,什么是驱鬼师的勇敢与善良。 之前从未有人违抗过天道。 但这帮人似乎打定主意,要抗争到底了。 ——而路迎酒甚至都不认识他们。 张念云负责汇报路迎酒一家人的情况。 她每一周都要提供照片和报告,若是发现侍从出现的痕迹,就及时通知世家。 陈敏兰负责规划去往鬼界的阵法。 一个个驱鬼师前赴后继,就是为了开启鬼界之门,好让路迎酒与天道对抗时,有一条退路。 而楚游负责另一个阵法。 张书挽不了解那个阵法,只知道,他们每次都要进到镜中世界去布置,声势浩大。 也是在那里,她第一次见到了鬼王。 张书挽并不知道,一个鬼怪为什么愿意和驱鬼师合作,世家的人又是为什么允许他的存在。 第一次见到鬼王时,她着实害怕了一阵。 那个英俊的男人很安静地坐在角落,好似漫不经心,看着阵法一点点布置开来。偶然一次抬眼,与她对视,那双漆黑如深渊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但她心惊胆战。 像是锋利的血腥气息凝成尖刀,直直逼在了她的眉间。 那是她见过最可怕的厉鬼。 只是偶然间,鬼王会回忆起什么,眉目变得温柔。 后来张书挽又见了他几次。 没有人知道他的名讳,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目的。 阵法进行到最关键的一步时,需要一人迈入其中,割裂自己的魂魄,将其奉献出去以维持力量的绵延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