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力道一分一分加重,时间一秒一秒向前,他浑身是汗,眼前发黑。他能感受到脊柱的酸软,肌肉的紧绷,身体像是一张拉紧的弓,汗水慢慢从脸侧滚下。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那巨力几乎要把路迎酒的骨骼碾碎,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了。 他依旧强撑着。 某个瞬间后,胸口的长命锁发烫到灼热,那是几乎要将胸膛烧穿的热度!围在周围的小鬼,一瞬间爆成了血雾,连渣都没剩下。但那血半点没溅在路迎酒身上,他被一股巨力向后一拽,周围的一切远去了,蜡烛、喜堂、宅邸都在眼中飞速缩小。 然后他从背后被抱住了。 那人在他耳边低声说:“我回来了。” “再……给我一点时间。” …… 路迎酒猛地坐起来,大口喘息。 环顾周围,他还在家里,书柜在,挂钟在,床头的日历也在。一切如常,窗帘外是清晨的阳光。 脑袋晕乎乎的,像是被八百只猴子暴打过。 路迎酒起身,刷牙洗脸。 冰冷的水流下去,神清气爽。 他抬眼看去,镜子中的青年有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眼型长且微微上扬,却不会让他的面容太中性化,与直挺的鼻子、干净利落的下颚线条放在一起,是一种恰到好处的精致。 路迎酒很仔细地确认了,自己身上没有阴气残留。 看起来,只是单纯一场可怕的噩梦。 他下意识摸了摸胸前的长命锁——它依旧很冰冷。 难道昨晚的炽热,只是他的错觉? 他简单收拾了一下,下了楼。 楼下一辆米色本田,他拉开车门,坐进去副驾驶。 驾驶位坐着一个寸头年轻人,人挺精神的,见到他一愣:“呀,你怎么这个表情?昨晚又没睡好?” “嗯。”路迎酒说。 这人名叫叶枫,是他的老朋友。 叶枫说:“不是我说,自打我认识你,你的睡眠质量就堪忧啊。这一天天的也不怕猝死?要我说你得去看看心理医生,要是有阴影咱就疏解,要是有需求咱就释放。哦对你的女鬼呢,快和她再续前缘啊!” “什么疏解释放,治不好的。”路迎酒揉揉眉骨,“老毛病而已。你又不是不知道,已经比我小时候好多了。” “好好好,那你抓紧时间补觉哈。”叶枫踩下了油门,又嘟囔,“真羡慕你体质,睡不够也没点黑眼圈。我要没睡好,第二天都能去动物园当熊猫,真是有国宝的病没国宝的命啊。” 今天的天气好,天空蓝到像是用水洗过。叶枫刚拿到驾照,一路慢悠悠地开,车少,也没人催他,路迎酒就安安稳稳靠着车窗补觉。 到了市中心,路边有几个车位。叶枫想要停进去,前前后后挪了三四次。 路迎酒说:“你这侧方位停车也太烂了,怎么拿的驾照?” “吃着我的包子就别讲话。”叶枫啧了一声,又挪了一次。 “你驾照买来的吧。” “闭嘴!” 路迎酒就弯起眼睛笑。 好不容易等叶枫停好车,他差点又睡着了。 两人下车,走进一条小巷子里,七拐八拐。 普通人进来这巷子,只会看见死胡同。来到尽头,厚实的墙壁凭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高大的办公楼,玻璃映着阳光,闪闪发光。 “青灯会”的成员都是驱鬼师,在道上赫赫有名,可谓是最顶尖的驱鬼师组织,没有之一。再狂的人碰到青灯会了,都要给几分薄面。 大楼内结构和寻常的办公楼一样。 很安静,明明今天是工作日,偌大的厅里没有一个人,冷清得可怕。但是一走进来,就像是有无数道视线,落在了他们身上。 路迎酒走到前台,说:“我找陈会长。” 前台的小姑娘抬头看他:“有预约吗……” 然后她就认出了路迎酒,小小地惊讶了一瞬,说:“您直接上去就可以了,他在顶层。” 坐电梯时,路迎酒慢条斯理地,把一个青云标志的领扣别上去。 他今天穿了一件白衬衣,衬得那领扣绿得像是猫类的眼眸。 这是青灯会首席的信物。 领扣别上去了,他即代表青灯会。 他是历届最年轻的首席。 厄运缠身是诅咒,而“惊才艳艳”则像是命运的赔礼。 出了电梯,最顶层只有一间办公室。 陈正坐在沙发上,正拿热水冲茶。 他年近五十,头发花白,身材圆滚滚的,想来是发福不少年了。茶叶在杯子里回旋,他笑说:“来尝尝我泡茶的手艺有没进步。” 两人落座,各自拿了一杯茶。 壶是紫砂壶,茶是大吉岭红茶。90度的水冲泡下去,加盖闷茶,装入温热的茶杯中,再轻轻抿一口,柔和的茶水滑过舌尖,带着细腻的芬芳。 路迎酒曾经喝过很多次陈正泡的茶。 刚入会那时候,陈正很看重他,隔三差五拉着他来谈心,回回给他泡茶,尤其是他最喜欢的花茶。想要讨好陈正的人大把,送的茶叶当然也是最顶尖的,信阳毛尖、铁观音、大红袍……红茶绿茶,黑茶白茶,什么都试过一次。手艺不佳,奈何茶叶好,唇齿留香。 等他们喝完一杯,陈正又添茶。 他说:“小路啊,我们还是来聊聊你转会的事情吧。” 叶枫神色一变。 路迎酒说:“您讲。” 陈正说:“青灯会已经决定,暂时罢免你首席的职务,直到对你的调查结束。” “嗯。” “你也知道,中南分会刚建立,那里大部分人都没什么经验。” “嗯。” “虽然调了挺多老手过去,但短时间,分会的压力还是很大,有个人带一带挺好的。” “嗯。” 陈正深吸一口气:“小路,最近总会也没什么事。你过去带带人吧,多教教他们东西也好。” 叶枫死死皱着眉。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握紧了双拳。 他知道,路迎酒的衣衫之下就有几道新伤。 疤痕不深,但也分外刺眼——两年前,百鬼夜行,是路迎酒拼尽全力才将暴动的鬼怪们驱散。其中一道最狰狞的在肩胛上,带着阴气,皮开肉绽,养了快半年才好,那段时间叶枫天天帮他换药。 除却这些,旧伤也有不少。人们的眼睛是雪亮的,路迎酒做出过什么、又付出了多少,都看在眼里,自然对他钦佩无比。也正是这个原因,没有人敢不服他这个首席。 如今叶枫只觉得胸腔中,像是有一团熊熊烈火在燃烧。 陈正怎么有脸说出这话?! 他怎么有脸?!! 他指甲都快抠破掌心,刚要开口,路迎酒却轻轻抬了抬手,拦了他一下。 路迎酒语气还是很正常,问:“我要去多长时间?” 陈正一愣,显然没想到他答应得那么爽快,说:“要看情况,先从半年开始吧。” 路迎酒挑眉——他这么做时,眉梢带着冰冷的讥诮。 好看,却又锋利。 他说:“说是对我进行调查,实际上早就知道结果了吧,我没有违纪。罢免是因为,我得罪了上头太多人,出身背景也不合他们的心意。本来还需要我去驱鬼,现在百鬼夜行刚结束,数十年不会卷土重来,也就没有留我的必要了。如果我说,我不想去中南分会,您又该怎么办呢?” 陈正脸色一变:“对你的调查还没……” “我知道。”路迎酒将茶水一饮而尽,“所以我直接卸任接受调查。” 他站起身:“陈会长,您的茶艺确实进步了。” 陈正看着路迎酒走向门口,背影挺直。 到了门前,路迎酒回头。 陈正认识他那么多年,看着少年的容貌一点点长开,从略微的青涩到如今,那眉目从来好看极了,宛若一弯朗朗月光。 愧疚感不知为何,突然在此刻涌上陈正的心头。 只见路迎酒说:“这么多年,承蒙关照——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是陈正,你是个傻逼。” 陈正:“???” 路迎酒勾了勾嘴角,把那青云领扣扯下来,随手一丢:“自己来捡吧。” 领扣在地上滚了几圈。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 十天后。 午后的阳光猛烈,透过摇曳的树叶照下,金灿灿的。 搬家卡车往前,叶枫坐在后座,看了看身边的路迎酒。 他刚刚又去了一趟青灯会,签署卸任的合约,签名的时候字体漂亮,手指修长,手背上是一条浅疤。 这条疤痕是因为陈正留下的,以前路迎酒救过他。 陈正没敢来见路迎酒,让他签字的是一个助理,桌上泡着一壶花茶。 助理嗫嚅道:“那个……陈会长说,让你喝完这杯茶再走,这是今年的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