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眼中闪烁着兴奋,指甲变得尖锐,便要掏心而去—— “住手!” 一声爆喝在耳边响起! 那是路迎酒的声音,是冲着他喊的。少年不明所以,可还是本能地刹住了脚步。 在他面前,古怪背影缓缓回头。 它足有两人高,一张似人非人、惨白仿佛面具的脸上,勾起一个诡异的笑。 这…… 少年眯起眼睛。 这绝对不是人,但也不是鬼啊。 “呼!” 怪物手中的长鞭甩出,直冲着路迎酒而去! 鞭子上满是倒刺,狰狞反光,轻轻一碰便会皮开肉绽。 说时迟那时快,一张符纸轻飘飘落在鞭子上,猛地缠紧。柔软的纸张竟然让鞭子停住,趁这间隙,路迎酒飞身而起,短刀出鞘! 缠斗间碎雪乱飞,两道身影都是极轻极快的,动作轻盈,下手力道十足。沿路墙壁生生爆开,瓦片与茅草乱飞,刀身与长鞭摩擦,声响刺耳至极。 村内惊呼一片。少年死死盯着他们,攥紧了手指。 他很想出手,很想把敌人的脑袋给碾碎,很想看鲜血如何染红大地——就像是他之前做的那样。 可路迎酒喝止了他。 忧虑、愤怒与冲动交杂在一起,他简直百爪挠心。 好在,这战斗很快结束了。 路迎酒将怪物的头颅割下。黑血喷溅而出洋洋洒洒盖在雪上。 那高大的身影晃了晃,倒下了。 他微微喘息,刚抖落刀上血液,怀中就一重。 少年紧紧抱住了他。 路迎酒手上脏,不好回抱,只能安抚道:“没事的,我这不是没事吗。” 少年闷声说:“……为什么不让我出手?那个怪物到底是什么?” 这回,路迎酒没有立马回答他。 他沉默了一会,才讲:“说来话长。等有时间了我再给你细讲。” ——这一等就是十几日。 路迎酒忙着在村内布置法阵、张贴符纸。 等快到第二十个日子,才有了收获。 那天深夜下了场大暴雪,窗户砰砰作响,火炉也抵御不住从门缝钻进来的寒意。 几个由冻死旅人化作的厉鬼,无声无息地踩着惨白,来到村子。 还未靠近,它们身上就爆出火花。 路迎酒布置的符纸完美无缺,火焰吞噬了厉鬼的身躯,它们撕心裂肺地惨叫。婴孩夜啼,村里人惊骇,纷纷拿家具抵住门窗。 少年紧跟路迎酒,循着火光,将厉鬼撕了个粉碎。 等最后一只鬼怪散去,风雪奇迹般地停了。 云层缓缓散去。 村里人推门,小心翼翼地打量情况,才看清楚路迎酒的身影后爆发出欢呼! 村子回归和平,这晚他们通宵狂欢。 路迎酒不太喜欢热闹,等到了深夜,随口找了个借口回房休息。他听着风声昏昏沉沉睡了一晚上,等醒来时,外头晴空朗朗。 喝了碗热粥后,少年踌躇着问他:“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嗯。”路迎酒说,“明天就下山,去别的地方。” 少年说:“你还没告诉我,那个怪物是什么呢?” 他已经记挂好多日了。 路迎酒就说:“你跟我来吧。” 他们出了村子,爬上了附近的小雪坡。路迎酒破天荒地带了一壶酒。 坡顶有几块黑石,之前有人在这里生过火、煮过茶,地面还有火堆的残骸。 旁边还堆着些柴火。他们把木柴重新堆好,点燃了,然后拂去石头上的冰雪,面对面坐着。路迎酒带了个壶上来,盛雪放在火上煮。 等到水开,两人各执杯子。 一口下去暖意蔓延。 路迎酒双手捧着杯子,片刻后说:“本来这件事情,我发誓过绝不会告诉他人。因为得知天机的人,往往会遭受厄运。” 少年认真听着。 路迎酒看向他:“不过既然你是鬼,束缚与生者不同,知道了也不碍事。” 他深吸一口气,说:“那日出现的怪物,是天道的侍从。” “天道的侍从?”少年犹疑道。 他从没听说过这东西。 “嗯。”路迎酒点头,又是轻抿一口热水,“它们想要我的命,已经追杀了我二十余载了。” 少年一愣:“为什么?”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和驱鬼世家有关。”路迎酒说,“天地之间自有法则,束缚着世间万物,那便是天道。驱鬼师多少信奉这一点,而在世家中,张家与楚家对天道最为痴迷。二十多年前,曾有过一场祭祀,一场……活祭。” 热水喝完了。 他打开酒坛将浊酒倒出,又看向少年:“你要喝么?” 少年点头。 路迎酒也给他倒了。 这村中的酒不知怎么酿的,品相一般,却真的烫人。哪怕在狂风暴雪中也能暖和全身。 路迎酒喝了两小杯,脸上微微发烫了,才继续说:“那一年的活祭要的不是牲畜,而是婴孩。” 少年顿住了。 路迎酒说:“那两个家族权势滔天,与商贾权贵勾结,要来了五十九个婴孩作为祭品。天道以‘五十九’为尊,数目决不能出错。世家已经百般小心了,可还是在最后关头,出了岔子。” “我就是那个偏差,那个意外。” “我当时是两岁……可能是三岁吧,作为祭品被带了过去。但是我活下来了。” “天道没有得到应有的数目,降怒于张、楚两家,让他们频频遭受厄运。同时,它也试图将我拉回死亡的宿命之中。” “如果我不死,那一场献祭就是永远未完成的。”路迎酒笑了笑,“不论是世家还是天道,都绝不会容许。” 少年攥紧了杯子,眼中是熊熊燃烧的怒火:“那我要杀光他们,不论是那什么侍从还是狗屁世家。只要他们都死了,你就安全了。” “不是那么简单的。”路迎酒摇头,“首先,天道不可能被磨灭;其次,世家中也有许多人是无辜的,两家放在一起有近千的人数,怎么可能赶尽杀绝?世家也有人来追杀过我,最极端的那一批,早死在我手下了。” “有什么不能的。”少年舔了舔尖利的虎牙,“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杀不死、杀不光?” 路迎酒笑:“你还说自己不是主杀伐的神官。” 他抬头喝酒,又说:“我讲这个给你听,不是想让你帮我,而是因为……” 而是因为什么? 他顿住了。 他只是想说就说了,并没有太特别的原因。 或许是那么多年,他无法向生者倾吐这件事情,遇见少年后,情不自禁地就讲出来了。 还是太沉重了。 他独自一人背负了那么多年、必死的沉重命运。 路迎酒就这样停顿一会,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又给自己满上。 少年依旧处在愤慨之中。 路迎酒就和他说:“别生气了,我讲这个给你听,可不是想看你这幅表情。”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少年以示安抚。 少年一愣。 这安抚对他分外有效,眼中的暴怒渐渐消失。 他闷不做声地喝了两杯酒,神情终于缓和下来,说:“总会有办法的。” “嗯。”路迎酒点头,“会有办法的。” 或许,他今生都找不到了。 ——这句话他没说出来。 他继续说:“我为了摆脱命运,奔波辗转了一辈子。好心收养我的人家被厉鬼害死了。曾经结交过的友人,又被世家打压到妻离子散。我平生最大的理想,就是有一天能慢下脚步。” “喝美酒,抱明月,做一回闲云野鹤。谁不想逍遥自在地过一生呢?” “更何况,人世间有那么多好风光。”他伸手一指,“你往回看。” 少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冰晶闪耀,新雪洁白,巍峨雪峰直指水洗般的碧蓝天空。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攀高不少距离,曾置身过的林海被踩在脚下、收于眼中,而绿意仍在光中闪耀,苍翠有力。冰川河卷着浮冰穿梭其间,水面流光游走,又被两只白蹄小鹿踩得细碎,点点金光飞跃。 更远处,另一座山峰被积云缠绕。 阳光透不过滞重的云层,大片阴影落于山脊,更显那峰峦高耸,岩石崎岖如利刃。隔了几息便是骤雪,带着狰狞而阴晦的美感,随狂风乱舞,直朝天际而去。 山上雪不化,山下郁郁葱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