栎阳都乡离西乡并不远,还有平坦直达的直道,快马奔驰的话,一个来时辰就能到,乘坐马车的话,两个时辰左右小半天的功夫也就到了的。但秦家大母年纪大了,马车要迟缓一些,再加上要顾及后面货车上一些易碰易碎的礼物,她们也不赶时间,即便这样,半天的功夫也足够赶到栎阳都乡了。
她们原本的计划是头一天跟里典报备,从乡里办好出门的手续,第二日天一亮就出发,等到中午的时候,肯定能赶到都乡入城门的,然后到她们一边去都乡的宅子里打理仪容,一边派管家去县官署里投拜帖,问下午能不能去官署里拜访,官署不方便,也可以去县令家里拜访,都是一样的。
这两年,秦家可没少跟县令打交道,秦大母有把握县令会亲自见她。
跟县令谈完,在都乡宅子里住上一晚,第二天一早,顶多下午,秦大母一行就可以归家了。
所以,等秦鱼送走捉了两只半大母鸭的陶矛之后,又看着羊群吃了一会嫩草之后,就骑着黄牛,带着田园犬,赶着羊群,在太阳还悬挂中天的时候,回家了。
秦母见幼子早早归家,就知道他是焦急秦大母她们,秦母跟他道:“方才伯牛回来报信,说你大母要晚两日才能归家呢,我已经让他去里典那里报备了,等会他回来,你可再仔细问他。”
秦鱼惊讶:“晚两日?可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秦母笑道:“好事。”
秦鱼正狐疑呢,伯牛回来了。
伯牛是秦大母从咸阳带过来的老管家——先秦叫家臣,管理主家一应的外交和内务——后囿的大儿子,年过不惑,正是年富力强办事老到的年纪。秦大母出门带着后囿这个老管家撑场面,伯牛就是跑腿办事的,也是培养他成为秦家下一任大管家的意思。
秦大母特地派他回来禀明,可见这个“好事”的重要性和特殊性,否则,她只要派一个跑腿的奴仆回来说一声,顺便带着新的传回去接应她就行了。
伯牛一见到秦鱼,黝黑精悍的脸庞就笑开了一花,他先跟秦母见礼,然后跟秦鱼问好。
秦鱼跟他道辛苦,他才把他新从里典那里办好的传给秦母查看,笑这对主母和小主子回道:“里典先生先跟主母道喜,说若果真能定下来,他会携邻里们上门亲自道喜。”
秦母一边仔细查看手中刻着字的竹片,这是里典给秦大母和秦川新开的传,一边听伯牛回话,听到里典要亲自来道喜,就笑道:“他有心了,若是真的能成,咱们必是要宴请乡里的。”
此时,秦鱼真的是好奇极了,他见秦母和伯牛话说的差不多了,就问道:“阿母,到底是什么样的喜事?”
里典这个外人都知道了,应该是能提前说的才是。
秦母将传交给伯牛,让他收好,揽过秦鱼,高兴道:“白鱼儿,你大兄要娶新妇了。”
秦鱼吓了一跳,大哥要娶新妇了?大哥不是要过两个月才满十五周岁吗?这就要娶新妇了?会不会年纪太小了?还有,怎么会这么突然?
但仔细一想,男子十五岁就成亲,其实是有迹可循的。
秦国虽然规定男子十七傅籍,也就是成年,但由于秦国年年征战,人口锐减,国家为了鼓励生育,一般男子十五岁就可以算是成人,可以婚配了。尤其是战事吃紧的时候,为了增兵,甚至年满十五岁的少年,也是要被征召上战场的。
所以,秦川十五岁定亲,成亲,其实是正常秦人婚姻状态,并不算异常。
伯牛见秦鱼惊的眼睛都睁大了一圈,还笑着解释道:“家主本就到了娶新妇的年纪了,如今得姚县令青眼,正好是喜上加喜的时机。”
这话,透露出来的内容可就太多了。
姚县令青眼?什么青眼?不会是姚县令看上秦川,姚家要嫁女儿到秦家了吧?
喜上加喜?若说秦川娶新妇是一喜,那么,另一喜是什么?
秦鱼仔细听伯牛述说这两天发生的事情,越听越有‘贫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的味道。
从伯牛的述说里,秦鱼总结出了两喜的来龙去脉,准确来说,其实是三喜。
第一喜,是因为之前秦家献上麦粉的制作方法和大规模养殖鸭禽的方法,经过姚县令的大力举荐之后,秦家、也就是家主秦川,很可能会被王宫封赏。如今他再把制造奶烙的这个大功绩报上去,封赏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至于能不能封赏,以及后期封赏多少、由谁来封赏,其中操作空间可就大了。
第二喜,则是姚县令要升官了,他被提拔成了河东之地河东郡的郡守,等新的栎阳县县令到任之后,他很快就要交接赴任去了。
第三喜,就是现在的姚县令,板上钉钉的姚郡守,想要在升官之前嫁女儿,嫡长女,郑重其事货真价实带陪嫁媵妾的那种。他看中了秦川。
秦家嫁的是嫡长女,不是次女或者庶女,也就是说,姚家不只是嫁女儿,而是要跟秦家联姻,结两姓之好的那种。这样的话,除了嫡女和长女,几乎没有哪个女儿能胜任此等联合两家的重任,更何况姚家许的这个女儿是家中嫡长,两个尊贵的身份都占了。
若是秦家能答应,好处颇多,最近最大的一个好处,就是跟第一喜挂钩,秦川若是成了姚县令的准女婿,封赏的事,姚家就会出大力气。
若是秦家不愿意与姚家联姻也可以,但他就只能秉公办事,咸阳城的贵人们怎么做决断就不是他能保证的了,或许最终也只能由他这个县令,亲自到秦家走一趟,把咸阳宫里的赏赐发放给秦家?
伯牛说,后面这段不与姚家联姻的后果,都是秦大母与后囿猜度的,但秦鱼去看秦母的脸色,秦母半点没有被隐晦威胁的不悦,她只笑笑,摩挲着秦鱼的小肩膀,随口道:“显贵之家自是有脾气的。”
伯牛则是道:“主母说的是。这几年,姚县令因我秦家屡获政绩,这才得以升迁郡守。现在,他以嫡女许之,固然有他的诸多考虑,但也未必没有酬谢的意思在里头。老主母的意思是,可以答应下来,现在我家不如姚家,等小主人长起来,”说道此处,他看看依偎在秦母怀里睁着大眼睛看他的秦鱼,自豪的笑了起来,继续道:“...等小主人长大了,封侯拜相不敢妄言,但门第上,必会匹配姚家好女的。”
秦国国策最重要的两条就是耕与战,平民想要获得爵位,只能上战场,若是想获得赏赐与优容,就只能是努力耕作,多生产粮食,这样,就可以抵消徭役了。
秦家有麦粉的新做法和吃法,有鸭禽新的大规模养殖减少瘟疫的方法,现在又有了奶烙,每一条,都是在为国人的饭桌加码,上面理应嘉奖。
没有爵位算什么?有封赏就足够匹配姚家了,还有,他怎么瞧,都瞧自家小主人将来都是个爵官加身的。
秦法虽说是家中儿子到了年纪要分家,但家是分了,情分可分不了,难道以后秦鱼分家出去了,有了什么好事情会想不到自家亲大哥吗?秦大母和秦母必是要跟着秦川一起生活的,难道秦鱼会不孝吗?他若是以后出息了,会不拉拔自家侄子吗?
这些,可不是一句分家就能了解的。
秦母听了伯牛的话就笑了,语气里难掩自得:“若是我儿年纪相当,姚家更想跟我家白鱼儿联姻吧?”
伯牛大笑:“若等小主人年纪相当了,姚家士族,可就高攀了。”
秦鱼看俩人说着说着就把话头扯到自己身上,忙把话题转回来,问道:“若是姚县令感激我家,为何一定要联姻,若是一定要嫁女儿,难道整个栎阳县都挑不出比咱们家更好的人家吗?”
他是真的不明白姚县令是怎么想的。
栎阳县是个大县,曾经是秦国的都城,都乡里可还住着好些个老牌贵族呢,难道就没有一个值得姚县令嫁女儿的?
还有,他们家都没有一个有爵位的,他大哥现在也还是个白身,即便以后上了战场,不是秦鱼自黑,他们家真的就没有战场运,姚县令难道就不怕自家好女年纪轻轻就做寡妇?
或者这个姚县令对他们家有什么他想不到的图谋?
秦母听儿子这样问,脸上显现出自豪之色,笑道:“毕竟是王室之后,与之联姻还是很得脸面的,况且,咱们百富之家,亏待不了姚家好女的。”
似是想到什么,秦母又好笑道:“话说当年,为母若是长的丑一些,还轮不到为母嫁给你阿父呢。”
伯牛也点头应和,加重秦母话的可信度。
秦鱼看着即便上了年纪,没有名贵的护肤品保养,也难掩容光丽色的母亲,不禁有些默然。
说来说去,秦家虽然落寞了,但落寞时间尚浅,心气尚未散去,还是觉着自家儿郎足够匹配世间大多数好女。
百姓们趋利避害,即便秦家沦落到平民的地位,但他们是王室之后,天然的觉着秦家要比他们高贵一等,对他们家的挑剔和要求便宽松许多。
或许,姚家也是这样想的。
更或许,姚县令是打了和吕不韦一样的主意,提前投资他们家?
秦鱼问伯牛:“阿叔,若是姚县令献上奶烙,大王会召我们家去咸阳吗?”
伯牛眼睛倏地亮了一个度,眼中异彩连连,惊叹道:“小主人果真聪慧。不错,老主母答应联姻之后,姚县令表示,他会立即带着奶烙去咸阳城,除了按照规程上报之外,他还会特地去宗正那里走一趟,将我秦家贡献一一细数,以示我赢姓秦氏虽远离主宗多年,但为太后、为大王、为秦国着想的心没有一分减少。或许...或许......”
伯牛说着说着就有些哽咽了
秦母轻轻接了上去,道:“...或许,宗正会将我们这一支记到祀典中......”
这个,可真是一个闻之悲伤的故事。
商君之法: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
意思是,没有在战场上获得军功的宗室子弟,是没有上王室宗谱——也就是祀典——的权利的。
秦鱼瞬间明白秦家真正的意图了,或许,姚县令也看中了秦家的这一个机遇——若是操作得当,秦家很有可能会重新上赢姓宗室宗谱!
上了宗谱,才能算是“封赏”。
怪不得伯牛一直在说“封赏”这两个字,而不是赏赐、奖赏这样的字眼。
“封赏”,本身就是一个带有阶级色彩的词汇。
若是秦家真的重新被记录在宗室记录宗室子弟的祀典上,秦家很可能会重新回到咸阳,即便不马上回去,那也是在宗室那边挂上号了,那么,姚县令许嫁嫡长女,那就不是低嫁,而是门当户对了。
秦鱼弄明白了这其中的曲折,真心期望他们家的奶烙真的能被咸阳城的贵人们看在眼中,也希望太后和大王能明白这小小奶烙里的战略意义。
秦国周边都是戎狄部落,周围土地都是天然的牧场,现在有了奶烙,等以后他弄出来羊绒、羊毛、羊皮纸、护肤品等副产品来,围绕着秦国的,就不再是让人头疼的敌人,而是需要他们占领的黄金宝地。
有了这一片的黄金宝地,秦国的国力,必定会再上一层,以后统一六国的时候,是不是会轻松一些,会不会能少死一些人呢?
不过,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了,只希望姚县令能给力一些,让他们家不再寂寂无名,至少,能让大母能弥补一些心中的遗憾吧?
从咸阳放逐啊,从大母一直教他们几个小的背家谱,就可以知道,她一直很在意自家门庭跌落的事,现在,有了这么一个能重新回到咸阳,重新回到宗室的机会,她一定会不顾一切的牢牢抓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