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张村以前叫后张村,是后山山里唯一的村子,因为搬到了新村子,所以改了名字。
奶奶就是后张村嫁过来的。
当年动乱的时代,曹家沟有三面寨墙、一处深沟保护,没土匪敢打劫,好多人家都巴不得把女儿嫁过来,甚至连彩礼都不要。
只是后张村确实太穷了,那地贫瘠的还不如曹家沟的。
所以小时候每年过年,老爹、叔叔他们都会带着小辈走上一个多小时山路,去老舅家拜年。
老舅去世后,村子也从山里搬了出来,因为几个表叔脾气古怪,有一次一位表叔跟二叔曹卫国生气后,这些年两家断了联系,他们也再没去过那里。
此刻,下午3点,曹闲三兄弟走在路上,有了两个堂弟跟着,曹闲没法施展玄光,脚程很慢,之前20分钟的脚程,走了快50分钟了。
难得走一回山路,曹闲也不急,最后几次去表叔家都是老爹开车的,从山里走路去,他还没体会过。
路上想起曹野之前的话,好奇问道:“你说新张村既然有地老鼠,老舅以前是不是也挖过别人坟?”
曹野不清楚,曹鹤却幽幽道:“老舅家穷的米缸里的耗子都饿死了……也不像盗墓贼。”
二人一愣,附和地点点头。
“不过表叔就不一定了。”曹野补充了一句。
再次经过王爵墓,这次曹野带着他们从山腰绕过,太阳也渐渐落下。
没一会,看见了一个祭祀的地方。
很明显不久前有人在这里祭过人,应该是村里死的那几个。香灰、纸人还在,贡品没有腐烂。
三人没有逗留,又走了一会,总算看见新张村的屋檐了。
一处山腰,坐落着一个村子,村口虽然不靠着大路,但也比山里的旧村子交通要便利。
他们搬迁后曹闲就来过两次,最近的一次都是高一了,时隔多年,再次进村后曹闲记起了路,回忆着老路,来到一个农户家门口。
看见这处大门,曹野一愣。
这不是定子叔的家吗?
曹野可不想敲门,几年前他、曹鹤、曹熊和他爹正是被定子叔从这里赶出去的。
曹鹤也皱着眉:“不是说去出事那家转转吗?怎么来定子叔这了?”
见二人不愿敲门,曹闲一个人走上前。
邦邦邦——
铁门震天响,里面的人吼道:“谁啊!”
曹闲也吼道:“你猜啊——”
里面顿时骂骂咧咧起来。
“猜你大爷的头!”
一个脚步声走来,拉开铁门。
迎面是一张戏谑的笑脸:“我大爷不是你姑父吗?不念你姑的面子了?”
张定,今年50出头,披着棉袄,踩着棉鞋,此刻一张黑炭脸上,眼睛眯起,看了门外三人好一会。
“闲子?你们怎么来了?”
没等张定邀请,曹闲叼着烟步入院子。
一棵柿子树,羊圈里养着两只羊,院子脏兮兮的,明显不经常打理。
“爹,谁来了?”
一个女孩走了出来,也就20出头,看见曹闲三人还有些陌生。
“呦,小娟都这么大了?”
“你是谁?”
女孩发现是一个痞里痞气的帅哥,一个魁梧青年,一个瘦高青年,还有些警惕。
张定没好气道:“你表哥,曹闲。”
曹闲?
张文娟一下想起小时候那个来家里经常捉弄自己的表哥。
那个讨厌的家伙经常骗她,说她手上有怪味,她一闻就被拍一下,手掌会打到鼻子上,那酸劲一上来忍不住就要流眼泪。
之后他还说自己是爱哭鬼。
连续三年,每年自己都不长记性……
张文娟黑着脸:“你们怎么来了?扶贫来了?我家里可不缺腊肉山货。”
这句话就是当年张定对曹卫国说的。
曹野一听,猛然就火了,当年好心好意来拜年,被这么污蔑,被曹鹤暗暗拉住。
曹闲则哑然失笑:“小娟年纪不大,说话还挺刻薄,谁教的?”
一句反讥,忽然间,张文娟表情酱红。
张定脸上也阴晴不定。
曹闲转头,纳闷道:“定子叔,怎么脸色不好?”
张定忍住没跟小辈生气,冷冷道:“没什么事你们就走吧,我看你们也不像是来拜年的。”
“怎么不是?”
曹闲摸出红包,故意打开,里面十张票子,他眨着眼:“之前二叔那次被你轰走,这几年我们痛定思痛,不断琢磨,是哪里做的有问题。一下想了7年,猛然想起好像没拿钱。是不是?我真是拜年的,这钱你们要吗?”
气氛冷了一下。
就连刚刚火爆的曹野,瞬间都感觉到一股低气压。
这是大哥身上的气压和定子叔的交汇在一起了。
再看大哥的表情,好像有些不怒自威。
几个呼吸后,
张定沉声道:“你在故意气我?”
曹闲收起笑容:“那要怎么样?给你拜年,不要山货腊肉,不要钱,就是不想见我们呗。念在小时候你对我们还不错的份上,这钱我今天放在这。真是可笑的自尊心……”
“曹野!曹鹤!我们走!”
“走!……”曹野冷哼,忽然听见曹闲补充道,“我们走去屋子里坐着去。上门拜年连茶水都不给喝,还好意思当叔。”
哎?
曹野都准备出门时说些一刀两断的狠话了,忽然发现自己被拉到了屋子里。
曹闲金刀大马坐在椅子上,瞪着张文娟:“看什么看,沏茶!你爸今天敢把我们仨赶出去,我就敢把你家羊偷了,不信试试!”
张定脸上青红不定,发现女儿望来,忽然没好气地骂道:“这狗东西……小时候就浑,长大还是这样。”
他看着闺女询问的眼神,今天的事也是因她而起的,害的自己被晚辈羞辱了一顿,一时半会竟然挑不出曹闲的错,张定只能骂女儿:“看什么看,沏茶!”
三杯粗茶沏好,张定回屋坐着,只是此刻发现曹闲更像是长辈一样。
一身风衣,里面是休闲毛衣套着衬衫,翘起来的二郎腿上踏着一双马丁靴,看起来还骚包的不行。
张定见曹闲挺拽,还点了根烟,他也不甘示弱地点了一根:“闲子,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这几年可没见你探望过叔啊。”
曹闲吐出烟雾,抿了口茶:“可不是吗,这不害怕混的不好被你赶出门,多丢人啊。”
张定又被噎了一下,张文娟道:“曹闲!你别阴阳怪气的!”
“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曹闲瞥了一眼道。
张文娟一堵,感觉要吐血一样,气鼓鼓地出去了。
看见张定表情又不好看了,曹闲这才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定子叔,这道理你比我懂。”
一个大捧,托起张定的自尊心。张定顺势道:“是,所以当年我才把曹卫国轰出去。那就是因为他不敬我!”
曹野要申辩,又被曹鹤拉住。
曹闲继续顺势道:“所以你今天也活该被我揶揄。我是来拜年的,一片好心被你姑娘阴阳怪气诋毁,还被你要往外轰,要不是我脸皮厚,此刻被赶走的我们仨还在路上骂你,你在屋子里也还在骂我们仨,大家过年都没个好心情,对不对?”
张定一愣,道理好像是这个道理。
见他没反对,曹闲这才拿出一根烟递给他,又给自己叼了一根烟:“所以啊叔,你得感谢我,来,给我点个火。”
张定很想抽这个没礼貌的家伙一顿,可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划了火柴,真给曹闲点燃了。
曹闲、张定、曹野、曹鹤,一屋子人吞云吐雾。
气氛着实有些奇怪。
现在的张定被两绕三绕都绕懵了,都忘了刚刚为啥生气了。
瞥见屋外的女儿后,又想起来,才道:“刚刚是文娟乱说话,一会给你赔礼个道歉。至于那钱你拿回去。”
张定这人显然是自尊心很强的那类人。
这种人在曹闲面前,跟小鸡儿一样好掌握。
“我拿回去你舍得?”
“钱算个屁!”
“那什么才重要?人?”
反问加引导,老心理学了。
话术心理学是大二的选修课,商贸学院一个名牌教授讲的,那都是谈判桌上的商贸博弈,曹闲可是93分,拿来对付定子叔,都是大材小用。
“当然是人!”张定道。
“既然是人重要,就没有赶人的道理。”
张定来了脾气:“你知道曹卫国当年送东西是一副什么态度吗?”
“知道啊,扶贫嘛,你女儿说的。”
张定憋了一嘴的话卡壳了……
曹闲这才道:“不喜欢他的态度就说出来,然后两人吵一架,哪怕打一架,但不管怎样,都要表达出来,告诉他们为什么打人,然后要承担后果。这才是爷们,定子叔,您之前不是挺爷们的吗?记得小时候去后张村,晚上回来的晚,您打着手电送我们,陪着我们走了一个小时山路,当时山里还有狼,后来又一个人回去,我都佩服的不行!我爸当年都不敢一个人走夜路的。你说说,你现在怎么了?”
张定哑口无言。
此刻,曹野和曹鹤惊愕地看着自家大哥。
这番话别说定子叔了,自己也听的开始反思了。
好像没谁教育别人,还把人教育的心服口服的。
张定长长出了口气,久久不语。
曹闲嘿然一笑:“所以说到最后,都是意难平。您半百的年纪了,婶子当年走得早,知道您不容易。这在学校里叫心理问题,没什么可丢人的,我还看过心理医生呢!您能把文娟拉扯大,我们都佩服的不行。这才叫汉子!”
张定忽然老泪纵横。
这么多年了,没人知道自己的苦啊……他穷困过,潦倒过,失去过父亲,失去过妻子,悲惨的遭遇让他脾气变得古怪无比,但谁曾关心过他这些?
今天被曹闲一下子戳到此处,张定心房直接被打开。
那些脆弱,哀思,懊悔和苦楚,一下子化作决堤的泪水。
这王八蛋今天怎么一下子说了这么多戳心窝子的话呢……狗东西,就不应该让他进来啊……
眼泪越忍越忍不住。
忽然间,张文娟瞥了进来:“你们把我爹怎么了?”
看见张定哭的恓惶可怜,抓起门后的炭钩子就打了过来。
“哎哎哎——干嘛呢——我警告你啊,别逼我动手,我平时不打女人……曹野,曹鹤,你俩王八蛋帮忙拦一拦啊……”
曹闲边护着脸边退,绕了一圈赶紧出了门,“张文娟,你个泼妇!别抡了,我风衣是杰克琼斯啊,几百块钱呢……再动我一下,我真偷你家羊了啊!”
院子里,传出久违的热闹。
张定这些年太孤单了,他知道是自己不好,自尊心脆弱,当年跟几个表哥表弟处的多好啊,都是怪自己。
人哭了,不释放出所有委屈是不会完的。
张定流着泪跪在地上,终于看向了曹野,一向嘴硬的他低嚎着在道歉:“小野,是叔当年错了,对不起你爸和你们……原谅叔吧……”
曹野也是性情中人,哪受得了这场面,眼圈一红也跪在地上,他手忙脚乱:“定子叔赶紧起来,当年、当年也是我们疏忽了一些事……您、您别哭了……”
“小鹤,是叔不好,当年也骂了你们……是叔不好啊……叔错了,叔今天知道,叔真的错了……”
张定捶胸痛哭。
曹鹤向来不苟言笑,此刻也眼圈一红,跪在地上劝慰:“叔,都过去了,以后我们继续来看你。叔,过去了……”
三个大男人在屋子里流着泪,院子里曹闲终于夺走了张文娟的炭沟子,瞪了她一眼:“欺负你爹你爹早动手了,轮得到你出面?长没长脑子?”新
张文娟冷静下来,才发现事情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
“那他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当女儿的问一个外人?你自己不关心你爹的吗?”曹闲质问。
“我……”张文娟红着脸低下头。
曹闲掸着身上的黑灰,张文娟看见曹闲一身米黄色风衣挨了几下,狼狈又难看,她有些不好意思。
“表哥,对不起啊……”
“行了,下次长点脑子!给我拿一块湿抹布去。”
“哦哦,好。”
张文娟去了灶房。
曹闲走进屋子,屋子里一片呜咽。
曹闲一边掸灰,一边疑惑看着地上三人:“你们仨跪那干嘛?结拜呢?”
三人的情绪戛然而止。
张定抹去眼泪鼻涕,抄起扫床的扫帚:“狗东西,有这么乱开长辈玩笑的吗?!”
曹闲瞪大眼睛:“哎哎——准备干嘛?怎么又来?”
说着拔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