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他那句“菲菲”是讲给妈妈听的。
但她还是觉得心被熨得服服帖帖。
服务生在旁边等了好久,媛菲略有尴尬地扯开话题、催促她:“要不给你点个最贵的牛排吧,这家店的牛排一客好几千。”
辛女士倒吸一口气:“好几千???”
下一秒乐开花:“我贵婿就是有本事,几千块牛排算什么?好!就吃这个!”
陈予安一直面带微笑,很礼貌很周全:“阿姨,随便点。”
“那阿姨真点了啊,唉,这也太贵了,这么好东西咱也没吃过啊。”
再把前菜、配菜、酒点上,这服务生是个华人,中文说得很好。
他问了一句:“女士您好,您的牛排要几分熟?”
这服务生晚上回去一定会后悔自己多问了这一句。
辛女士:“啥叫几分熟?肉不做熟了能吃吗?”
服务生一怔:“我们的牛排有一分熟、三分熟、五分熟、七分熟和全熟。”
顿了顿,他大概觉得对方是个中年妇女,补充道:“我推荐您吃七分熟的,口感正好。”
辛女士双手叉腰,媛菲一看她那架势就觉得不太妙:“妈,牛排一直是这么卖的。”
“一直这样就是对的?这牛肉不做熟、血刺呼啦的,能吃吗?外国鬼子,根本不会做饭,尽糟蹋东西。”
媛菲不作声了,陈予安此刻不知怎么想的,居然反问她:“中餐里不是也有生腌这样的生食吗?”
媛菲讶然,心想vocal你敢反问我妈。
辛女士皱眉教育他:“贵婿啊,生腌多不好啊,全是细菌、寄生虫,她二舅姥爷就爱吃生腌,肠子全吃坏了,哦哟照的片子可吓人了,你可千万别吃啊。”
她把二舅姥爷的惨状细细描述了一遍,陈予安捂着嘴差点吐出来,艰难地答应:“好的阿姨,我知道了阿姨。”
见他答应,辛女士很满意地点头。
一扭头,却发现那服务生差点跑了:“欸小伙子你怎么走了?我这菜还没点完呢。”
“我知道了,您要的是全熟。”
辛女士很严肃地说:“不,牛肉全煎熟了确实老得很,还是八分熟吧。”
服务生下巴差点掉地上:“……牛排没有八分熟的。”
辛女士理所当然地说:“你不是有七分熟吗?你跟厨师说再多烤一分不就行了?”
“……女士,七分熟是中文翻译后的说法,您应该是想要mediumdone的熟度,可以做的,我和后厨说一下。”
“不是,话不是这么说的。”辛女士认真了,“七分熟是你说的。现在你又说七分熟是什么米迪亚当什么的,那是一回事儿吗?”
她指向后厨方向:“照八分的煎,我说的。”
“……女士,牛排没这么做的。”
媛菲心想,是她妈没早来,早来你们早这么做了。
还有,这服务生也太笨了,你就跟大厨说七分熟、端上来跟她说是八分,她一个中年妇女,能分得清吗?
这服务生比她想得还要笨,他居然真的把这要求跟大厨说了,大厨直接拒绝,说只有mediumdone和welldone,整个行业没有中间、也就是八分这种说法。
媛菲一听就知道完了完了,这种回答和对辛女士当面下战书有什么两样?
她偷偷碰陈予安的脚:“看我眼色行事,想办法把我妈一起架出去。”
他反问:“为什么?我还挺好奇阿姨会怎么反驳。我以前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牛排的熟度翻译后一定要是奇数?为什么他们说什么我就听什么、从来没质疑过?阿姨说得很有道理啊,可以听一听。”
媛菲扶额,有什么道理啊,她就是习惯性抬杠,前脚说什么后脚马上就忘了。
陈予安居然一本正经地觉得辛女士吵架的话很有道理,此人果然是有大病。
服务生没招了,把大厨叫来。大厨是个蓝眼珠、鹰钩鼻的秃顶小老头,此刻气鼓鼓地过来和辛女士沟通。
辛女士自信飞扬对服务生说:“你给我逐字逐句翻译啊。我不管你们行业里的标准是什么样,但是既然顾客已经明确提出不同的要求,你们还拿行业标准来搪塞我?行业标准、行业标准……人类研究美食几千年了,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你们的标准难道就不用变了吗?第一个制定标准的人,说不定只是随口一说呢?他能知道自己随口一说的东西流传了这么多年吗?”
然后转向大厨,对方被逼得连连后退:“你入行很多年了吧?颠勺这么久,人家说什么你听什么?你有过哪怕一刻自己的思考吗?有过一个顾客感受过你发自内心的创意吗?你作为一个厨师,这辈子就不打算跳出前辈画出的条条框框、发明出哪怕一项属于你自己的菜了吗!”
虽然语言不通,但是辛女士这一连串的反问句气势十足,对方一个瘦弱小老头,哪能禁得起这样的攻势?连连败退。
陈予安大概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不仅仅是他,周围所有吃饭的顾客,不管人种,皆是纷纷侧目、交头接耳。他们大多数掩面而笑,不过辛女士和媛菲根本不在乎。
陈予安大概还是有很重的偶像包袱,他感受到了围观群众的嘲笑,不由地低头掩面,却看见媛菲兴致勃勃地仰视辛女士的撒泼表演,由衷地赞叹:“你们母女俩这心理素质,真是……”
媛菲轻描淡写环视一圈:“他们?为什么要在乎他们的看法?只要你没有道德底线,你就能享受缺德人生、就能所向披靡。”
他不知在想什么,垂眸许久,居然开始鼓掌。
被媛菲一巴掌拍下来,快拉倒吧,你怎么还鼓励辛女士呢?
他如梦初醒,凑过去和媛菲耳语:“你妈妈好厉害。”
“厉害什么呀?歪理而已。下次她骂别人不守规矩的时候,我录下来给你听听。”
他笑道:“能有这样强大的心理、不被外界任何因素打扰,也是一种本事。”
这倒是真的,媛菲长这么大,只见过辛女士叉腰骂人,还从来没见辛女士怀疑过人生。
其实接触这些日子,虽然陈予安什么都不说,但是媛菲能感觉到,他似乎对家人有股难以言说的怒气,他似乎想用自己的方式向他们呐喊。
而在对抗的过程中,他把自己打碎了。
除了打球训练、和她吵架,他似乎总在发呆,年纪轻轻的,一身暮气,颓废又萧条。
思忖中,他忽然凑近,漂亮的桃花眼近在咫尺,吓了她一跳。
他仔仔细细地观察她的眼睛,很认真地问:“我是不是找错人了?怎么感觉妈妈才是更厉害、更能折腾的那个?”
媛菲差点噎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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