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一般宫女出身的女子?,初次承幸后只能被封为后宫最低级的采女,但圣上对姜烟雨宠眷优渥,姜烟雨可能会被封为宝林甚至才人。周守恩已在心里暗暗给姜烟雨的位份往上抬了几级,以为不管圣上说出什么位份,他都不会感到惊讶,却在听到一个“嫔”字时,犹是心中一颤,不大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陛下是说‘嫔’……”周守恩难掩惊诧之意,想再询问一遍,确认圣上是否真要给姜烟雨仅次于后与妃的九嫔之位时,却见圣上沉吟须臾,又说道:“罢了,还是封为妃位吧。”

周守恩心中腾起?惊涛。妃位不是小小的采女、宝林或是才人,若圣上真要令一宫女一步登天?为妃子?,那这事?就绝不只是小小的后宫之事?,而会惊动永寿宫的太后,会在前朝掀起?轩然大波。圣上虽日常行事?有时会似从前的魏博二公子?不拘一格些,但在与前朝相关的事?上,向来是理智清醒的。圣上这会儿的举动,在周守恩看来,真似是醉酒之人。

周守恩知?晓圣上的独断性情,也不敢以内监身份议涉前朝之事?,可直接封一宫女为妃之事?,实在是惊世?骇俗,他已可想见明日消息传出后,大启后宫前朝乃至天?下四海,将?会是如何?物议沸腾。明知?不可劝谏,可又委实觉得?圣上行事?荒唐,周守恩欲言又止,“陛下……”quya.org 熊猫小说网

皇帝知?道周守恩想说什么,但他不在意。皇帝是在皇兄驾崩、启朝危急时有了后宫,当年那场选秀纳女并非是他个人私事?,而是时势与朝政下的产物,他当时选纳女子?的标准也非出自个人喜好更无?情意,全?是朝堂势力博弈,是皇家对前朝势力的安抚与拔除。也因?这缘故,他后宫中的女子?俱出自高?门,姜烟雨宫女出身已是卑微,他不想她再因?位份卑低,在后宫中受人轻视欺负。

一宫女直接封妃,皇帝自然知?道此事?能掀起?多?大的波澜,也知?自己行事?荒诞。可是,他有生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的感情,热烈澎湃在他心头,好似她今夜在篝火旁起?舞时将?火焰也燃灼在他心头,尽管已回宫许久,那灼灼烈火犹在他心中燃烧着,灼烫着他的血液。

“俪妃”,皇帝喃喃道出她的位份,目光不远处是她留在几上的绣箩,眼前仿佛又是她今日在此低首刺绣的情景,柔暖的春阳透窗拂在她的衣发上,他静静看她,心中之温柔平和此生前所未有,他要这缱绻温柔,伴他一世?。

“就封为俪妃”,皇帝决断道,“明日吩咐底下择吉日备吉服,准备封妃事?宜。”

“是。”周守恩躬身退下,暗在心中感叹圣上对姜烟雨心意之重。他退走出清晏殿时,正见姜烟雨来到,不自觉朝她低身,略似是在同妃子?行礼。虽还未正式册封,但周守恩已在向姜烟雨略尽礼仪,圣宠浩荡,一俪妃之位,或许还非此女此生荣光之巅。

殿门沉沉合拢声中,未待她走至他身前,皇帝已近前将?她搂在怀中。是沐浴后淡淡的清香,可却似比世?间最醇的酒还能醉人,皇帝今夜滴酒未沾,这会儿却像比生平哪次饮酒都醉得?厉害,身心醺醺然如在云端,好像他不是等了她这一时半刻,而是从生来就在等她,在他还是一个孤独别?扭的孩子?时。

滟滟灯火流光淌映着殿内重重锦绣轻纱,熠熠闪烁的暧昧浮红令御殿竟有几分似是洞房,皇帝情难自禁,边轻吻着她的脸颊,边揽着她往殿内深处走时,她一手柔柔揪住他衣角,垂眼说道:“不…不要到里面……我怕黑……”

她微仰起?头看他,流滟灯火若珠光在她眸中流转,“就在这里,在这里好不好?”

皇帝自然怜她,就与她停在屏风小榻处。不似寝殿深处幽暗,此处屏风两侧置有十六连枝鎏金灯树,照得?这一方小榻明亮如白?日时,也令她娇美的面容、酡红的羞色与脉脉流情的盈盈眼波,清晰地映在他的眸中。皇帝再难自抑,在如轻纱拂拢的灯火下,拥她倒在这温柔乡中。

极力忍耐之时,慕烟趁皇帝流连于她颈畔,悄悄腾出一只手,探向榻边几上的绣箩,将?藏在箩中的细长绣针取在手中。已被敞解的衣裙下,陌腹系带也已被扯松,慕烟再尽力忍耐,也抑不住满心的厌恶恐惧,忍不住浑身颤抖,况有只可怕的手还在向下,轻捉了她的小衣。

慕烟不堪再受辱,就要将?针刺入皇帝的颈□□时,皇帝却从她颈畔处微抬首,轻抚着她颤栗的肩头问:“是怕痛吗?”皇帝在她肩头安抚似的落下暖烫的吻息,“莫怕,朕疼你,朕会轻些。”

慕烟为让皇帝低头,一手主动搂住皇帝的脖颈,似不畏惧疼痛,邀请般的令皇帝低身向她。见心中人主动邀欢,皇帝自然难耐情动,随她勾缠低身,慕烟在皇帝再次伏首在她身上时,抬手就将?长针狠狠刺向皇帝颅颈后。

因?怕一击不中,慕烟这一刺,拼尽了全?部力气?,只可恨她未能将?针全?然刺没?入皇帝哑门穴中,才刺一半,皇帝即已因?刺痛猝然起?身。慕烟没?可能再绕手到皇帝颈后将?余针推刺进皇帝身体,但见皇帝似尚怔忡,便抓住最后的时机,迅速抽出绣箩中的剪刀,将?尖利的刀刃对准衣衫大敞的皇帝,朝他心口用力扎去。

正沉醉迷情时,皇帝忽觉脑后剧痛,他猛地坐起?,摸抽出脑后长针,见针头冷利地泛着血光,明明理智似乎已经?清醒,可却被多?日来醉人的情意绞缠得?无?法清晰时,见榻上少女抄起?剪刀就对准他心口用力扎来,素来娇怯动人的双眸里蕴满冰冷而又炽烈的杀机与仇恨,只觉有凛冽冰水从头泼下,整个人像陡然失足,从云端之上掉进彻骨严寒的冰渊中。

身体烫热犹存,而心却像已凝结了千年寒冰。皇帝眸中腾起?沉痛的怒火,唇际却勾起?一抹讥诮的冷笑,他不做闪避,在刀刃即将?刺进心口的一瞬间,捉拧住她的手腕,令她因?吃痛失力地丢下剪刀,将?她按倒在小榻上。她两手被他扭扣在背后,身子?被压在榻上纠缠的衣裳与锦毯里,丝毫不能动弹,只能回头仇恨地瞪视他,深浸着厌恶与痛恨的目光仿佛是淬毒的利刃,恨不得?在他身上戳无?数个血窟窿。

熟悉的面容,却是陌生至极,就好像他从来没?有认识过她,皇帝怆然冷笑一声,似是他喉咙中发出的,又似是来自心底,荒凉的嘲弄回荡在空荡荡的心谷,回音如是自嘲,琉璃般璀璨发亮的美梦骤然碎裂后,每一道尖利的碎片都冰冷地回刺向他心中的血肉,千刀万剐,原是如此。

深夜子?初,周守恩匆匆引御医季远进入清晏殿。不过几盏茶的功夫,未来的俪妃娘娘就成了女刺客,周守恩极度震惊之余,也极为后怕,若今夜姜烟雨真的得?手……周守恩甚至连想都不敢深想,单稍微思考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就骇得?头皮发麻、心惊肉跳。

御医季远尚不明内里,只是奉召来此,只以为圣上是夜间身体不适。入殿后,他见他曾诊治过的那名宫女,这会正被两手反绑在屏风前的小榻上,紧紧缠缚她双腕的是一道女子?轻纱披帛,披帛的另一端,缠系着榻首一角,她似乎衣衫不整,尽管身上被盖了一条薄毯,仍隐约可见赤着的肩头和玉足。

季远眸光一瞥即慌忙垂落,不敢多?看。小榻前,圣上寝衣领口微敞,衣带松松系着,季远早觉圣上与这宫女关系不寻常,见这情景似乎风月旖旎,又见圣上好端端的、身上似无?伤处、面上亦无?病色,虽不明内情但也不认为今夜有何?大事?,直到他在行礼后诊视时,望见了圣上颈后的针刺伤口。

“此……此处为哑门穴……”季远骇得?脸色发白?,嗓音颤抖,“若是针刺极深,可使人心跳骤停,当场死亡。”

圣上如何?会伤到这里?是何?人有弑君之心?又能险些得?手?当知?“凶器”是一根极为细长的绣花针时,季远满心惊震的疑惑登时指向了榻上被绑着的少女,但他自是一句也不敢多?问,在回禀圣上后,就只恪守本?职,低着头为圣上清洗处理伤处。

幸而针刺不深、幸而针尖无?毒,若今夜圣上真有个好歹,大启朝不知?要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季远暗暗忐忑思量时,见有内官宫女捧着盘匣等匆匆步入,向圣上叩禀道:“奴婢等从姜烟雨房中搜到这些。”

因?圣上起?身,季远就垂手退侍在一旁。他看圣上从那些物事?里拿起?了一本?《针灸图经?》,似日常捧看闲书随手翻看了几页后,轻轻笑了一声。

是轻徐的一声笑,似只是闲暇日常时听看到某件有趣之事?而不由发笑,可却令殿内之人俱感心惊胆寒,只除了榻上那名少女,她已是只能任人宰割,可眸中犹燃烧着炽烈的恨火,那样深重如海的恨意,亦令人感到心惊。

随手将?书丢下,圣上唇际衔着笑意,缓踱步至小榻前,一手扼上了少女纤细的脖颈。

第27章

手下脖颈纤细柔弱,似乎无需过多用力,只要轻轻一扼就会断折,可这般柔弱无害的身躯,却极会做戏,藏着那样?狠毒的心肠,皇帝唇际冷笑讥寒,扣着她脖颈的手一分分收紧,“是谁派你来的?”

虽是在冷声逼问,但皇帝心中已有怀疑对象,他怀疑姜烟雨是否是永寿宫那位的细作,他与姜烟雨“巧遇”至今,是否都是永寿宫一手安排,而若如此,曾向?他讨要姜烟雨的萧珏,在此事里?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皇帝心中寒意森森,见少女被他扼得脸色苍白?时,双颊却蕴起病态疯狂的潮红,嗓音愤恨,“没有人派我来,我是为我自己要杀你!”

他与她相识至今不知说了多少句话,却或许只有此刻这句,才?是她对他唯一的真?心话。皇帝心头冷嘲不已时,忽想起她曾是前?燕宫人,因启宫中有不少前?燕宫人、她在前?燕宫中时也只是个小小的花房宫女,皇帝从前?未把她这身份放在心上,而今想起他与她初遇是因乐声,而前?燕昭文太子精通音律,皇帝心头如被雪刃猝然划亮。

“将埙找出来”,皇帝厉声吩咐下,周守恩忙从姜烟雨的那堆物事里?寻出了一只紫砂陶埙,奉与圣上。

形制虽古朴无奇,但细看做工极其精美,绝不是燕宫里?一小小花房宫女所能拥有的。皇帝再看那埙身的飞鸾纹样?,唇际冷笑愈浓,燕昭文太子,姓慕名言,雅字景鸾。

难怪西苑花房那夜,她宁可抗命也不肯叫他瞧见这埙,难怪后?来她不肯再为他吹埙,一切原来都是因这缘故,可他却还?以为她是因与他一起心中欢喜,而不愿再作悲声。

其实是欢喜的,她当然真?心欢喜,欢喜有机会接近他、刺杀他,欢喜他这启朝皇帝竟如此愚蠢,一步步亲手容一刺客成为他枕边人。那时她在西苑花房无机会杀他,自?是人如孤魂一般,迷茫困苦,埙声也死?气沉沉,可到他身边后?,她每日里?都在计划如何杀他,遂不再迷茫孤苦,心中燃起了复仇的希望,人也因此有了生机,他却还?以为那是她的情意,他竟信她那句“仰慕圣上”,信她说要“至死?相随”,一直信到他差点死?在她的手上。

皇帝心中冷笑连连,不知是在笑她演得?好戏,还?是在笑自?己的可悲与愚蠢。他扼着她的脖颈,将她仰面按倒在榻上,倾身向?她,嗓音幽沉得?骇人,“为你自?己?还?是为那死?去的昭文太子?”

慕烟咬牙不语,只见皇帝眸底幽冷的笑意如薄冰碎裂开来,一字字如冰凌剐刺向?她的心,“慕言那个一无是处、软弱无能的废物,也值得?你这般处心积虑,看来你也同他一样?愚不可及。”

慕烟无法忍受皇兄被人侮辱,何况正侮辱皇兄的还?是害死?皇兄的人。她知自?己今夜已是必死?无疑,将死?之际也无所顾虑,就将这些?时日皇帝加诸与她的屈辱和恐惧,全抛掷在对皇帝的杀兄之恨中,张口骂道:“你这个杀兄夺位的卑鄙小人,有何资格评判燕太子!燕太子是天下第一的正人君子,而你阴险无耻、下流好色,连他一根头发都比不上!他是云端上的明月,你呢,你是地里?的烂泥……”

少女痛快淋漓的怒恨斥骂,厉声回荡在深广的御殿里?,听得?殿内周守恩、季远等人心惊肉跳,个个都将头垂得?极低,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

骂声未竟,猝然加剧的疼痛令慕烟陡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呼吸难继之时,她眼前?眩起惨烈的白?光。忐忑侍在一旁的周守恩,见圣上扼着少女脖颈的手,一分一分加重力道,只觉眼前?情景就似圣上九岁时扼死?小狼,姜烟雨今夜就要这般死?在圣上手里?时,却见圣上在姜烟雨被扼制地快要窒息死?去时,又缓缓松开了手。

圣上额上青筋迸起,松开的手难抑地微微颤抖着时,却又近乎温柔地轻轻抚摸着姜烟雨纤细的脖颈。诡异的平静比狂暴的怒火更使周守恩胆战心惊,他正提心吊胆,听圣上淡声吩咐道:“都下去。”

此刻伴君已是世间最大的煎熬折磨,诸侍闻令如逢大赦,忙不迭垂首退出清晏殿,周守恩退走在最后?,在亲手关上沉重的殿门时,见殿内屏风前?的连枝灯树影如枝蔓缠结的罗网樊笼,阴沉沉地将圣上与姜烟雨俱罩在其中。

“你这般为他,他知道吗?”皇帝一手轻抚着少女脖颈被他扼出的青痕,淡淡的笑音透着凉凉的讥讽,“你对他来说算什么,愚忠的奴仆,还?就只是个暖床的婢女?”

贪色下流之人、为权位谋害亲兄之人,如何能懂得?她与皇兄之间亲情的可贵。慕烟虽已是皇帝阶下囚,但心内仍深深蔑视其为人,冷望着皇帝的目光尽是讥寒的鄙薄,“我与燕太子之间,岂是你这龌龊小人所能明白?的。”

皇帝不怒反笑,“不明白?又如何,燕太子早已死?在水里?,而你,也无法为他报仇。可怜他一朝太子,如今也不过是个孤魂野鬼。”

未能成功刺杀皇帝固然可恨,可是今夜就此死?去,能弃了这残絮般的一生,能与皇兄黄泉相会,也算是个解脱。慕烟冷冷道:“燕太子并不孤独,我会下去陪着他,我与他之间真?心爱护,纵走在黄泉路上也不觉凄冷,而你能苟活一条性命又如何,你阴狠无情,至死?都不会得?到他人真?心相待,燕太子虽已不在人世,可我真?心爱他,世间也还?有许多人怀念他,他活在很多人的心中,而你活着也像是死?了,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你才?是真?正的可怜!”

似是碎裂的刀片在戳刺着身体?的每一寸血肉,皇帝只觉嗓子眼里?都漫浸着腥黏的血气,他如受锥心之痛,面上的笑意却越发深浓,慢条斯理地揭开她身上的薄毯,用冰冷的手掌抚上她的躯体?,微笑着道:“朕生来就是孤家寡人,有何可惧。”

慕烟宁被千刀万剐而死?,也不愿受此侮辱死?去,就要咬舌自?尽时,却被皇帝一手捏住下颌。皇帝漾着笑意的双眸空洞地映着她,幽漆如深海将人吞噬其中,“黄泉相会,你未免也想得?太美。你若死?了,朕即刻就叫人掘了燕太子的坟,将他遗体?曝晒鞭打,在启朝的每一座城池游街示众。朕会命天下所有道士摆阵做法,驱散他的魂魄,让他永世不得?超生,只能在炼狱永受折磨。那些?收殓他遗体?、给他立坟祭祀的愚民?,那些?在心里?怀念他的人,朕会一一都杀干净,你若敢死?,朕即刻就做这样?的事。”

见少女闻言绝望地瞪大了双眼,原坚定的死?志被陡然从天而降的重压碾得?破碎,无尽的痛苦与愤恨在她眸中如海水将她淹没,皇帝心头却没有半分快意,那痛楚绝望的海水仿佛也流着剧毒,深深地淹没了他,刺痛的毒素流浸在他的血液里?,淌遍他四肢百骸,令他的心浸满了毒汁。

他将她身上残留的衣物扯去,就似在撕扯她的面具,从上元夜相遇以来一直戴在她脸上的面具,她用来欺骗他、编织了一场虚假梦境的美丽面具。他们终于都赤诚相见时,却是那样?的丑陋,没有一丝柔情蜜意,只有互相的憎恨,欲置对方于死?地而不能的绝望与折磨。她叫他如何锥心刺骨的疼痛,他就通通施还?给她,一分都不少。

近丑初时,夜静到了极处,屏风前?暴烈的狰狞与绝望渐渐沉入了渊下,阴冷的死?寂中,唯能听得?殿角偶尔的铜漏滴水声,皇帝冷眼看着落凝在凌乱褥毯上的刺眼红痕,嘲讽地道:“怎么,你是没来得?及向?燕太子献身,还?是纵自?荐枕席,燕太子也不屑幸你一个小小宫女,你所谓的忠贞,全是你一厢情愿?”

犹被束绑在身后?的双腕,在狂风暴雨般的折磨下,痛得?似乎摧折,然这痛楚与身下相比却是轻微,那仿佛将身体?撕裂成两半的剧痛,那来回无止尽的磋磨,才?真?如人间炼狱,不仅令她疼得?几乎昏死?过去,也将她的尊严一分分磋磨成齑粉。身体?每一寸都似遭过凌迟,使不上半点力气,慕烟虚弱到嗓音几乎轻不可闻,但言辞犹似利刃狠狠刺向?对方,“一厢情愿,是在说你自?己吗?”

皇帝却是大笑起来。清晏殿外,周守恩已在夜色中忐忑侍等许久,听到殿内突然传来圣上的笑声,愈发心惊难安时,忽听圣上传他入内,连忙推门躬身快步入殿。

见屏风小榻前?的地上散落着女子亵衣等,近前?的周守恩连忙将眼垂低。他眼角余光处,见圣上边从榻上起身,边慢慢披穿着寝衣,圣上身后?的小榻上,少女伏着的身形一动不动,漆黑长发凌乱如水草披散在她的肩背上,使她像是从水里?捞出的溺水之人,奄奄一息。

周守恩不由疑心姜烟雨是否已经死?去时,转念又想,姜烟雨如这会儿已经死?亡,对她自?己倒是解脱,若还?活着,依圣上怒火,令她受十大酷刑恐也难泄心中之恨,她必是生不如死?。

周守恩边暗暗想着,边近前?恭声询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圣上缓系着衣带,瞥看榻上少女的眸光,轻蔑如看路边的野草,“这种卑贱女子,如何能留在这里?,脏了朕的御殿。”

周守恩“是”一声,又问:“陛下要如何处置?”

周守恩以为少女有九成将要承受千刀万剐之类的酷刑,剩下那一成是圣上若破天荒地宽宏些?,也要将她绞死?或是毒杀,然而却听圣上冷嗤道:“将她扔到后?宫去,卑贱之人,到死?都只配做个采女。”

第28章

因皇帝下令封锁消息,宫女姜烟雨行刺一事?,知者仅周守恩、季远等寥寥数人,于是在帝宫之?外的人看来,就只是一夜过后,圣上后宫多了名采女罢了。

一宫女承幸受封采女,在历朝历代的后宫都只是件芝麻小事?,但在启朝后宫,却是有些不寻常,因圣上后宫全是登基选秀时的“老?人”,从?那之?后几年下来,圣上后宫再未新进过女子,犹如一潭死水,这名为姜烟雨的宫女,实?是圣上这几年的第一个“新人”,纵她?出身卑微,只似是枚砂砾,落在死水般的后宫里,也惹起了一阵涟漪。

不过这涟漪很快也就平静下来了,因后宫妃嫔们暗中关注多日?后,见圣上不仅仅是不宠爱这名新人,在封其为采女后就再未召幸过,还甚至似乎是有些厌恶这新人,将其扔到后宫最偏僻冷清的幽兰轩,责令闭门思过。

圣上对姜烟雨就只是一时心血来潮而已,而这姜烟雨也未能抓住往上爬的机会,刚承幸就惹得圣上不快,这一生大?抵要老?死在采女的位份上,无福再伺候圣上了。后宫妃嫔们如此心想时,皆认为弘福殿失火那夜的事也不必再多想深想,都在心中看轻姜采女。

采女之?事?如是微风,在后宫略掀涟漪就被众人搁在脑后,转眼时间?过去七八日?,时节也已是晚春近夏,白?日?里骄阳越发炽热,漾着花香的空气镇日?浮着燥意,各宫冰盘风轮等物都已用了起来。

这日?永寿宫中,内官摇转风轮,宫女轻轻打扇,太后在习习凉风中边用着一碗冰蜜拌甜瓜,边问皇帝道:“那姜采女到底是犯了什么错?怎么到今日?还在闭门思过。”

太后凤座下首,萧珏持匙的手悄停在碗畔,他微抬眸看向对面的皇叔,见皇叔神色淡淡地?回答道:“她?打碎了儿臣的琉璃樽。”

太后闻言笑?道:“哀家还当是为什么厉害的事?,原来就只是为这个,一个琉璃樽有何要紧,大?启如今已广富四海,皇帝难道还缺几个琉璃器物使吗?!”

萧珏正犹豫是否要附和皇祖母的话,为姜烟雨美言几句,请皇叔宽恕她?时,就听皇叔再说道:“是儿臣素日?使惯最?为钟爱的,纵工匠能再做出一模一样的,也不是原先那个了。”说话时神色虽淡,眉宇却似微拢冷霜。

太后仍是笑?道:“再怎么钟爱,也就只是件器物,比不上人,皇帝你该在意的不是什么琉璃樽,而是子嗣。姜采女既是你这几年纳的头一个新人,想必你心里对她?是有几分喜爱的,既如此,就当给她?几分恩宠,好让她?早些为你诞下子嗣。”

皇帝持着银匙,慢搅得碗中碎冰浮沉,唇际微衔笑?意,“她?出身卑贱,不配为皇家诞育子嗣。”

薄瓷碗壁的缠枝蔓草纹,仿佛隐秘地?生长缠结在他心底,萧珏垂眼看着碗中渐渐融化的碎冰,耳边仿佛是那日?群芳林中,她?坚定地?说要至死侍奉陛下,又仿佛是清晏殿里,皇叔说要与她?赌书泼茶。既是两心相悦,为何皇叔要如此轻贱她?,被禁足在幽兰轩中的她?,依然对皇叔至死不渝吗?

融化的碎冰和着碗中蜂蜜稠重地?似乎淌不动,萧珏暗自心境沉郁复杂,听皇祖母和蔼地?对皇叔道:“你嫌姜采女出身卑贱,不配做皇子公?主的母亲,可后宫多的是高门出身的妃嫔,也不见你经常召幸。你今年二十三了,寻常子弟在你这年纪早当爹了,你是天子,一言一行天下人都看着,在子嗣事?上更该上心些。”

皇帝颔首道“是”,“是儿臣从?前为朝事?疏忽了,如今天下已定、四海升平,儿臣定在子嗣事?上多上心,好让母后早日?含饴弄孙。”

就从?此日?起,淡待后宫数年的圣上,似对众妃嫔多了几分热切。从?前那几年,妃嫔们自在后宫相伴度日?,圣上总独来独往的,而从?今年春夏之?交起,圣上开始时不时召妃嫔伴驾,且是雨露均沾,今日?召此妃陪膳,明日?召彼嫔游园,好似轮转下来,后宫无论?位份高低,人人都能得到这份恩典,只除了那个被幽禁在幽兰轩的姜采女。

这一日?,正是敏妃陪侍圣上用膳。夜幕降临后,她?亲自布菜,万般温柔体贴地?陪伴圣上用着晚膳时,听到殿外滚响了几声雷鸣后,就有风雨声呼啸而起,不由心中窃喜。

宫人将用完的御膳撤下后,圣上拿起了一卷书,坐到了屏风前的小?榻上。敏妃守等了片时,仍等不到圣上开口?留她?过夜,只能依依走至圣上身边,娇声主动求请道:“陛下,臣妾今晚留在这儿陪您好不好?外头风雨这样大?,臣妾若是冒雨回宫,或会着凉的。”

圣上掀了一页书,虽未抬眼看她?,但语气还算温和,“坐轿回去就是,若还怕着凉,披件披风。”

敏妃虽因出身独孤氏、是太后娘娘的侄女,在初入宫时就位居三妃,可却是个空架子,坐了几年妃位,仍如守活寡般,难得圣上近来对后宫热切不少,她?也跟着沾光能常至御前,如若不抓住这机会快些邀得圣宠、怀有龙种,谁知道下一次圣上亲近后宫是什么时候,又或者仪妃、纯妃等人先抓住这机会、怀孕生下皇子,到时候就是太后娘娘偏袒她?,她?一无所出之?人,想坐上皇后的宝座,也是困难重重。

心中的忧虑与焦躁压过了敏妃素日?对圣上的畏怯,她?屈身坐在小?榻脚踏处,一手柔柔地?牵着圣上衣角,美目盈盈地?仰看向圣上,双颊浮起羞涩的红晕,“臣妾……臣妾欺君了,臣妾其实?不是怕着凉,臣妾就只是想留在这里,陪伴陛下、伺候陛下。”

圣上目光从?书卷移到她?面上,问:“为何?”

敏妃双颊羞红更浓,“自是因为……因为臣妾爱慕圣上。”她?微微一顿,眸光越发含情脉脉,“臣妾早就爱慕圣上,从?还在魏博时就是,臣妾尚是不知事?的小?女孩时,就在心里喜欢圣上,喜欢……表兄……”

敏妃是为能给自己?争取怀有龙种的机会,而将心一横,大?胆唤圣上为“表兄”,然心中实?是忐忑。但她?在忐忑唤了这一声“表兄”后,见圣上非但没有嫌她?娇缠或是越矩,眸中薄淡的笑?意在灯火映漾下还似竟渐深浓。

敏妃见状,如何不心中欢喜,就越发大?胆起来,柔软的身躯几乎要靠在圣上身上,声亦娇柔得似能滴出水来,“表兄,就让臣妾伺候您吧。”

初夏的第一场雷雨来得迅猛,幽兰轩地?方狭小?偏僻,雨下急了庭院来不及排水,阶下白?茫茫一片积水越来越高,几有要淹至室内的风险。然而幽兰轩的掌事?太监郑吉,这会儿也无暇去管积水,他在雷电交加的夜色里候守在房门前,见宫女茉枝出来,立即问道:“主子怎么样了?”

“情形很不好,主子烧得越发厉害了,浑身滚烫,似都没知觉了”,茉枝忧虑地?看着郑吉道,“郑公?公?,主子身子本就孱弱,是熬不住的,这样下去,若不请太医来用药,恐怕……”

话未说完,茉枝就不由默默咽声。姜采女本就只是宫女出身,又不知因何事?惹怒了圣上,一直被关在这里,说是主子,处境却比他们这些人好不了多少,甚至还不如他们这些奴婢行动自由,在后宫既是草芥般的存在,又因惹怒圣上尚是被幽禁的戴罪之?身,如何能请得来太医。

可若由着姜采女这般病重、甚至病死,茉枝又于心不忍。她?原是敏妃娘娘宫中的粗使宫女,一次在擦洗花瓶时,不小?心将几滴水点子洒在了敏妃娘娘的罗裙上,被掌嘴赶出了延熹宫,来幽兰轩这等偏僻之?地?做洒扫宫女,在姜采女被分住到这里后,就成了姜采女的侍女。

幽兰轩通共就四名宫人,除掌事?太监郑吉与她?外,就只两个粗使小?太监。也许在旁人看来,敏妃娘娘的延熹宫是好去处,做姜采女的侍女是坏差事?,但真要茉枝来选,她?宁可留在幽兰轩。敏妃娘娘御下严苛、责罚也重,她?在延熹宫总是提心吊胆的,生怕做错事?被惩戒,而姜采女莫说责罚她?,就对她?没有任何吩咐。

姜采女就不说话,也摇首拒绝她?近身伺候。从?来到幽兰轩的第一天起,姜采女就没有主动说过半个字,以至茉枝起先都不由在心中猜想姜采女是不是不会说话,直到有天夜里姜采女似从?噩梦中惊醒、哀凄尖叫了一声,茉枝才知姜采女不是哑巴,就只是平日?静默到一个字也不愿说而已。

因为这静默到极点的性情,茉枝与郑公?公?起先都没看出姜采女是抱病在身,只以为她?是身子孱弱而已,只是见她?镇日?倚窗独坐,从?朝至暮,好似在看窗外那狭窄的一方天,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眼里空无一物,见她?一日?日?地?消瘦下去,脸色越发苍白?,似是还未绽放就要凋零的花骨朵儿,了无生气。

直到今日?黄昏姜采女虚弱到昏倒在地?,终于能近身伺候的茉枝忙上前将其扶起时,才知姜采女浑身发烫、病得有多厉害。简单的清水擦洗如何能使姜采女退烧,可除了这个,她?还能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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