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殿寂然。
雪夜眼眸半阖,沉吟着衡量得失,缓缓的,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背上,指节处堆簇着几道皱纹,皮肤干燥,失去了光亮,雪夜知道自己在镜中的模样,掩盖不住的沧桑与岁月,年轻时光泽柔亮的白发现在已如在严冬末期枯萎落幕的新雪。
或许是因为在位期间从未懈怠,即便身为魂师,雪夜也能感到逐渐的身体机能在逐渐下降。
脸上长出的皱纹,不敏感的味觉,偶尔涌上来的疲惫,都在提醒他。
——自己已经老了。
作为一国皇帝,雪夜永远将帝国及民众的安危放在第一位,所以一直有丝丝缕缕的细微犹豫情绪盘桓在雪夜心头。
他在询问自己——整个天斗帝国,是否做好了承受动荡的准备?
反复询问自己几次后,雪夜做了决定,他轻轻呼吸,缓声问道:“瑕疵品是指什么?”
或许是因为等待的有些久,脸上那道口子断断续续的抽疼,伤得不重但恰巧是在比较敏感的脸部,白鸮先是简单处理了一下那道口子,让伤口干净的暴露出来,然后自顾自的从魂导器里拿出一瓶药粉,指尖蘸上一点,朝伤口上送,上药期间还发出“嘶嘶”的抽气声,嘴里咕哝:“也不来一个治愈系魂师,脸好疼。”
药粉撒在伤口上后立刻竭诚了一层膜,将暴露在外的皮肉包裹住。
还是有点疼。
听到雪夜的问题后动作一停,“瑕疵品?就是我和姐姐这类人啊。”
“向往着‘外面的世界’的异类,不遵守规则、离经叛道的怪物。”他说的轻巧,甚至脸上带着笑,一边脸颊上沾着深绿色的药粉,笑嘻嘻走过来重新坐回雪夜身边,“当然,是相对那个世界而言。”
雪夜问:“所以,你是逃出来的?”
白鸮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像不太喜欢苦涩的味道,五官直接皱在了一起,“算是吧。”按下去后他就把茶杯推得远远的,做出敬敏不谢的模样。“其实想一想,这个故事也没什么好讲的。”没正形的坐姿,两条腿抻直了掉在地上,脚跟着地,白鸮发着愣看着自己的脚尖,时不时的晃荡两下。
“在那个地方,实力强横的人负责杀人,不强的人负责收尸,听起来很变态对吧?”
雪夜沉静的听。
接着,白鸮从地上捡起那只银质茶匙握在手里挥舞,一边说道:“但前者却是那个地方的上位者,拥有特权、财富和漂亮女孩,是每个人的心之所向。”
哐当——
茶匙被扔在桌上,发出清脆声响,翻滚了两圈后撞上茶托才停下。
“我和姐姐不愿意过那样病态的生活,所以被视为异类。”白鸮还想说什么,却似乎感觉有点鼻痒,耸了耸鼻尖后迅速打了个喷嚏,“阿啾——”
他揉了揉鼻子,驱赶走剩下的痒意,瓮声瓮气的说:“差不多了吧,我感觉这个故事可以到结尾了。”
雪夜怔然。
故事结束得太仓促。
但大体上对白鸮口中的那个世界已经有了了解,是以雪夜并未做出追问,只是问了一句:“你姐姐在哪里?”
白鸮扯了扯嘴角,面上十分真诚:“不知道,一向是她来找我。”他话锋一转,笑着和雪夜说,“其实姐姐与我长相相似,想见我姐姐多看看我也是一样的。不用着急哦陛下,或许未来的某天,您会见到她的。”
“我把我的秘密都与陛下说了,所以您一定要庇护我和姐姐。”
白鸮歪着头,状似乖巧的凑在雪夜身边,直截了当的提出要求。
……
雪夜并未应答。
在他眼中,白鸮的问题不仅是两人之间的约定,更关乎天斗帝国与‘那个地方’,两者之间的利弊权衡。
少年似乎看到了他的犹豫。
白鸮直起腰,那双漂亮的异瞳再没有被绷带掩盖在下时,注视着他人的时候仿佛拥有一种魔力,他舔了舔自己的嘴角,浅色的唇泛着淡淡的粉红,看上去不过十几岁的年龄,脆弱的像是黑夜撒下的月光。
声音放轻,像是呢喃细语一样的钻进了雪夜的耳朵里,“我很有诚意的。”
“接下来要讲的,是您的秘密,陛下想听吗?”丝缕一般的轻声话语如同雷鸣一般在雪夜的心中怦然炸响。
秘密?
雪夜笑了笑,当他是小孩子心情,没有在意,接话:“我有什么秘密。”
白鸮勾起嘴角。
他是长得好看的,在五官足够出色的加持下,那双蕴含冷意与笑意的眼睛就愈发明显,浅浅的,仿佛恶劣的孩童,他朝雪夜挥了挥手,用气音说:
“陛下难道没有感觉到异常吗?”
“身体疲惫、精神不济,食不下咽、食欲干瘪,好多好多啊。”白鸮眯了眯眼,继续说;“陛下认为是巧合吗?”
……
“让那些人离远些吧?”他说,“还是陛下想让他们听着?”
“唔,其实想想也无所谓吧,能够守在陛下身边保护您的,也都是忠心耿耿的人……”他顿了顿,问了一个雪夜没有预料到的问题,“所以,要让他们离远一点么?”
雪夜没有说话。
少年噗嗤一声笑出来。
趴到雪夜耳边。
“陛下您啊,中毒了呢。”
雪夜几乎能感受到皱鼻寒毛竖起的瞬间,皮下的颤栗感沿着脊柱发散到指尖,那半秒的时间内他短暂的失去了反应,连带着表情和动作一起僵在原地,少年的声音仿佛被迅速放大,沿着空旷的室内晃荡了好几圈才砸在地上。
攥紧的双手,黏腻的汗液,雪夜很清楚自己做出了怎样的身体反应,耳边温热的气息撤走了,雪夜却感觉不舒服极了。
毒……
自己怎么可能中毒?
皇宫内有治愈系魂师,独孤博前天才来觐见过自己,宫内的人和毒斗罗都没有察觉出异样,面前这小子却敢口出妄言,雪夜第一反应是白鸮在信口胡说,但冷静之后思考,白鸮有什么立场在自己面前撒下这个一戳就破的谎言。
联想到之前的疲乏,白鸮忽然的询问,雪夜心里有了很坏的猜测。
雪夜喉结滚动,睫毛颤了几下,声音倒还是保持着冷静,吩咐下去:“你们都下去吧。”
……
几道细微的风。
那个引领白鸮进殿的老者也鞠了一躬,沉默着走出了殿门。
至于附近还有没有藏人这事,白鸮是不关心的,因为那些人只要听从皇帝就好,保证接下来要说的事不泄露。
“您准备好了么?”
白鸮的声音缓缓响起。
“您或许在怀疑我,也在心里质疑中毒这一说话是否只是我的信口开河,但我可以用武魂起誓,陛下,我没有撒谎。”
“就像我刚才说的,这是我对您投诚的一点礼物,以防您死得太快,下一任皇帝就不会像您一样纵容我了。”
雪夜:……实在是放肆。
或许是白鸮话说的太直,雪夜脸色显然不太好看。
但是他很清楚。
白鸮说的也许是真的。
近年来自己身体机能下降确实是事实,雪夜无法否认,可怎么看都是些小毛病,他并没有放在心上,所以连宁风致都不知道那些小毛病,现今被提起,雪夜这才犹疑,不管白鸮话语当中的真实性多少,顺着对方将明面上的人挥退了出去。
白鸮嘻嘻笑了起来,“您别嫌弃我的诚实,魂师大多长命,不出意外的话您还能活上个几十年。”
“前提是,不出意外。”
雪夜眸色阴沉。
将目光放在白鸮问起的那杯茶上,神色晦暗,不知在想什么。
白鸮伸出手指,隔着虚空点了点那杯已经没了热气的茶,“您放心,那杯茶里没有其他的东西,确实是好茶。我确定您中了毒,是因为我从您身上闻到了熟悉的香味,那个味道,即便再淡,我也认得出来。”
雪夜:“只凭闻,你就敢说?”
白鸮哂然一笑,“是。”
“只凭闻。”
他再次走到雪夜面前,略微弯腰,“您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对吧?”
“既然敢给一国之主下毒,必然是做了万全准备的,除了您本人以外,能察觉到那毒带来的不对劲以外,根本不会有其他人知道。”对待帝王,白鸮直接开门见山:“谁会给您下毒?您死亡后的受益者是谁?”
雪夜一凛。
他下意识皱起眉心,“你…!”
你在挑拨什么?!
雪夜眼皮抽搐,咽下了后半句话。自己是天斗帝国的皇帝,星罗帝国、武魂殿,这两大势力都有理由对自己下手,但是……
还有一些他不愿承认的。
“高处不胜寒,我说过的。”此时的白鸮笑得像是小恶魔。
……
雪夜闭了闭眼,沉声说道:“我有什么理由相信你?”
“您不必相信我。”
白鸮说:“只需要陪我演一场戏。我能闻见那毒的味道,这就是破局的办法,我会待在为您指出掺着毒/药的东西有哪些,当然陛下可以选择信与不信,之后我会代替您,去接触那些东西。”
“然后,选个合适的日子‘发作’出来。”白鸮单手掐着脖子,翻白眼伸舌头,装作中毒的模样,随后哈哈大笑,“下毒的人肯定会吓一跳吧!”
恶劣极了。
雪夜皱眉思忖。
确实,不失为一个好计谋。
“这场戏无论成功与否,对您来说都没什么损失,不是吗?若是成功,您不会因中毒早早逝去,还能找出幕后操手,而我则会完成约定,得到您的庇护,若是失败,您的身体应该也不会再有异常反应。”
“而且我就在您眼皮子底下,我想做什么相信都瞒不过您。”
白鸮侃侃而谈。
雪夜承认自己被他说动。
……
“具体你想怎么做?”
白鸮扯起一个笑容。
他竖起一根手指,“首先,要让我名正言顺的待在您身边。”
“哪怕一日三餐也要让我陪同的程度,方便帮您承担毒/药。”
“其次,您需要纵容我,又不需要太纵容我,找个合适的理由就好,不要让我接触皇权这类很敏感的东西。”
“最后,将以上保密。”
雪夜静静的听他说完。
那瞬间心绪有些复杂,那少年可以称得上是多智近妖。
他深吸一口气。
勉力将弥漫在心上的灰影驱赶开,问道:“你的要求呢?”
“唔,我的?”
“在陛下的纵容下快乐的做个纨绔子弟就是我的梦想。”
白鸮眨了眨眼。
“所以,陛下想好应该给我和姐姐一个什么名分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