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那天正是清明。
权臣沈华亭逼宫。宁皇后与元文宗在五百禁卫军护驾下,历经半月,逃至江州。
江风习习,浅浅的波涛拍打在码头上,仍有水花溅起,打湿了宁皇后的裙角与鞋面。
她而今顾不上体不体面,也无心去别起凌乱的鬓发,任江风欺凌。
月光照着她莹白的双颊,和身上灰扑扑的衫裙,手臂紧张地挽着她的丈夫——元文宗赵郁。
逃亡半月,赵郁形容潦倒不堪,彻底不复年轻君王雍容文雅的气度。
宁皇后闭上眼睛,思起过往。
……
她的父亲是平南有功的武将,宁家世居荆楚,在荆楚府颇有威望。
母亲是令国公府千金,和姐姐燕瘦环肥,都是名冠京城的美人。
夫妻两个生有两子一女,可惜美人薄命,母亲在生她时坏了身子,没过两年撒手人寰,丢下才两岁的宁初微。父亲常年带兵在外,上还有两位兄长年小,无暇照拂幼女,便托了外祖母将她接进京抚养。
再说赵郁。
其父淳王早年间起兵夺权,皇帝没做几年便死于疾病;长子继位,没半年也走了;二子庶出,皇位自然也就轮到了三子赵郁头上。
两府关系要好,宁初微自小就认识了赵郁。赵郁大她三岁,生就白净俊美,品性温润,诗词文采出众,画工斐然。
婚后赵郁只她一个皇后,后宫独宠,本是如胶似漆的幸福日子。
可赵郁位子两年都未坐满,就遇上了宫变。
太傅沈华亭将明曦宗流放在外的幼子找回,打的是“拨乱反正”的旗号,叱当年淳王起兵夺权,实为反贼。
这半个月来,她和赵郁疲于奔命,数百禁卫军死绝,才好不容易南下逃至江州,只要过了这条大清川,对面是赵郁母族的地盘。也是赵郁唯一的退路。
河滩上黑黝黝的,远处的一间排库房空寂无人声。码头上,这时就只剩下帝后,以及太监王来三人。
“王来,为何船还未到!”
“皇上,稍安勿躁……”
“沈贼的人马上就追来了,你叫朕稍安勿躁?”
逃亡半月,搁谁的脾气也不会好,连日里赵郁的怒火越来越盛。
“皇上,船家来了!”
随着王来抬首和一声低喝,赵郁瞧见水面荡过来一艘小船,绷紧的肩头终于松了松。
赵郁低头欢喜的道:“初微,船来了,过了江,有徐照接应,朕就能带你逃出生天!”
宁初微勉强点点头,忍不住担心地望了一眼身后。
按捺住内心的不安,她看到小船很快靠了岸,那是艘走私的渔船,小不说,船上极度的肮脏。
赵郁的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
宁初微理解他的落差。但事分轻重缓急,既然是逃命,又怎么可能还事事讲究。
王来急忙道:“皇上,仓促之下,奴才只能找到这一艘走私的生鲜船。请皇上委屈将就一下……”
赵郁还是冷着脸,过去他是王侯之子,是九五之尊,狼狈逃窜已经令他尊严扫地,再让他坐这样一艘船,无疑,赵郁难以接受。
更气人的是,这艘走私的生鲜船上,居然还拉满了货物,几乎无下脚之地。
除非皇帝坐在那堆污秽不堪的生鲜上。
宁初微劝道:“沈…沈贼放出话到各处,正经船家没人敢接。王来必然费心了。且这些个私渔贩子,在水路上有他们的路数。只有他们能避开追兵。”
“皇上,臣妾委屈一下无妨。”
王来感激地看向她一眼。
“初微,是朕让你受委屈了……”
她摇头,“皇上,我们赶紧上船吧。”
赵郁看着她目光发深。布衣衫裙,头戴木簪,乍一看是寻常人家的小妇人,但她香腮如雪,眼眸璀璨,小山重叠一般的眉毛像是画上去的一样,一身布衣也难遮掩的花容袅娜。
眼前的她,让江风欺凌得越发娇软可欺,又别有一种楚楚动人。
可没想到那鱼贩子迟迟没放跳板下船,在船上磨着鱼刀,冷冷的道:“老子船只能载一个人!”
“一个人?”
赵郁以为听错了,“朕与皇后两人,还有王来。我们是三个人。”
鱼贩子冷笑:“船满了,只能上一个。你们谁上,自己看着办吧!”
见这贩子存心故意,赵郁脸色瞬间黑下来,逃命关头,他一个皇帝,竟被区区黑贩要挟,孰不可忍!
王来也没料到贩子会临时变卦,忍不住板起脸色来:“我可是交了定金,你怎能临时反悔!?”
“老子反悔又如何?”
王来知道只能认栽,“你还要多少?”
谁知贩子并不是要贪财,大概是知道赵郁的身份,对天子不满,存心刁难。
他冷笑了一声,从喉咙里吐出一口浓痰,飘在江面,把王来也看得眉头皱了一下。
“你——”
赵郁气极,消瘦的脸颊煞白。然而面对偌大个江面仅有的一艘渡河的小船。他生生的将怒火忍了下来。
抬着君王冷傲的下颌,对黑贩子说道:“今日若你载朕与皇后过江,躲过沈贼追击,自是护驾有功!莫说几千几百两,朕保你日后功名利禄不愁,全家荣享富贵。”
贩子继续磨着鱼刀,眼神比赵郁更为不屑。
“老子不稀罕!”
“你——”
“可老子收了银子,事儿还是得办。你们到底谁要上来,赶紧做个决定!老子还要回家抱老婆睡觉。”
赵郁涨的一张脸青白交加,简直是开了眼了。
人越是着急,危险就越是催着你。官路上传来马蹄声,上百匹快马踢踏飞来,隐没在雾霭之中。
夜深了。潮水击拍,乌鸦乱飞。
宁初微退了一步,松开手站定江边,深深看了一眼相伴两年的丈夫。
他慌张的望着官路,眼神仓惶,往日儒雅翩翩的气度荡然无存。
宁初微觉得,不该是这样。
即便被夺了宫,一个君王也不该是这副狼狈逃窜的模样。
成王败寇,凛然赴死,又有何惧。
可他想活,她也就陪着他逃。
她如往昔般轻柔声道:“皇上,您走吧。”
他看着她,垂在身侧的手蓦然紧握。他望了望北边,离京城已是很远。神色中难掩愤懑与悲痛,渐渐的他好似做了一个决定。
他重新拉回了她的手,“你是朕的皇后,朕怎可弃你一人于不顾?”
“初微,朕宁愿与你同生共死……”
“皇上愿意?”
“是,朕愿意!”
如此柔情且决绝的告白,她又怎会一点不动心,泪水决堤而出。
“好,那我们一起去死。”
他握着她的手,两人紧紧地扣在一起,彼此望着对方。宁初微有了这半月以来头一个真心的笑容。
王来站在一旁,什么话也没说。
在他看来帝后过了江也未必逃得过权臣沈华亭的魔掌,双双赴死是最好的选择。
可,王来看了眼皇帝……
宁初微看着丈夫拿出事先预备的两瓶鸩毒。
远处的河滩上是风驰电掣般驰来的马蹄声,赵郁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看她的眼神就只剩下绵绵情意。
“初微,下辈子朕与你还做夫妻……”
赵郁没等宁初微反应,在她微微的错愕中,毫不犹豫的喝下了瓶子里的鸩毒,带着绝望中一丝凛然。
宁初微露出一个甜妩的笑容,华光璀璨的双眼,美得令人不能直视。
她与赵郁相识于年幼,可要说相处时日,却并不算多。
当年是赵郁画她的几幅画,令她动了心。
成亲两年,赵郁对她体贴入微,这份感情谈不上浓烈,却是她唯一归宿。只是后来,赵郁再未画过她。
直至今日,赵郁愿与她赴死。宁初微还有什么可抱憾的。她拿起瓶子,一瓶鸩毒全数喝了下去。
“行之……”
很快就有痛苦从肺腑中涌上来,但这份疼痛来得并无预期的凶猛,可也足够折磨人。
额上冷汗涔涔,宁初微抬头去看丈夫。
雪白的脸僵住,笑容慢慢隐没下去。赵郁脸色如常的看着她,半分她正承受的痛苦都没有,只有眼里的神情极其的复杂。
“初微,不是朕心狠……”
“朕怎舍得杀你?”
“可你是朕的皇后,落入贼臣之手,势必是对朕的屈辱!”
“朕今生负你,来生再补偿你……”
“朕不甘心,朕是大庸的皇帝,朕还年轻,初微,朕活着还有机会替你报仇。”
“朕真心喜欢你……”
宁初微一步步退开,低头看了一眼脚下成双成对的空瓶。怔怔的难以相信。
有一瓶,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