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果

青果

这可一点都不巧。

聂甘棠一边腹诽一边四下环顾有没有救他出去的工具,顺口道:“嗯,是挺巧,圣子也是来参加夏日猎的?方才人多,没有瞧见你。”

坑底的洛折鹤缓缓站起身,拍去身上杂草与泥块,仰头道:“倒也不是,只是来寻些东西果腹。”

聂甘棠垂睫相看,果真看到他身边滚着几个果子,只是看起来青青的,一瞧便知不太好吃。

不过……他是一个人逛到这的?恐怕不是,估计又是趁那小奴仆不在,遛走了。

发觉聂甘棠的目光落到那处,洛折鹤俯身拾起了一个,面上虽未见笑,但唇角却带了丝丝缕缕说不清的意味,像攀在调羹上悬着金线的蜂蜜。

“尝尝看?我采了很多。”

聂甘棠缩颈,拨浪鼓似的摇头,想半天也想不明白她的眼神哪里传达给他她想吃的信息。

见聂甘棠拒绝,洛折鹤俊俏的眉不解微皱,似乎是想明白了什么,他恍然,而后道:“即便是你今日救不出我,这果子你也可以吃的。”

聂甘棠:……

她拒绝的原因还真不是因为无功不受禄,可坑下那个小少年却决计不会懂。

解释没有必要,等他自己吃了便知是什么原因了。聂甘棠无意与他掰扯,目光再度落到四周,移动着寻找能带他上来的东西。但很遗憾,现实不是话本子,林子里也并不会让人随随便便就找得结实到可以拉动人的藤蔓。

“你在这里多久了?”聂甘棠一边目光寻寻觅觅,一边随口与他聊着天,试图将他的注意力从坠入陷阱的恐慌中带出来。

但洛折鹤心态比她想象的要好,见她目前还没法子把他救出来,又安稳地坐了回去:“倒也不久,本想眯一会儿,待设陷阱的猎户将我救出去,只是还未睡着,将军便来了。”

说起“猎”这一字,聂甘棠就有些泄气:“这林子里有用得着这么大陷阱的野兽吗?”

“缘何不能有?这林子也不算小。”洛折鹤觉得她这话奇怪,偏头问道。

“我走这一路都没瞧见。”

“将军有所不知,春夏林中走兽正是发/情繁衍期,因此春夏禁猎野兽,倘若猎杀,则有损生灵循环。然而夏季蛇鼠横行,伤人害农,那些东西又躲在阴暗狭小角落,繁衍极快,倘若不加以遏制,则有泛滥之灾。彭州官员为均衡之道,所以设了夏日猎这个活动。起先皆三令五申入场者不得伤害林中走兽,但万物有灵,之后的夏日猎,便瞧不见它们了,或许是它们知晓人的用意,便在此日配合躲到山洞里。将军一路瞧不见野兽,便是这个原因。”

聂甘棠乐了,失笑道:“但见走兽躲,蛇鼠却不躲,它们是傻的?”

坑底的少年仰着头,定定地看着她,而后,像是甘霖之后久霁的檐上缓缓落了一滴积攒许久的宿雨,少年绽开了笑。

那笑不似从前一般似是而非,他眉也弯,唇也弯,唇瓣上还有莹润的水泽,在透过树叶的午后阳光下熠熠生辉。

当真是极勾人的一个笑,聂甘棠只是目光不小心瞟到,便凝住片刻,而后回神别开交缠的视线。

“傻不傻我不知道,但这种情况对人有益,人们闲暇下来是会编一些神神鬼鬼的故事,来解释这异于平常的状况的。”

洛折鹤漫不经心说着,上头的少女却没了声音,他的眼睛去捉她在洞口时隐时现的身影,却不防她突然出现看向他,一道如刃目光直直戳入了他的心口。

与洛折鹤的目光对上,聂甘棠别过眼,漫不经心道:“南炎圣子,为什么会说神神鬼鬼的故事,是人‘编’出来的呢?”

洛折鹤面上笑意加深:“鬼神之事,信则有,不信则无。倘若将军是因我这侍奉神明的圣子身份而心中有疑,不妨想想而今的东乾,对那帝王俯首称臣之人,又有多少是真的忠君之臣?”

“圣子真是伶牙俐齿,”聂甘棠无所谓笑笑,“抓住它。”

话音刚落,便从上面抛下来一条长而粗壮的藤蔓,倒也是奇事,洛折鹤印象里聂甘棠的脸时常在洞口出没,想来她也没往哪去,这藤蔓应该在不远处。但它生得不小,倘若就在附近,也应当很明显,不至于让她找了这么一会儿才对。

……除非在某个特定的聊天时机中,找到它的聂甘棠为了接下来的交谈而藏起了它,又因一个不该谈论的某事,拿出了它。

洛折鹤牵起的唇似是疲于维持笑意,唇线缓缓平直,只馀原本嘴角微扬的弧度,但眼底的笑意不减反增,被长长的羽睫遮掩,聂甘棠瞧不见。

见他乖顺地将藤蔓缠在自己的腰上,聂甘棠问了句“准备好了吗”,刚想铆劲往上拉,便听得少年叫停,而后在她不解的目光中,蹲下身捡起了地上散落的青色果子。

聂甘棠:……

于是她开始思索,如果在上拉途中制造点意外,既能把果子甩下去又不误伤洛折鹤的可能性有多少。

答案可想而知是零。

她可不想为了逃避酸果子而给自己整出祸事,便老老实实把洛折鹤拉了上来,果不其然,那人刚从坑里爬出来,便将怀里的果子往她手里塞。目光纯良恳切,好一个知恩图报的好少年。

“圣子不是还饿着呢?我不饿,这些你吃吧!”聂甘棠看着那青色果子,胃里便返酸,想也没想,便出言客气推拒。

“不必,我已经吃饱了。”洛折鹤再度将果子塞了回来。

聂甘棠推拒的手一顿,诧异问道:“你吃了?”

少年蓝眸微动,以同样的诧异回应了她:“果子摘了不吃,难道留着回去种下当纪念?”

“那倒不必……”既然那果子没那么难吃,对方盛情难却,聂甘棠还是接了过来,随便用衣角擦了擦,放到口中咬下。

一瞬间,千言万语难以表述的极大酸涩感一股脑席卷了她的口腔,嘴里应激似的分泌出大量的口水,连眼泪都快速地蓄满一眼眶,直直地坠了下去。

她吐掉口中果肉,无语凝噎地看着面前恩将仇报的某人。

但洛折鹤与她想象的不一样,他的脸上并没有捉弄得逞的餍足,反而是满目茫然,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他立在原地,好像想要拍拍她的后背帮助她吐出来,但手微举,凝固在原地,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

两相静默良久,洛折鹤放下了手,叹息道:“将军,抱歉,我着实不知……这枚果子会如此难吃,要不试试这一个吧?”

“一个树上长的未熟果子,还能生出两个味道吗?”虽然有种被人耍了的恼怒感,但向来脾气很好的聂甘棠还是按捺住了想打人的冲动,只不过语气多了几分不耐。

洛折鹤垂睫,没有辩解,只是若有所思,也不知道她方才的那句话惹得他思绪纷飞。末了,静止的他终于动了起来,只是出乎她意料的是,他竟然拿走了她手里握着的咬过一口的果子,而后也咬了下去。

虽然并没有碰她咬过的那面,但这样的画面对自小见惯京中知理明仪贵子的聂甘棠,还是稍稍刺激了些。

可能……南炎人都很奔放?

思索间,她突然挣开他咬了她咬过的果子这一纠结点,目光在他依旧如常的面色下逐渐惊惧。

真的有人可以面不改色地吃了这个果子吗?

咽下这一口,洛折鹤如释重负般将果子丢开,像是证明了自己并无捉弄之心的清白,而后向她行礼,或许是为了致谢,又或许是为了致歉,但汇入故事的终局,也是并不突兀的告辞。

“今日有劳将军,只是此时折鹤身无长物,实是无法答谢将军,若来日再遇,定结草衔环,以报君恩。”

叮嘱他回家治治舌头的话卡在了喉咙里,聂甘棠看着洛折鹤渐行渐远的背影,什么也说不出来。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她分明从这腰板挺直的少年身上,看到了几分落寞,也或许是午后光晕给她的错觉。

耽误了好些时间,她可得猎快些。

……

洛折鹤走出林子,才瞧见打水回来见不到人急得不行的翠钱,小少年跑到他身边嘤嘤呜呜倾诉着委屈,洛折鹤却一动不动,半响,才问了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玹徵宫外的那棵果树,此时结的果子,是什么味道?”

“您问那个做什么……”翠钱撇过头,嘟嘟囔囔道。

刚入南炎王宫的时候,他笨手笨脚做了不少错事,有几天被管事哥哥罚了不许吃饭,后来实在是饿得受不了,吃了那树上所结未成熟的果子,又酸又涩,还不如饿着。圣子突然问这个……总该不会是嫌他太吵,准备回去罚他不许吃饭,为了提防他找果子充饥,这才出言威慑吧?

想通这个,翠钱吓得咽下了哭声,委委屈屈地跟在洛折鹤身边,小声嘀咕道:“奴不闹了,您别罚奴……再说您就算不让奴吃饭,奴也不会吃那酸了吧唧的果子的。”

酸,似乎是让人很痛苦的一种味道。

洛折鹤微微了然,而后望向南炎的方向。

所以当年攀过玹徵宫外墙,带着那些青涩的果子与他相见的那位血亲,她脸上的笑并不是因能见到平素从不能相见的谪仙人而欢喜,而是带着或恶作剧或报复的恶意,将那些果子一枚又一枚地递给了他。

好可惜,当时他看到她的笑,还真以为那种青果,是相当美妙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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