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段
在跟随贾英去往某处的路上,聂甘棠考虑到贾英的情绪,就没主动问阿春的事,洛折鹤也与她默契地保持沉默。
反倒是贾英,在领着他们上山的途中,看到了一旁写满歪歪扭扭的字的巨石,突然控制不住自己,蹲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洛折鹤见到这一幕,下意识瞟了一眼聂甘棠,果真见到那人面上不忍到极致的表情。
……还怪怜香惜玉的。
聂甘棠面上心疼了好一会,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开始在怀里不知道摸索着什么,看她的动作,似乎是在找帕子。
洛折鹤眼疾手快,从袖子里抽出一条翠钱今晨塞给他的手帕,递给了贾英。
聂甘棠果然不动了,将手从怀里撤了出来。
贾英接过手帕,擦拭脸上越流越多的泪,但哭声好歹是止住了,一边哽咽一边说道:“我不该让她去救那个新郎的,听闻那家的新娘是个地痞,她定然是被抓起来了。”
“那个新郎?”聂甘棠在一旁试探出声。
“都是误会,你们走吧。”从山道上方走下来一个少年,打断了他们的谈话。相较于贾英的悲恸,他最明显的情绪是对两人的敌意。
洛折鹤和聂甘棠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目光直直地看向那个少年,等待着他的自报家门。
少年什么都没说,走过去,将蹲在地上的贾英伸手拉了起来,说道:“先回家吧,若是阿春回来看不到我们,会着急的。”
可贾英却突然起了脾性,将手重重地甩开,说道:“你不是说阿春跑了吗?你不是说阿春不会管我们了吗?周简,你是看到我找人来,你急了吧?你怕我带的人把你带回去,你根本就不在意阿春的安危!”
聂甘棠和洛折鹤闻言对视了一样,周简,那是第二个失踪新郎。
被他呵斥的周简也上了脾气,不管在场的聂甘棠和洛折鹤了,尖声道:“是,我怕!你回去了,还有一个智力健全的阿夏可以嫁,我要是回去,便只能成那个痨病鬼的夫,她死了,我还要给她立一辈子的贞节牌坊,这一辈子就断送在这了!你无牵无挂丶轻轻松松丶想闹便闹,那我怎么办!”
“我管你怎么办!如果没有阿春,你现在跑都跑不出去!早知你这般自私没有良心,我就不应该让阿春救你!”
周简气笑了:“我没有良心?我若是真没良心,早在阿春失踪的时候就可以走,甚至事情闹大了南炎过来查我也有机会一走了之,可我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怕你为了找阿春出事?”
“你是怕我出事吗?你是怕我把你根本没有失踪而是逃跑的事抖搂出去!”
两人越吵越激动,各个脸红脖子粗,聂甘棠和洛折鹤对视好几眼,还是觉得劝架这事,虽然两方都是男子,但也不能让洛折鹤这个文弱少年来。眼见着两个人要打起来了,聂甘棠横在两人中间,打断道:“等一下,我们和府衙以及南炎那波人不是一夥的,有什么事,坐下来好好说。”
说着,她看向一旁的周简,补充道:“我们只是想查清楚事情的真相,然后找到其他失踪的新郎,至于你的妻家怎么样,我不会插手。”
聂甘棠长相俊秀,眼神清澈,是个十分讨喜的长相。说话温温柔柔,对人也有礼有节,在京中就很受欢迎。方才简简单单几句话,没什么棱角,表情也足够诚恳,在开口的瞬间就把两个人的火消熄了。
周简恢复理智后察觉方才的争吵已经将他想要瞒的事说得差不多,再瞒下去也没有必要。他横了一眼吵完架后又哭起来的贾英,叹了一口气,说道:“走吧,去我们住的地方,到了那里,我会将事情的起因经过,原原本本地讲给你们听。”
……
两个少年住的地方是个废弃的山神庙,建在这座小山的临近山顶处。聂甘棠进门前看到上面摇摇欲坠的“山神庙”牌匾,目带疑惑的看了一眼洛折鹤。
大抵是知晓她心中疑惑,洛折鹤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这里供奉的不是洛山神。
也对,供奉洛山神的庙即便立在东乾,也有大把的南炎人过来祭拜,怎么会沦落到废弃的地步。
走入山神庙,里面的陈设倒是让人眼前一亮。
不大的地方,里面有很浓的烟火气,四处放着碎布做的小玩意儿,还精细地贴了几个窗花。东边有一个很新的竈台,五颜六色的,大抵是用从建房子的地方收集来的废砖搭建而成。竈台一边堆着一袋糙米,已经被吃了大半。庙宇中间的供桌上,摆了几个瓷碗,其中两个有装过米粥的痕迹,一只被吃得只剩碗底一点米汤,一只里却还剩了一多半粥。
周简将不知何时又哭起来的贾英拽到最西边放置的吱呀作响的木床上,拿起了供桌上的粥碗,塞到了贾英面前,道:“先吃东西,你今天什么都没吃,难道想在阿春找到你之前活活饿死吗?”
见贾英抽噎着接过碗,周简这才将目光移向杵在一边的两个人,说道:“坐,具体的事,我和你们说。”
故事的前情与他们猜测的差不多。
贾英与阿春的婚事,在阿春痴傻之后,便被阿春的父母给淡忘了,直到最近阿夏到了年龄,开始谈论婚事,又因脾气差不好说亲,他们才想起来那久远的婚约。定下婚约的大女儿已经痴傻,换个正常心智的女儿娶贾英也不算亏待他,不过到底是换了人,他们心虚,于是便假托曾经的婚约,想要哄得贾英嫁给阿夏。待成了婚,生米煮成熟饭,也由不得贾英反悔了。
具体情况如何贾英并不知晓,送嫁队伍来到东乾后,他才发现自己要嫁的阿春变成了阿夏,而他心心念念十多年的少女,而今正痴痴傻傻地站在一边,看着她的妹妹娶亲。
贾英万念俱灰,以为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有他一个人记得了。直到夜里,阿夏在外宴饮,而阿春翻过窗,将小时候两人一起捏的泥人塞到了他的手里。那时少女一边痴笑,一边说道:“阿英,阿英,终于见到你了。”
她不知道她的阿英阴差阳错成了她的妹夫,她只知道她的童年玩伴回来了。
一种被人摆布的不甘感涌上心头,贾英抓住阿春的手,问她道:“阿春,你带我走好不好?”
少年的手掌紧张到泌出汗液,目光灼灼,紧紧地盯着她,于是少女在他万分需要她的眼神里,缓缓地点了一下头,带着他翻窗离开,于夜色中奔逃至这座虽被废弃但无数次包容被妹妹赶出来的她的山神庙。
贾英的到来为山神庙添了许多活气,他把它当做家一样装扮,每日戴上帷帽去集市卖点绣货,好像日子可以天长地久地过下去。
直到周简被舅母卖掉的这一桩婚事在彭州传开。
贾英与周简素不相识,但因同是男子丶同被人左右人生而揪心不已,阿春虽然痴傻,但能敏锐感觉到对方情绪,两人都是至善之人,于是便去了那日婚宴,由贾英放风,阿春混入,趁婚宴结束人们离开,将周简顺利地从狗洞里带了出来。
事情到这一步都还算是温馨,再加一点年少之人特有的热血。于是在第三桩闹得很大的强娶之事传开时,贾英与阿春再度定下了救人的计划。
这次两人跟随着成婚队伍伺机寻找机会,眼看着新郎落单,阿春便追了过去,贾英也去了下一个地点,等待与阿春汇合。
可那一日直到日薄西山,他也没等到阿春。
阿春不见了,新郎也失踪了。他直觉阿春出了事,想要去府衙报官,却被卖绣货回来才知晓一切的周简给拦住了。
那时周简用“如果被府衙抓住反而没法顺利找阿春”的理由将他拦下,可他苦等好几天,心惊胆战地打听新郎失踪案的消息,却被之后一月频频传来的新案子弄得精神紧张,愈发脆弱,终于在今天忍不住下了山,将正在查案的聂甘棠与洛折鹤引了过来。
聂甘棠听完后,若有所思,而后说道:“阿春会南炎话吗?”
贾英还在哭,没有理她,周简闻言奇怪地看了一眼聂甘棠,说道:“阿春痴傻,连东乾话都说不利索,怎么可能会说南炎话。”
洛折鹤在一旁搭话道:“阿春平日是怎么说话的?”
周简听罢,大致学了一下阿春平日说话含含糊糊的样子,可能是怕贾英听到误以为他在调笑阿春,说了几句便不说了。
不过就这几句,也够了。
洛折鹤轻声道:“即便是会说东乾话的人,要弄懂阿春话中的意思,也很不容易吧?”
周简点头,说道:“平日与她说话,是挺费劲的。”
说着,他偷偷看了一眼贾英,嘟嘟囔囔道:“我嫁人那夜,她不知道从哪冒出来,我还以为她要来非礼我,差点就喊人了。”
懂东乾话的人尚且如此,更不要说不懂东乾话的第三位新郎了。
聂甘棠没有再需要问的东西,一个人走到庙外,背靠墙,脑袋里重新梳理起线索。洛折鹤没有跟着周简一同安慰贾英,他远离人群却还戴着帷帽,本就不容易让两个男子放下戒心,继续留在那里反而增加了他们的压力。
他走到聂甘棠身侧,轻言道:“将军有什么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当然是把他们给带回去。”
“贾英还好,周简心思重,未必能乖顺跟你回去。”
“不回去还能怎样?”聂甘棠喉咙有点痒,清了清嗓子说道,“大致发生了什么你也能猜到。倘若新郎失踪案就阿春失踪而终止,我反而没什么顾虑。可手法相似的案子在阿春失踪后一月接连发生,用头发丝想也知道有了他人的参与。这两个男子藏得并不深,我们能查到这里,那个人查到也是迟早的事。倘使那人要追过来顺着阿春的线灭口,只怕这两人凶多吉少。”
“那你打算怎么带他们回去?我觉得,讲理讲不通。”洛折鹤漫不经心问道。
“讲不通就打晕了带回去呗。”
洛折鹤讶异扬眉,问道:“将军这倒不怜香惜玉了?”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
“那将军会对我用非常手段吗?”
聂甘棠闻言,奇怪地看向洛折鹤,却不知他什么时候将垂缎掀了上去,清冷的蓝瞳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倒映着夕阳的光,好似一鈎月牙儿。
“你就不能比他们乖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