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

夜半

春雨倾泻而下。

柳璧桑穿衣喜素色, 今日穿的是一件崭新的青绿衣袍,上头还飘着栖凤殿宫人为之熏的香气。暴雨降至,这浅浅的一缕香便混在雨水中渐化虚无了。

宫中来来往往的宫人有意避开他, 自他身边的一片区域, 便成了无人行至的禁地,只剩他一个人抖着单薄的身子, 快要在雨中窒息。

在暴躁的雨声中,有脚步踩水缓缓行至,停在了他的身后。还没等柳璧桑回过神去看对方的脸, 头顶上的雨线便被隔开,雨水砸在伞面上, 发出暴怒的声鸣。

柳璧桑怔忪转头,伸手胡乱擦去脸上的雨水,想看清身后人的面目。

陆贵君浅笑着伸出手, 将帕子递向他,轻声道:“凤君,擦擦脸上的雨罢。”

柳璧桑敛睫,微愣片刻, 擡手接过, 仓皇道了声谢。

只是帕子抽走,陆贵君的手还停在远处,向他伸着。

“凤君,还有力气吗?能由臣侍搀着起来吗?”

柳璧桑沮丧摇头, 将帕子放到了他的手上, 轻声道:“陆贵君不必管我, 若是你拉我起来,怕是惹陛下不高兴。”

“可陛下也没有责令您一直在这跪着呀!”陆贵君双眸微眯, 和煦道,“没事的,凤君不必怕陛下迁怒于臣侍。”

虽然知道对方是好意,但听到这句话,柳璧桑还是心中一痛,牵起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是啊,陛下并没有罚他跪在这里,是他自作主张,给自己扮上了受气包的模样。跪久了,自己都跪忘了,还以为他现今的苦难,是来自殿中高高在上的人。

其实她什么也没错,是他错了。

柳璧桑一手撑地,手掌拍在水面上,溅起的水花扑到本就湿透了的衣衫上,洇的深色一层深过一层。另一手则顺势搭在了陆贵君的手上,忍着双腿的酸麻疼痛,缓缓站了起来。

“凤君,臣侍送您回栖凤殿。”

可柳璧桑却突然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想回去。”

“那……”陆贵君眸色略带迟疑地看了一眼凰归殿紧闭的门,不知如何接话。

他可做不到带凤君去见陛下。

正在他思虑之时,柳璧桑艰涩开口道:“能不能,带我去碧甃宫?”

那是他和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可以是可以,但,凤君去冷宫那里做什么?”陆贵君第一反应便是那儿有他的什么熟人,可再转念一想,先帝后宫无人,再往上数的帝王侍卿,就算有被关在那的,也早就死了,哪还有人在。

想到这里,陆贵君不由得抚了抚手臂上渐起鸡皮的部位,试图压下心头的寒意。

“我……我在那里,落了东西,我想去把它找回来。”柳璧桑哽声道。

这话说出来,却没人应声,柳璧桑怕是让陆贵君为难,又开口道:“此事不必劳烦贵君,贵君遣个宫人扶着我去也使得。”

陆贵君垂眸轻笑道:“无妨,左右闲来无事,陪着凤君也好。再说了,臣侍这回出门,还没带宫人呢。”

柳璧桑这才反应过来。是了,这伞是他亲自撑的,若有宫人,哪至于他自己来。

所以,陆贵君是特地为他而来的。

柳璧桑下意识又看了一眼那紧闭的殿门,见里面没什么动静,这才收回目光,点点头,和陆贵君缓步离开。

守在殿中微敞的窗边观察这一切的温笺收回目光,擡步向生着气的钟菀兰走去,低声道:“凤君已经被陆贵君劝走了。”

“还是贵君懂事识大体,”钟菀兰将手上的朱笔往案上重重一拍,说道,“不像柳璧桑,整日拿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来烦朕,还跪在那淋雨。他扮可怜扮给谁看?旁人若知他是为了他那个便宜妹妹,只会笑掉大牙,绝无半分怜惜。”

……

雨还在下着,合撑一把伞,到底也还是挤了些。陆贵君的肩头打湿一块,稍稍有些不适,不过他面上掩饰得极好,一贯平静地陪着柳璧桑在雨中慢行。

沉默许久后,柳璧桑缓缓开口道:“今日之事,多谢贵君。”

“臣侍也没能帮得了凤君什么,”陆贵君轻轻笑着,伞又向柳璧桑那里偏了几寸,“柳家之事,臣侍在宫里略有耳闻。此事性质恶劣,怕是陛下想帮也帮不了。”

柳璧桑扯唇笑道:“她是我妹妹。”

“……凤君与手足的感情真的很深。”陆贵君由衷感叹道。

柳璧桑低声道:“为难陛下,并非我意。只是身为柳家的孩子,若不出力,我过不了心里那关。”

陆贵君倒是没想到柳璧桑直接将话题引到了家族上,本以为还要拐弯抹角几个来回,如今倒也省事了。

他顺着柳璧桑的话往下说道:“咱们入宫,身后都有家族所托,但终究得明了有所为丶有所不为。”

柳璧桑闻言颓然摇头道:“我没有不为的权力。”

陆贵君沉默了下去。

知晓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柳璧桑开口道:“雨越来越大了,贵君还是先回罢。那里有几个宫人,我让他们送我便是。”

“那凤君可要仔细着身子。”陆贵君没有坚持送他,顺着他的话头作了别。

停在原地由宫人遮着雨,柳璧桑目送陆贵君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

不过他消失的方向却并不是栖凤殿那边。

柳璧桑敛起眸子,心想,陆贵君接圣命而来,估计到夜里陛下会去找他要答案罢。

也不知道陛下会不会相信他的处境当真如他所言般身不由己,即便不相信,他也没法子了。

如今的柳璧桑便如溺水之人,飘来的任何浮物,他都想抓住求生。

……

陆贵君回到寝宫中,由人伺候着换了衣袍,原本熟睡的小女儿却不知因何骤醒,哭闹起来。他刚换了衣裳便忙着去哄,将怀里的孩子哄安静下后,一边慢慢摇着臂弯,一边思考如今的情况。

他原以为会从凤君嘴里套出一点凤君与柳家相关的隐线,哪怕他装作绝无此事的样子,也多少能证明的确有鬼。可瞧凤君的样子,只像一个被家族胁迫的可怜男子。

他若坦诚无心机,实情真如他所表现的一般,那就已经问到尽头了;他若有心遮掩,对对方已经设了防,问下去也没有必要。

所以在那时,陆贵君沉默了下来。

其实按自己的心来,陆贵君更愿意相信凤君的确没有了后路,毕竟后宫中清透如琥珀丶一眼就能看到底的人,只有凤君那么一个。如果他都是有心机的人,那什么才是真的,什么才能相信。

但按照心中的理智,他是信不得凤君的。尤其当时那样的情况,更像故意说出来给他听。他不想贸然做旁人的踏脚石。

于是,在钟菀兰来到他这里时,早已打定主意的他选择闭上了嘴,将今日柳璧桑同他说的话,埋进了肚子里。

今日劝走凤君并非是钟菀兰对他的授意,他身为帝王宠爱的解语花,知道那时候凤君跪在那里,只会让局面更难堪。

不过钟菀兰来这里也没有提凤君的样子,她抱着女儿哄逗了一会儿,夜便深了,她就顺势留在了这里。

直到歇息时,二人躺在床上,放下心中思虑的陆贵君才听得枕边人突然开口道:“你今日一人撑伞去搀凤君,定然淋了雨,可饮姜汤暖身子了?”

陆贵君偎在钟菀兰身边,轻声道:“谢陛下挂怀,回来便饮了一碗。”

钟菀兰看向他,黑曜石般的眸子在暗处泛亮,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斟酌许久之后,也只是合了眼,说道:“那便好,你若安康,朕便也放心了。”

……

“将军,不出去看看吗?”洛折鹤坐在床上,挑眉问道。

“不必着急,”聂甘棠懒洋洋坐起身,慢条斯理拿起旁边的衣裳,穿了起来,“你继续睡罢,过一会儿,我要迎客。”

“正经客人三更半夜来?”洛折鹤没听她的话躺下,与她面对面坐着,还隐隐将自己的脸往前凑。

“既知不是正经客人,那圣子,一会儿可要藏严实些。”聂甘棠别开脸,淡淡道。

“是将军的那位月渚郎君?”洛折鹤突然问道。

“‘圣子聪慧’我已经说腻了……等等,”聂甘棠歪头,微蹙眉头,“什么叫‘我的月渚郎君’?”

这人怎么又开始莫名其妙冒酸水儿了?

“口误,将军。”洛折鹤轻声揭过,抱着枕头往里面挪,“若是一会儿要打斗,声响小些,不然我会被吵醒的。”

“你真睡啊?”

“不然?”洛折鹤与她错身之际,突然转头贴近,鼻尖与聂甘棠的鼻尖相触,鼻腔呼出的热气喷洒在对方的上唇畔,“将军难道想让我故意现身于他们眼前吗?”

“你最好不要。”聂甘棠冷下了眸光,声音也没了温度。

“那我可得瞧瞧哪方能给我好处了,”洛折鹤抱着枕头,淡笑道,“虽然不知道将军给那些人下了什么套,但能半夜进来直接出手,想必是被逼急了。如果这时候发现身为南炎圣子的我,你说他们会选择抓住我来从将军这里做交换,还是选择站在我这里另取南炎的支持?”

伴随着最后一个字而出的,还有缓缓软掉的音节。

看着被自己打晕在床的洛折鹤,聂甘棠发愁地捏了捏眉头,心道这人有时聪慧,有时就是个傻子。他想要趁势威胁便罢了,竟直接把自己的筹码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还要好处呢,也不看看自己的小命正捏在谁这里,当她的手是摆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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