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水
师容卿循声看去。
透过层层柔曼的花云, 他瞧见一个年岁看起来小他一点的男子,正坐姿不端地倚在树干横生的枝杈上,一条悬空的腿随性晃荡, 脚上蹬着的雪白长靴晃得师容卿眼发花。
这, 好无礼数的一个郎君。
这郎君眼尾较旁人有些许的上挑,正眯着眼睛笑看他, 见师容卿看过来,他懒懒地从半倚姿态转为坐正,晃着的那条腿却没收回, 像是雪地出没的白狐之尾,端得是潇洒肆意的劲儿, 但骨头里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媚。
师容卿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所识的人,眼生得很,他敢笃定从未见过这人。
再看他身上的衣着, 并不是什么华贵的料子,低一些门户的公子应当也看不起他那一身的衣料。可看这衣服的制式,又不像是供人使唤的小厮,穿得也不艳丽, 只是寻常的素色衣衫, 更不像柳府后宅献媚取宠的小侍。
像是从府外混进来的寻常人家郎君。
师容卿叹息,后退了几步,说道:“这位郎君,高处危险, 你先下来。”
“聂少主君心中有郁, 却还关怀着我这样的人的安全, 真是好人啊。”这郎君上身没动,晃了晃脚, 尾音上扬道。
师容卿直觉这人在阴阳怪气,略一想便産生了个猜想。这左一句“聂少主君”,右一句“聂少主君”,多半是仰慕他家妻主的哪家郎君,听闻这里赏花宴邀了聂家的人,以为能见着聂甘棠,便混了进来。
不过,这人做什么总捏着他心中有郁说事?
师容卿敛袖又退了几步,那郎君见了高呼:“哎!慢些,仔细着撞了后头的树。”
“多谢提醒……郎君在此处高呼,不怕人来?”师容卿蹙眉问道。
“怕什么?你我又不是孤男寡女,还怕人捉奸不成?”郎君大大咧咧说罢,又一个侧栽倚回了树上,长腿因这个动作而惯性上摆,让师容卿瞧见了雪白长靴上挂着的浅蓝流苏。
这般行径言论,当真是失礼。
师容卿心脏怦怦直跳,迟来地觉出了几分危险,仓皇行了一平礼,便道:“郎君在此处……看够了风景便下来,若是,不便离府,可到院中寻我,旁人见着你只道是我聂府的人便是。”
郎君一扬眉,狐狸似的眉眼愈发浓灿:“聂少主君以为我是外头混进来的郎君?”
师容卿没应答,敛眉不言。
“聂少主君误会了,”他终于收回了那条腿,不过坐姿也不端正就是了,“我是柳四娘子养在外头的庶子,今年才被柳家认了回来,可能你瞧着我没什么礼数,但我的确是正大光明在这里头的。”
柳四娘子是柳璧桑的四姨母,若这郎君的生父是好人家的男子,他被认回去,柳璧桑应当知晓,也应该早同师容卿说了。可柳璧桑从未提过,也就说明家里人没跟柳璧桑说。族中孩子认祖归宗是大事,更何况是柳璧桑嫡亲的姨母之子,没说,那最大的可能就是这郎君出身不太清白。
“柳郎君安。”来人既自报家门,师容卿便打了招呼。许是没想到这样出身的师容卿还愿意跟他说句安好,这位柳郎君还挑了挑眉。
一时无话。
“我该回宴上了,柳郎君,”师容卿犹豫了一下,说道,“若在此处待够了,也回席罢,若被人瞧见了……怕是坏了郎君的名声。”
“聂少主君好意心领了,”他端着虚假的笑,又说了一遍,“你真是一个好人。”
……
师容卿行至庭院曲折的回廊边,再拐几个角,便能回人群聚集的宴处,前面却突然又吵嚷了起来。只是与方才吵闹不同的是,现下的吵嚷间混着几声明显的“走水了”等呼喊,师容卿脚尖一顿,仰头看去,果真瞧见了远处屋舍上滚滚的黑烟,慢慢地丶慢慢地,将天端柿红的烈日密密遮蔽。
他揪住衣摆紧急后退了两步,旋身向反方向疾行。若他没记错,方才他来此处散心时,路上瞧见好几个侍从端着吃食从那边走来,估摸着便是厨房所在的方向,那里必有许多奴仆,救火救急,万不可耽误了。
或许是宴上哪个奴仆脚程快,绕了别路去厨房搬了救兵,师容卿行至半途,便看着一群人拿着木桶沿河打水,匆匆提着便向宴席处奔去。师容卿疾行的步子放缓,悬在喉头的心也放了下来。他本想侧身到一旁让路,可人挤人的小路上,不知谁出手推了一把,竟直接将他推入了河中。
春寒未褪,师容卿身上还穿着绒袄,栽入河里立时吃满了水。他本就不通水性,来不及在水面挣扎会儿,便沉入了水下。
黄昏时,柳府外停满了各家派来的马车,连京中巡火司的人要来查访情况,都得排在排成长龙的车尾后。
这席上也不知是哪里烧起来的火,众人只知在院里瞧着秦家二少主君为给妻弟出头眼里呵斥白家侧室的热闹,回过神时,便被四面来的火给惊住了。
被火烧伤的人约莫三四个,是火势刚起时去灭火的贵眷小厮,主要还是惊慌失措的人群拥挤踩踏,踩伤了不少人。许多从宫里刚出来的官员一出宫,便赶过来接受了灾的自家家眷。
师容卿落水昏迷,聂主君亲自来接人。
孟念妹看着被小厮擡上马车的师容卿,心疼地试了试他的额上温度,春寒入骨,立时发了热,心里祈祷自家妻主一定要抢在旁人前请好大夫,如若不然,拖久了病热入脑,那可坏了。
柳家南边立着新建的一处三层小楼,这小楼并不算高,但站在此处,可以对柳府门口的景象一览无馀。
而楼上立着的两个人的安然闲适与府门口的吵嚷急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就是你的法子?”开口的是一个年长的女人,乌发零星几缕银丝,一丝不苟地梳起,眉目霜冷,俨然是上位者姿态。
她旁边的男子上挑的眼目微弯,粉唇咧开,轻笑道:“效果颇丰,不是吗?”
“泥泞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连手段都鄙陋粗鲁。”女人冷笑道。
男子装模作样行了一礼,说道:“可往往这鄙陋粗鲁的法子,才最有效用。丞相大人想要试探聂甘棠是否在京,可聂府却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一味等着,要等到何时?不如现今的法子,你瞧,自家夫郎出了这么大的事,做妻主的却让父亲来接,让母亲去请大夫,她又不是个什么病秧子,何至于一场春寒数日闭门不出?”
“你大可以径直针对师容卿下手,同样也可以试探出来。”女人冷声道。
“丞相是觉得开罪了其他贵眷?”男子偏头,徐徐道,“可您也该知道,一群人遭难,这是意外,一个人遭难,便是有鬼。聂家如今四面防着,单只对师容卿一人下手,岂不是轻易被人猜出来我等的目的?”
“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你偏觉得聂甘棠必是出京替那小皇帝寻什么证据?退一步,即便真的是她出京查探,那又如何,派谁过去不是杀?”
“那自然是不一样的,”男子甜笑开口,像话本里蛊惑人的妖怪,“如果真的是她的话,您就该派小人出场了。您派旁人,估计都奈她不得。夺了她的性命固然简单,但想要从她那里寻出小陛下的破绽,怕是非我不可了。”
“猖狂。”女人横眉看他。
“您若真当小人无才无能担不了此大任,也不会大费心力陪小人演这么一场。”
女人眯着眼,眼前志在必得的男子面目依稀与数年前浑身是伤伏在她脚边的少年容颜密密重合,彼时她惊讶一个烟花之地的男儿竟对国事侃侃而谈,只是那一瞬的惊讶,便被他抓住了裙角。他匍匐在地,立誓为她的野心砌上前行的长阶。
“嘴上说得是好听,”女人收回思绪,冷嘲热讽道,“也不知是谁守在聂甘棠身边五年都没什么用处。”
“丞相远志,从先帝还是少年时便在谋划,也应当知晓不能过于心急才是。”
“你的意思是你那五年可比我于先帝身侧的那些年?”
“那自然不敢,”男子施施然行礼,后道,“只是丞相也懂得,这五年能瞧到的东西可太多了。”
说着,他收回脸上肆意的笑,面容肃穆,又是一礼:“此行,我向丞相立誓,必为丞相宏业落下制胜一子。”
“若不能呢?”
“没有不能。”他微笑应答。
“若整备完毕,这几日你便能走了。我予你的身份,可让你在柳氏族人所在的地方有所依仗。金银财器丶族中亲卫,你可以调用。”
听着女人这番话,他似乎是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腔调带了些许戏谑:“是,多谢姨母。”
此话一出,让女子从来平静的面上起了难消的嫌恶,许是被她瞧不上出身的人攀了亲戚关系,浑身难受。
她转头看向那人笑得恭敬却恶心的模样,冷声道:“予你身份是要你行事便宜,不是让你看高了自己。
“别忘了自己姓什么叫什么,江月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