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风

披风

又是很寻常的一日, 一家围坐在一起吃早膳。

聂月临咬着筷子道:“说起来,今日便是学宫选拔了吧?估计晚上的时候就会有马车把没入选的孩子送回府。”

聂甘棠“嗯”了一声,说道:“若是太晚, 我在门口接就行, 你们都先歇下吧。”

此话一出,满桌静默。

聂甘棠觉得这沉默不太对劲, 眨眨眼,不甚自在地问道:“怎丶怎么了?我丶我是小团子的亲娘,我在门口接他……不合规矩吗?”

孟念妹盯着她看了一会, 叹了口气,道:“算了, 为父不说。”

聂甘棠转目看向师容卿,师容卿专注地小口吃着小碗里的饭,不说话。

算了。

聂甘棠将目光投向聂月临, 聂月临毫不留情嘲讽道:“你不要觉得自己没文化就这么想我们小元宵嗷,我们小元宵可是京中男学的林师长都夸奇才的孩子,怎么可能会被学宫的小小入学题给刷下来。”

聂甘棠听罢深刻反思自己对小团子的轻视,但嘴上还是大言不惭地自夸道:“不愧是我生的小宝。”

……

今日入学考, 聂云霄自然是不紧张的, 在外面等待入学舍时,他见身侧的宣琅掩在衣下的手微微颤抖,安抚地拉了他一下,开口道:“我借给你的书, 你有好好看吗?”

宣琅咬唇, 紧张地点了点头。

“那就没关系啦!”聂云霄拍拍他的后背, 蹙眉道,“怎么穿这样少呀?”

据他手感, 宣琅好像除了中衣外,只套了一件薄薄的外衫。

“我……”宣琅怔怔垂睫看自己的衣服,苦着脸道,“早上出门太紧张了,忘了多穿一点了。”

“你的小奴怎么不侍候你穿衣呀?”聂云霄蹙眉道。

明明分给他的那个小奴无微不至到比他姥爷还怕他冷着饿着。

宣琅垂下小脑袋,扁扁嘴,强行眨回委屈得欲出的泪,说道:“许是觉得我选不上,所以不想用心侍候我吧……”

“这太过分了!”聂云霄愤愤道,“从没见过这样的奴仆。”

他家里不爱对奴仆颐指气使,但买入府里的奴仆都是本质上很好的人,承了府中的恩,便尽心竭力照顾府中上下,没有偷奸耍滑的。像这种看人下菜碟的奴仆,聂云霄更是见所未见。

宣琅苦笑道:“这样的奴仆不是太多了吗?拜高踩低,常人心罢了。”

他可见太多了。

这么说着,宣琅擡起眼睫,同聂云霄说道:“元宵,你真的好幸运,我好羡慕你啊。”

聂云霄没能读懂宣琅的言外之意,皱着小眉头一直在想宣琅这衣裳该怎么办。

山上清晨正是最冷的时候,反应过来的宣琅已经开始冷得瑟瑟发抖了。聂云霄是男孩子,断不能轻易解了外袍借给宣琅披,但若是借女孩子的衣裳,难免会污了宣琅的名声。可现在若是遣人回去拿外袍,等外袍过来,宣琅早就入场了。

聂云霄直犯愁,路过的霍宁脚步一顿,嘴比脑子快,还没等思考一下是否合时宜,话便说了出来:“怎么了?”

聂云霄见她和与她结伴的敬王世女,先行一礼,而后将此事和盘托出。

霍宁一听是宣琅的事便没了兴趣,打算擡步离开,敬王世女却思忖片刻,解下了披风,递给了宣琅。

聂云霄一句“万万不可”涌到喉咙里还没说出来,便见宣琅道过谢,擡手接过了敬王世女的披风。

聂云霄忍了又忍,等两人走远后,同宣琅附耳道:“阿玉,披女孩子衣物会坏名声的。”

先前他穿敬王世女的衣裳都是小心着没让旁人看见,又是新裁的衣裳,这才敢穿。可现在敬王世女送给宣琅的披风,可有很多人看见敬王世女穿过啊。若是一会儿入了考场,别说学子了,让师长看见了更不像话。

宣琅抿抿唇,开口道:“元宵,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有好多人爱护的。”

聂云霄愣住了。

一直被保护得很好的他很难读懂对方话中的意思,他只是隐约感觉,他视为朋友的宣琅好似对他有了异样的敌意。

这句话一说出口,宣琅也觉得不太好,垂下头向聂云霄小声道歉:“对不起,元宵,我不是丶我不是凶你……”

“没关系。”聂云霄摇摇头,说道,“只是,披一个女孩子的衣服,实在是不好……”

“我知道,”已经将披风披在身的宣琅拉了拉身上的女孩衣物,淡淡道,“不过还好它的主人是敬王世女,而不是山野村妇。”

……

这题对聂云霄来说实在是小菜一碟,他答完提前交卷离场,便看到霍宁坐在树上百无聊赖地晃着脚。

聂云霄在他所考试的学舍里已是头一个出来的,出来这么久也没见到别人,却没想到还有人比他还早要出来。他好奇道:“霍同砚,你出来这样早呀?”

霍宁看了他一眼,别别扭扭道:“我考下午的武试,上午文试我不必考。”

“咦?是新加的武试吗?先前小姨母同我说的时候,没有说学宫还有武试诶。”聂云霄好奇道。

按照霍宁的脾气,她才懒得和别人解释,可今日不知道怎么了,看着树下莹亮的眸子,鬼使神差道:“从今年起,学宫也开设了武学,我们这些冲着武学来的,考下午的武试就可以了。”

说到这里,她轻哂出声。

那些个又蠢又坏的子弟还妄想让自家本就没指望的妹妹弟弟带她玩,害她考不上,却不知晓她根本不需要考文试。

“噢!噢噢!”聂云霄眸子发亮,“我先前看过我娘亲在家中活动筋骨,耍枪耍剑好似蛟龙出海,英姿飒爽,可好看了!”

“我还会耍刀!”霍宁擡起下巴,骄傲地说道。

聂云霄很给面子的继续眸子亮晶晶,说道:“噢!好厉害!”

“哼,待正式入学,我耍给你看!”说着,霍宁不自知地紧张蹙眉,而后道,“你……咳,你出来这么早,该不会交了空白卷吧?”

“……啊?”聂云霄这是头一次被人看不起,一时间,说不上是气还是好笑。

“交空白卷也不丢人啊,”霍宁别别扭扭地安慰道,“你的姥姥和母亲都是武将,你不精文很正常,要不是因为你是男孩子,或许你今日便是我的武学同砚了。不过你放心,日后我同母亲去聂家拜访,私下耍给你看。”

聂云霄想解释虽然自家是武将世家,但家里有个当文臣的小姨母,还有一个博览群书的父亲,他还曾去京中男学读过书,怎么看都不该被打入考试交白卷的文盲行列。

可那人同他说完这一串话,突然红了脸,跳下树逃跑,他倒是没机会解释了。

没关系,日后一同入了学宫,有的是机会见面。

他没有回寝舍,站在书舍外面等宣琅出来,这一等便等到了时间结束,宣琅最后一个从书舍走来。

走出来时,还和敬王世女并肩而行,手里拿着敬王世女的披风,同她有说有笑。

聂云霄小跑上前同敬王世女见过礼,站到了宣琅的身边。

敬王世女见聂云霄来了,开口道:“你来得正好,与阿玉一同结伴回寝舍,我去寻文舒了,她下午有武试。”

宣琅屈膝行礼,而后道:“这件披风,待阿玉洗完还给世女。”

敬王世女没有推拒,淡笑一声道:“有劳。”

而后离开。

聂云霄转过头,同宣琅诚恳道:“你不要惯着你寝舍里的那个奴仆,这衣裳让他去洗,你莫要动手。”

宣琅默了默,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放弃挣扎,放纵聂云霄这难得的天真:“你说得对,元宵,我们去膳堂吧,我好饿。”

“你考了那么久,当然废精力。如今考完了,你心事总该了了吧?今天中午多吃一点!”

宣琅点点头,说道:“多谢你借我的书呀!里头好些考点,书里都特意标划了,若没有这本书,我真不敢想我会怎样。”

“偷偷告诉你,听我娘亲说,我小姨母特别会研究考题,她动手押的题,十押九中,我娘亲都说要怀疑她是不是主考官肚子里的蛔虫了!”

宣琅被这形容逗得捂唇轻笑,而后道:“我记得元宵的娘亲,她是个很温柔的人,原来还这样有趣。”

他第一次见聂甘棠,还是被邹家小女郎恶意推搡,结果一不小心撞倒聂云霄那次。

那时他知道聂云霄的母亲是武将,要不是敬王世女在一边,被邹小女郎推出来背锅的时候,他就想跑了。

可是她到场后,没有兴师问罪,反而很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在知道事情原委后也没有迁怒他,还同他认真地说不是他的错。

如果他也有这样好的娘亲就好了。

被宣琅夸了一嘴娘亲,聂云霄也跟着自豪起来,挺起小胸膛说道:“我们家的人都很有趣的!待日后学宫放了假,你可以来我家玩!我家规矩没有京中那些什么赏荷赏菊宴多的!”

都很有趣?宣琅想了想他所见过的师容卿,心中不敢苟同。

不过,聂云霄热情相邀,这是宣琅从未感受过的被重视,他郑重地点点头,应了下来。

两人就这么有说有笑地走到了膳堂,宣琅将敬王世女的披风放到了凳上,同聂云霄领了膳食回来后,发现有几个小郎君站在那里,盯着那披风看,一见宣琅过来,便大声开口道:“哟,这不是宣小郎君吗?得了敬王世女的披风,就这般舍不得?连过来吃饭都要待在身边。”

宣琅脸色白了又白,握着餐碗的手用力攥紧。

聂云霄刚想开口让他们不要太过分,宣琅便空出一只手拉住了他。

“阿玉,他们……”聂云霄欲言又止。

宣琅惨白着脸摇了摇头。

那些郎君正肆意调笑,一旁便响起了一道声音:“你们给我适可而止。”

众人转头,隔开两性的屏风后走出来一个女郎,正是披风的主人敬王世女。

宣琅眼里的泪花滚了又滚,嗫喏片刻,还是咬着唇垂下了头。

聂云霄一边抚着他的后背,一边观察如今的局势。

敬王世女一出来,那些郎君是不敢再多说话了,纷纷散去。听到动静过来查看情况的师长也将敬王世女带了回去,只剩浑身发抖的宣琅和他身边的聂云霄还站在原地。

“没事的,你看,敬王世女这不是给你出头了吗?”聂云霄安慰道。

宣琅低垂着头,聂云霄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他低低道:“是啊,好在,她出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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