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梦
看着泪眼婆娑, 眼泪像珠子般成串坠落的柳璧桑,钟菀兰心底的火更是旺盛。
他还有脸哭!
她本以为他乖巧懂事,知道什么可以做, 什么不能做, 有关母家与妻家的事他从不过问也从不管,顺从得惹人怜惜。这回被母家叫回去指定是受了委屈, 她特意来寻他,却不曾想见着乖顺的兔儿就这样被老虎吃了做伥鬼。
今日是刚被母亲训过,他便来急吼吼地让她给他本家弟弟擡位分, 那明日他母亲要她脑袋,他是不是想也不想就提着刀过来?
是, 他做男儿不易,头上悬着一把名为孝道的剑,为母家谋取利益也无可厚非。
可是, 她凭什么共情于他?
他的好母亲费心竭力给她挖坑,想让她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灰飞烟灭。平素张口闭口就是先帝,先帝先帝先帝,这么稀罕先帝怎么不跟她那个死鬼爹一起死去?
他艰辛, 他疲惫, 难道她就很好受?
好不容易被南炎那个疯子圣子逗得心情晴朗不少,如今又被他柳璧桑灌了一肚子气。
钟菀兰越想越恼火,大步迈入刚出来的寝殿,当着柳璧桑的面, 抄起一侧的花瓶便往他脚边砸去, 养花水四溅, 飞射到柳璧桑的脸上,混着他脸上汩汩的泪一并从下巴滴落。这样的画面使得柳璧桑的下颌格外引人注目, 也实打实地让钟菀兰发现,柳璧桑瘦了太多。
她动作一顿,本顺手抄起的第二个花瓶没了再摔的脾性,颓然随手扔在了身侧,裂瓷声在她耳际乍响。
本颓然落泪的柳璧桑看到钟菀兰垂下的手隐有血色,慌乱擦干脸上的泪,向前一步轻呼:“阿兰……”
“柳璧桑你住口!”钟菀兰向后退了一步,被飞溅的瓷片割伤的手擡起,指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在柳家是他们的儿子,你在宫中是朕的皇夫。嫁了人,你前头冠的便是妻家的姓氏,生死都是我钟家的人!谁让你嫁了人还心向母家,谁让你直呼朕名!”
柳璧桑的脸霎时苍白无血色,唇瓣张合,却没有一个音节自喉咙挤出。
他什么都不能说,也什么都不能做。
“是,陛下。”他缓缓跪地,叩头道。
……
这一夜太漫长了。
自钟菀兰走后,柳璧桑睁着眼望着床顶,僵着身子一动不动,满室黑暗,一如他看不到前景的未来。
他到日光透过窗时才合上眼,睡了下去。
只是这一觉并不安稳,他梦到了他的少年时。
京中偏北,凛冬时满城冰封,冷宫中的树上白雪厚积,他好不容易等到风雪停歇,顶着入骨的寒意到院中折下树枝回来烤火,可那些枝杈被雪水浸透,燃着后,满室都是呛人的烟。
雪大路难走,那些宫人多半是懒得动,又吃准了他们有冤无处诉,这才没来送炭,约莫迟些时候再来。
本来等一等的事,可柳璧桑偏头看向床榻上的钟菀兰,心道怎样也不能等下去了。
她蜷缩在被子里,病恹恹的,但好在没有发热。只是又冷又饿,没什么精神。
柳璧桑怕钟菀兰睡着,寒风入体,于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身子,轻唤道:“殿下?”
是了,这时他还称钟菀兰为“殿下”,全宫上下,也只有他一个人这般真情实感地唤她。
迷迷糊糊的钟菀兰转醒,喉咙里逸出迷蒙的“嗯”声。
“臣去六局要些用度来,您精神些,仔细着莫要被风吹到。”
“外面……”钟菀兰迟疑道。
“外面雪已经停了,”柳璧桑轻声道,“臣会小心的。”
他将被子掖好,披上外袍向宫外走去。
时下风雪刚停,路上白雪厚积,没有新印的脚印。各宫该送的用度早在风雪初来时便紧着送去了,唯独钟菀兰宫中的用度迟迟不来。如今积雪深厚,一脚踩下去,雪水霎时浸湿鞋袜,那些捧高踩低的宫人更是懒得送。
自小娇生惯养长大的柳璧桑从未受过这种委屈,可如今被送进宫中,家里人对他不管不问,他同钟菀兰一样,是个空有高贵身份,却无一点倚仗的可怜人。
再委屈,也得受着。
他拉紧了外袍,隔绝寒风的入口,身子艰难地在冰天雪地中维持暖意,待走到六局,身上的关节已经僵住了,露在外面拉扯外袍的手也被冻出了伤。
这个时候,六局的院子里没有人,所有宫人都在室中取暖,柳璧桑辨识之前过来领用度的房门,哆哆嗦嗦地靠近,停在房门外,呵手试图暖和冻僵的手。
此时,里面传来了男人刻薄的笑声。
“哥哥们,你们说冷宫里那两位,现在是不是冻得跟个鹌鹑一样啊?哈哈哈,我还从没见过贵人这样呢!”
“他们这样,算什么贵人啊?”
“日子过得再怎么不如意,那也一个是陛下的孩子,一个高官的孩子。”
轻蔑的声音响起:“投胎投得好而已。”
“再怎么说,也确实是贵人,诶,一会儿的用度我去送,我去看看他们被冻成什么样了。”
“这风雪刚停,外面冷着呢,他们又不是什么紧要的人,等中午连着午膳一起送去得了。”
“也是,待中午的时候说不定饿得更狼狈,那样子更好笑。”
“要想看他们挨饿,那便索性中午的饭也别送了,到晚上再送,那岂不是更有乐子可看?”
有宫人迟疑道:“到晚上再送不会被冻死饿死吧……”
“哪能啊?”又有一道声音响起,柳璧桑听着十分熟悉,“前几日我就故意少送了一餐,两个人活蹦乱跳的,也没什么事。一顿两顿不吃,稍稍受些风,不会有事的。他们头顶不还有那么片瓦给他们御寒呢嘛!”
“原来你早就偷过懒了啊?快和我说说,他们有没有责怪于你。我今日头一回偷懒,心里还有些七上八下的呢!”
“嗐,那个小男官可好说话,你稍稍装装可怜,他就不会计较了。”
这句话让他想起来为何声音如此熟悉了。
前几日的确有个小宫人因送迟了午膳而同他连连告罪,柳璧桑看到他,便想起了在闺中侍奉他的旧仆,心自然就软了,没有怪罪于他。可谁曾想,他一时的心软,竟成了现在恶人有恃无恐的倚仗。
柳璧桑松开咬得发白的唇,用力推开了门。
门口的人来势汹汹,着实吓了屋里的小宫人一跳,见是这方才被他们挂在嘴上调笑的人,这才放了心。一个稍长一点的宫人给临近门口的宫人使了个眼色,那宫人便懒洋洋地站起来,面向柳璧桑。
“柳大人这是做什么?外头冷,有什么事,不若进来说?”
“我们的炭呢?”
“什么炭?”小宫人佯装讶异,而后恍然道,“皇女宫里没送去炭吗?怎会如此?”
“装什么?”柳璧桑咬牙,“我方才都听到了。是你们有意不来送,还……还想着不给我们送午膳。你们丶你们可知你们怠慢的是谁!”
小宫人皱着眉,阴阳怪气道:“定然是您听错了,外头风大,听岔什么也是正常的。”
柳璧桑自让一步:“好,即便你们不是故意的,如今炭火送迟了也是事实。我要去告诉尚宫,你们这些丶你们这些奴才是怎么苛待皇女的!”
眼见着小宫人招架不来,稍长一些的宫人蹙眉开口道:“柳大人,宫里的日子都是你让一步我让一步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若捅到了上面,难免不好看。再怎么样,日后皇女宫中的用度还是我们来送,倘若真撕破了脸皮,我这里的小宫人对您有意见了,缺漏的次数更多,您还能每次都去找尚宫告状吗?怕是尚宫听了都嫌烦呢!”
这宫人恐吓宫里不懂事的小宫人多了,同样的话术便搬了出来,但柳璧桑再如何也是高门望族出来的公子,自生下来便是上位者,自然能从上位者角度看问题,怎会轻易被他吓到。
“我只告诉尚宫这一次,将有意怠慢的宫人严惩,即便是得罪了你们,令你们心中有怨,但你们也不敢轻易做下一只被宰的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