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甜
聂月临咬着师容卿着人拿进密道的干粮, 一边嚼一边悄声上攀至密道口,守在那里屏息听了一会儿,立时转身用力摇头, 示意密道中因听不见声音而松懈的人小心一些。
那些人还没走, 大抵是猜到他们一起进了密道,正到处寻找机关。
洛折鹤无声地打了个哈欠, 走回原处,拿起自己方才看的话本子,又垂头继续看了下去。
那是江月樵最近写的新手稿, 他连哄带骗江月樵许久才令其松了口,答应给他看。
整条密道里的人, 只有他的精神松懈,还有闲心看话本子。要不是怕说话吓到密道里的人,他真想抓着江月樵连声夸赞写得太好了。
不愧是秋月春风啊!
即便洛折鹤安安静静的, 但在所有人看来,都觉得他相当有个性。
他们一头雾水被少主君叫来,被这严肃的气氛搞得紧张兮兮,若不是师容卿吩咐, 怕是吃食都忘了拿。而眼前这个郎君, 带了话本子不说,还带了一只小狐狸布偶,端端正正地被他摆在密道尽头,像狭小空间里的守护神。
不管是洛折鹤有意还是无意, 处于生死之际的人们的确因为他的松懈而缓缓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有的人头歪在身侧人的肩头, 一点一点,竟然睡着了。
聂月临站在密道口, 激烈跳动的心也缓缓恢复正常。
外面的人不会在这待太久的。
在发现聂家人都消失不见之时,他们就该知道已经有人洞悉了他们的目的,在此久留并不明智。即便他们来时已经做好杀死聂家人后被人抓住便自绝的准备,但如今杀不死聂家人,还要在这等着被人抓,等着去送死的话……他们是死士,不是傻子,不会做无意义的牺牲。
躁动的夜再次恢复了静谧。
……
被钟菀兰弄昏的柳璧桑隐约被身侧床榻的异动弄醒,他迷迷糊糊睁开眼,侧目看去,钟菀兰披上了外袍,踩着鞋子向外面走去,而越过大敞的窗口,他看到钟菀兰身边的女使温笺等在外面,似乎有事要报。
“我们派出去的……空无一人……那些……就离开了,大抵……料定……便做了准备……”
声音很小,柳璧桑听不清,隐约听见好像是谁派出去的人任务失败了。
这和令她今日发疯的计划有关吗?
思索间,钟菀兰冷笑一声,说道:“定是聂甘棠。”
她这话带了些说不明的情绪,声音因此拔高,柳璧桑听得很清楚。
“为何?”温笺问道。
“聂雁排兵布阵厉害,但用计往往依赖身边谋士,聂月临虽是文臣,脑袋动得快,但太过忠直,木头一根。聂家里面,唯有聂甘棠心眼最多,谋算最多,狡诈如狡狐,只是平素装得像个人而已。”
听这个意思……好像是那位聂小将军阻止了今晚的牺牲。
柳璧桑松了一口气,强撑的清醒神思又开始涣散起来。
睡一觉吧,睡一觉,这一天就过去了。
就当他昏昏沉沉阖着眼时,身边的床榻又动了,似乎是钟菀兰上了床。
不过这次,她的情绪似乎缓和了许多,上床后,竟然还扯被子盖住了他裸露的肩头。
短暂的温柔并不能缓和方才疾风骤雨带给柳璧桑的恐惧,他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甚至在她为他盖上被衾时,后背不由自主地泛起细密的寒粟子。
钟菀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有戳破他熟睡的伪装,背对着他躺下,而后听见身后传来微不可闻地舒气。
他胆子本就小,今日她吓到他了。
两人躺在一张床上,睡着一张被子,一个胆颤心惊,一个冷清淡漠,却是同样的煎熬。
钟菀兰躺了一会躺不住了,她觉得她再待下去,身后那人都快忍不住哭出来了。
她低骂一声,猛地坐起身,套上衣服便拂袖离开。
整座寝宫的人被她来时赶走,见她出了殿门,这才一个个探出头来,轻手轻脚地关门关窗,还有一些小宫人忧心忡忡地探头,想看看柳璧桑的情况。
他只得佯装熟睡的样子,翻了身,扯过被子紧紧裹住了自己,遮住了里面的颤抖,也遮住了他所有的恐惧。
……
骤雨初停的宫中各处都是积水,钟菀兰风风火火走着,鞋袜都溅上了泥点,路过陆贵君的寝宫,未加思索,便走了进去。
此时陆贵君刚哄了女儿睡下,着人给汤池打了热水,想要泡一会儿便歇下,未曾想钟菀兰突然来此。
见她裙角狼狈,陆贵君快速收拾了自己的惊讶,平静地迎上前,替钟菀兰解了外袍,问道:“臣侍刚让他们打了水,陛下多有劳累,不妨让臣侍服侍陛下泡会儿浴汤解解乏罢。”
钟菀兰合目,擡了擡下巴,示意他去准备。
因着陆贵君本就有泡浴汤的打算,所以宫中人早就备好了沐浴用的东西,没等多久,陆贵君便引着钟菀兰泡到了汤池中。
温度正好的热水泡软了钟菀兰紧绷的神经,陆贵君跪在台沿上,伸手轻柔地按摩钟菀兰的肩颈,在讨好她的事情上,他做得相当尽心竭力。
平心而论,陆贵君的确是她在整座宫里最喜欢的男人了。他年轻漂亮,乖巧懂事,虽然有一点添情趣的小娇纵,但知道什么该做丶什么不该做。
最重要的是,他足够自私,从不会为家族谋取什么,万事只求自己过的最好,根本不会去管所谓的家族。这也是钟菀兰肯给他一个孩子的原因,若无意外,日后的储君应当就出于他的膝下。
为什么柳璧桑不能做到像他一样自私呢?
“你觉得,凤君是个怎么样的人?”钟菀兰轻声问道。
陆贵君闻言,手上按摩的动作微不可见地停顿了一下,脑子飞快地运转起来。
今日下午陛下粗暴扯着凤君回栖凤殿临幸的消息像插了翅膀一般传遍宫闱,陆贵君自然也听说了。宫里那些宫人一贯拜高踩低,添油加醋地描述完道听途说来的现场画面,转而愤愤道:“贵君莫要担忧,凤君被陛下临幸,未必是件好事,奴听说陛下不允栖凤殿宫人关门关窗,怎么看都是要羞辱凤君呢!”
“够了,以后这种事,不要乱嚼舌根。”陆贵君低斥一声,思索今日陛下的雷霆之怒从何而来,还没想明白,女儿便哭闹了起来,他去哄孩子,便没再继续想下去。
而现在,陛下突然提起凤君,多半是跟今日的事有关,陆贵君不敢多沉默,又不敢多说话,只得斟酌道:“凤君平素待宫里的哥哥弟弟们都很好,无论家室位分如何,皆一视同仁。”
“朕猜朕若是追问你他人怎么样,你又要说平时和他交流也不是很多,只知道他对每个人都很好了。”钟菀兰面无表情道。
依照陆贵君对她的了解,她现在话意虽然不高兴,但并没有生气,他便小心组织了一下话术,撒娇道:“臣侍没有说谎呀,是臣侍太懒了,不常跟宫里哥哥弟弟们多走动,见凤君更少,便说不上了解。陛下若有意,那臣侍这几日天天去找凤君,保准儿连他喜欢猫儿还是狗儿都打听到。”
这样看似完美但实则不达心底的答案钟菀兰都听腻了,几乎宫里每个稍微聪明一点的人都学会了这样与帝王相处的法则。这样的答案她不爱听,但也怪不了任何说出此答案的人。
“那你明日,带点东西去看看凤君吧。”钟菀兰末了只说了这一句话。
第二日,陆贵君带着点心上了栖凤殿门。
昨日钟菀兰轻飘飘那一句话着实让他琢磨了一晚上,第二日晨起,他特意着人去把休沐在家的御厨叫回来,做了一盘甜腻的要命但据说是凤君最喜欢的点心,让人拎着,叩响了栖凤殿的门。
栖凤殿的人都同柳璧桑说见不得,估计是来见凤君笑话的,柳璧桑难掩虚弱地坐起,摆摆手,让人把陆贵君给请进来。
昨天遗失在红玉殿的猫今晨顺着记忆跑回来了,一身潮气地扑到柳璧桑怀里便不肯离开,如今,柳璧桑也只好抱着它同陆贵君讲话。
“臣侍听说御厨在外学了新的点心,记得凤君好这口,便派人出宫拿了新制的点心,送给凤君尝尝口味。”
柳璧桑淡淡地看了一眼点心,努力挤出了一个微笑,说道:“多谢贵君,只不过今日早上吃撑了,这点心等会儿再吃吧。”
柳璧桑平日笑起来其实很好看,他生了一双酒窝,一笑便有掩不住的稚气,像十几岁的小少年。但如今笑得勉强,再好看的笑颜都成了假面。
两人僵着聊了会天,即便陆贵君努力留心,可还是没能找到合适的时机给陛下说说好话,如今凤君这样子,提起陛下就是伤口撒盐。
到走出门,两个人都没提陛下半个字。
陆贵君叹息,心道陛下给了个好任务,凤君喜欢猫还是狗他知道了,但陛下真正想要他办的事实在是办不了。
哪有这样的,弄哭了人家,还要别人去哄。
柳璧桑目送陆贵君的背影消失在栖凤殿门口,垂睫看着他留下来的食盒。
春晓上前道:“奴去扔了。”
柳璧桑叫止他,伸手打开,拈取一块点心咬了一口。
熟悉的甜腻在口中迅速蔓延开,他蹙眉咀嚼,越嚼,眉头皱得越紧。一直到口中的点心化成了食糜,他都没有咽下去的欲望。
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就不喜欢吃甜了。
原来点心里加再多的糖都不会让注定苦涩的人生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