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奴
聂甘棠到北地的时候, 恰是风雪初晴的午后。天穹蔚蓝,没有一丝缭乱的云。
她被引到为她准备的居所时,安排过来照顾她的几个奴仆正在院子里嬉戏, 大老远便听到少年郎清亮的声音。说的是北地语言, 聂甘棠听不懂。不过在她擡步迈过台阶后,小郎君们齐刷刷站成一列, 用东乾话规规矩矩地向聂甘棠问好。
她一一点头同他们示意,稍有几个面皮薄的小郎君,霎时间就红了脸。
……不过是笑了一下而已。
即便是京中那些深闺里养的名门贵子, 也没有几个看她笑便羞得面红耳赤的。来之前便听北地民风豪放,左右不该是这个反应才是。
聂甘棠看了, 有些茫然。
负责接应她的小吏道:“将军可以给他们起个使唤的名字。”
“不必了。”聂甘棠可没有京中那些贵族给下人重新起名的兴趣,聂家也不喜欢。除了原先名字实在是不入耳的,聂家会再取个新名, 其馀府中奴仆用的都是自己的本名。
在他们看来,抹去人家双亲取下的名字,便好似乡下养牛养狗,取了名使唤, 便给套上一生都挣不开的枷锁。
他们是雇人照料日常起居, 可不是磋磨人的尊严。
聂甘棠这话一出,不等小吏说什么,便有个较旁人更瘦的小郎君怯怯出声道:“将军……是不喜欢奴吗?”
此冤堪引六月飞雪,聂甘棠蹙眉:“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奴……奴听说主子会给喜欢的奴仆取上口的名字, 叫起来好叫, 便能多叫几回, 可将军连给奴们起名儿的兴致都没有,这不……这不就是没看上吗?”
耳听着小奴越说越大胆, 颇有点指责的意味,小吏连忙出声开解:“将军勿怪,这些小奴都是新买来的,不太懂规矩,但都是听话懂事的孩子们,调教几日便好了。”
聂甘棠摆手道:“算了,我也不习惯旁人服侍,一日之食军中解决便是,洒扫我也能自己做,留一个下来浣衣缝补便好,馀下的都遣散罢。”
怎知她此话一出,竟有两个小郎君径自淌下了泪来。
聂甘棠自省,方才小吏说是新买来的小奴,那大概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指望着这点钱补贴家用,她这话一出,他们大抵以为她要把卖身的钱给要回去了。
“那个……卖身的钱你们不必忧心,契约已成,我把你们送回去,是我毁约,钱不会要回来的,身契也会还给你们。”
这话说之前哭得只有两个,这话说完,小郎君们哭成了一团。
最开始说话的瘦弱少年哽咽道:“将军即便是赔了钱也不愿留下我们吗?我们……我们当真貌若无盐至此吗?”
“我不是嫌你们长得不好看,你们都很好看,只是我不习惯这么多人照顾我而已。”
“将军,既不是没看中,那便留下这些小奴陪陪您罢。为将军选的小奴可都是万里挑一的好颜色,可比帐子里的男人好看多了,且军中寂寞时,您也不能同其他姐妹一起用帐子里的那些男人吧?”小吏瞅着眼前乱象,出言劝解道。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听了这番说辞,聂甘棠惊愕睁眼,脑子微微一转便明白了什么,“你是说这些小郎君是买来暖床的?”
“是啊将军,您尽管放心,这都是清白人家出来的男子,跟楼里出来的可不一样,都是雏儿。”
“胡闹!”聂甘棠恼了,“我是来戍边的,不是来睡温柔乡的。赶紧把他们哪来的送哪去,我一个也不要!”
军营会设有军伎,供将士们泄欲,聂甘棠知道。但受聂雁教导,安置军伎的营帐,聂甘棠是从来没靠近过,见到那些男人也是尽量绕着走,母女俩洁身自好,驻城时的居所也压根没有男人踏足。
她根本就不知道过来戍边还会额外再安排暖床的男人!
小吏见聂甘棠态度坚决,心里发怵,但还是斗着胆子劝道:“将军是嫌他们人太多了吗……那丶那下官撤走几个?”
小郎君们闻言瑟瑟发抖抱成一团,生怕被撤走的是自己。
聂甘棠觉得额角疼的厉害,她一字一顿道:“本丶将丶一丶个丶都丶不丶要。”
郎君们闻言,已经有几个嚎啕哭出声了。
一个生着桃花眼的小郎君走出抱的团,“噗通”一声跪下,哭啼道:“将军,求您收了奴吧,奴不想去帐子里侍候一群女人。”
对小郎君,聂甘棠发不了脾气,尽管她的恼怒已经到达了颅内顶点,但她还是上前走了几步,俯身耐着性子说道:“我不是要把你送去军伎帐中,我是要你们回家呀!”
小郎君膝行上前在她脚边俯首:“将军,可是奴已经来了你的院子,出去名声便不清白了。您不留奴,谁还会要奴?到最后也无非是再被家人卖去青楼,而后辗转去军营出卖身子。”
他的一席话点通了聂甘棠。
是啊,若是这些少年有个好家,又怎会被卖来做将领的暖床小奴?
“你们,都不愿意回自己的家吗?”聂甘棠出言问道。
抱团哭泣的郎君们全皆点了点头。
“那我给你们银钱,放你们去别的地方寻找营生养活自己呢?”
许是看聂甘棠好说话,他们愈发大胆,瘦弱少年怯声开口道:“我们踏入这个院子,旁人便都知道我们的身子给了将军。若出去做活,定会被人指点身子脏。”
“你们一直留在这里,这名声岂非更不好听?”聂甘棠被说软了心肠,嘴上还是保持着最后的分寸。
“可是我们留在这里,他们便知我们都是将军的男人,即便是瞧不起我们,也不敢当面辱骂的……”说话的是一个一直没开口的粉衣少年,嗓音甜软,大抵是哭过的缘故,尾音发糯,更令聂甘棠招架不来。
“你们可曾想过日后我回了京,你们会怎样?”
“日后之事日后再提,奴只知道,若是今日被赶出去,苦日子便从今日开始了。”又是一个没说过话的少年,身量要比其他人高一些。
北地不比京中规矩多,郎君们本就胆子大一点。见聂甘棠心被越说越软,他们也卸了恐惧,你一句我一句地诉说着艰难。
“算了,你们留下吧。平日我在的时候,不要闹声音吵我休息……也不许上我的床,听到没有?”
耳边立时响起郎君们小声的欢呼,她伸手将跪在地上的那个搀了起来。
少年食指勾上她的手心,她受惊缩手,便见那少年眨着眼波流转的桃花眼,软声道:“将军,可该给我们起个名字了?”
“用你们的本名便好。”
一直没说话的翠衣少年低声说道:“怕是我们叫以前的名字,双亲还要嫌弃我们冠着姓给家里丢人呢……”
“好了,这事以后再说,你们继续在这玩吧。”聂甘棠揉着发痛的额角,转头对小吏说道,“烦请带我去见镇北将军。”
“聂将军舟车劳顿,不然还是先歇下,明日再去……”
“不必,”聂甘棠回绝道,“我不累,行军沙场之人,哪有真的休憩时间。”
再说她真的没想好该如何面对这一院子的男人。
……
聂甘棠还是如愿在来的第一天同戚舜华见了面。
比起聂甘棠那样穿衣看不出什么丶褪衣满身精实肌肉的身材,戚舜华的劲壮几乎是写在了衣裳之外,光看着手臂,旁人便觉戚舜华要比聂甘棠更有力气一些。
……聂甘棠心里也有这种想法,但还是不服输地想和戚舜华随便比比,掰手腕也成。
不过虽说军营中较量乃是常事,但长在沙场丶脑子却带着京中素养的聂甘棠还是觉得刚见面就动拳脚不太好,遂止。
两人身材不同,待人方面也不尽同。起先在练兵台之上与戚舜华相见,看她板着一张脸,聂甘棠还以为是因练兵不应展露笑颜,毕竟倘若她练着兵见人,她也不会笑,军中威严为先。可直到练完兵了丶去膳堂一起啃完馒头了丶一道骑马回了城中居所,聂甘棠还是没有看到戚舜华展露的一丝一毫欢愉。
罢了,只是见面的第一天,日后再慢慢磨合罢。
“将军回来了!”桃花眼少年站在院门口,大老远看到聂甘棠来了,便迎上前,笑盈盈道。
聂甘棠:“……”
她怎么忘了院子里还有更棘手的几个人……
“将军可起好我们的名字了?”瘦弱少年闻声也跟着走了出来。
“回去再说,回去再说,不要再出来啦。”聂甘棠柔声哄着两个小郎君往院子里走,一道堵回了正打算走出来的粉衣少年。
回到院子里,几个小郎君在她面前排排站。
除却白日说话的瘦弱少年丶桃花眼少年丶粉衣少年丶高挑少年和翠衣少年,还有一个头发用白发带编成长辫的少年。
六个,以往将领也玩这么大?
“起名字这个事嘛……我是无所谓的,只是觉得若我起,要想你们的喜好,万分伤脑。若你们不愿叫以前的名字,那便自己取个罢。不过莫要为了让我方便记住而起什么阿一阿二的名字,喜欢什么便取什么,我记性很好,记得住的。”
几个小郎君面面相觑正迟疑,翠衣少年率先迈了步子,试探开口道:“奴喜欢吃蜜饯,可以给自己取名蜜饯吗?”
“……可以,没问题。”
桃花眼少年紧随其后,羞答答看着聂甘棠:“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奴想叫弱水。”
你怎么不叫一瓢呢?聂甘棠如是腹诽,但还是端着和煦的笑,说道:“可以,你喜欢便好。”
白日说话说得最多的瘦弱少年也跟着说道:“奴不识字,也没念过书,但时常去药铺抓药,记得一味叫做辛夷的药材,好听又好记,奴可以叫辛夷吗?”
“当然可以,辛夷是一种很漂亮的花哦!”聂甘棠顺口夸赞,但话说出口一想,单只夸了他的名字,旁人听见了怕是会伤心。
她擡眼看去,果不其然,弱水的桃花眼看辛夷都快看出火来了。
“蜜饯听来欢实可爱,弱水听来纤弱怜人,都很会起名字,你们呢,可想好起什么名字了?”
大抵是弱水一名给了粉衣少年和高挑少年灵感,两人看起来关系也不错,前者取了个春水之名,后者取了个秋水之名,到最后,聂甘棠看向了松松垮垮编着长辫的少年。
“你呢,想好要取什么名字了吗?”聂甘棠偏头问道。
“奴没有想好呢,不如将军给我起一个?”
那不行,她若起了,其他人肯定不干。
于是聂甘棠好言劝解道:“难道你没有很喜欢的事物吗?起一个自己喜欢的罢。”
“奴喜欢话本子呢。”
……你干脆叫洛折鹤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