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
回到州监府时,听人说昏厥的周简和贾英都已经醒了,只是周简反应很大,得好些个人看住,反倒是贾英,一个人魂不守舍地待在房里,不知道想些什么。
为了防止激动的周简失控对贾英做出什么来,聂雁吩咐人将他们分别安排进两间房里,派人看顾起来。
聂甘棠回来后,率先去了贾英房里。
密密闭合的木门被她轻敲后徐徐打开,她眼神问询看着贾英的手下,对方轻轻摇了摇头,看样子,贾英什么都没说。
听到门开的声音,贾英动了动木然的眼睛,泪意翻涌,手忙脚乱地从床上下来,抓住聂甘棠的两侧手臂,兜不住的眼泪似丝线自眼眶坠下,他颤着唇,问道:“那两位新郎,是谁?”
“是消失的第四第五位新郎。”
贾英唇角僵硬地弯起,声似蚊呐,好像在自言自语:“消失的第四第五位?所以……所以不是那第三个,所以,所以我的阿春,她还平安。”
聂甘棠的身量不矮,正好是蹿个子的年纪,要比同龄男子高上许多。即便是比她稍长几岁的贾英,较她也要矮半个头。
她微微垂头看向贾英,目光哀悯,但贾英低着头,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不知道能不能听清她的话。
“阿春的左臂上,是不是有一道烫伤的伤疤?”
“你怎么知道?”贾英惊愕擡头,忽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笑道,“我知道了,你是丶你是想问阿春的特征,帮我找阿春对不对?我听他们叫你聂小将军……你,你是大官,还管我们这些小百姓的生死,你是好人。”
说着说着,他声音逐渐哽塞,却还一字一顿地说道:“等我与阿春成亲,我便将神的新婚赐福送给你,好不好?”
“贾英,”聂甘棠轻声唤他,自己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同时指了指对面的位置,道,“你也坐。”
“坐?”贾英的眼神一瞬迷茫,“不……我不坐,我不耽误你的时间,你快去找阿春吧,我……我不吵,我也不闹,我就安安静静在这等着,不给你添乱,也绝对不跑。”
聂甘棠平静地看着他,直到他的絮絮碎念在她的注视下没了声音。发生了什么,他或许也已经猜到了。
“贾英,你有什么梦想吗?”
“梦想?”贾英低喃道,“我想嫁给阿春,我想要阿春好。”
“那你觉得,阿春的梦想是什么?”
贾英立即接道:“我记得,小时候阿春说过,她想做和爹娘一样的商贾,要赚好多好多钱,要开一个济世堂,救济许多吃不起饭住不起房子的乞儿。”
“阿春真是一个善良的女子,”聂甘棠微笑称赞道,“还有呢,关于你,她的梦想是什么?”
“她……她想要给我建一座花舍,养许多花儿。”
“你喜欢养花?”聂甘棠问道。
贾英点点头,轻声道:“我喜欢。”
而后,像是想起什么甜蜜的事一样,他未擦干泪的脸上起了笑意:“即便是过了这么多年,即便是她已经痴傻,但她遇见我,还记得要给我建花舍的事。聂小将军,你瞧到了吗?在那座废弃的山神庙外,其实有一个小小的花田——那是阿春给我开垦出来的,我们还约定了时间,等安定下来,攒点小钱,她就陪我去挑挑花种。”
聂甘棠回想了一下那个破旧的废弃山神庙,但属实记不得在外有什么花田了。
或许那块田太小,小到只能支撑起两个人的幸福;又或许是那块田的存在感薄弱,只有他们两个会在乎。
聂甘棠笑笑,没有应和,继而擡手给贾英倒了一杯茶,推到了他的方向。贾英没有依言坐下,但或许是因为说话说多了,有些口干舌燥,所以乖乖地拿起茶杯,小口啜饮起了茶水。
“其实,我觉得阿春的梦想,应该同你差不多。”聂甘棠突然开口道。
贾英不解看向她,似乎对她接下来的话早有预感,那消熄的泪意再度上涌。
“她应该也希望,你可以好好过日子,也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聂甘棠说完这句,擡睫望向贾英:“阿春死了,如果你真的在意阿春,在意她对你的期望,那就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和我一起,把杀害她的凶手抓出来。”
贾英手中的茶盏坠地,裂了一地碎瓷。他眼底泪光破碎,话里带了喘息的气声,哽咽道:“假的,骗人的……将军,没有找到可以再找。我……你是不是嫌我总催你,所以烦了?我不催你了,我什么都不说了,你……你莫要骗我。”
“你应该也知道,我没有必要骗你。”聂甘棠微敛双目,说道。
“我……”贾英声息微弱,正欲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身子一歪,再度昏倒。
聂甘棠叹息起身,挥手让人赶紧找医师,自己一个人走出屋子,背着手仰头看房檐上的月光。
边关什么都没有,没有京中知意的男子,没有清甜醇香的佳酿,没有鳞次栉比的屋舍高楼,有的只是漫天的黄沙,来去的鸿雁,以及高悬天边冰凉的月亮。
她最喜欢一个人坐在树上,手边提着一壶烈到像刀割舌头的酒,遥敬月光,宿醉一场。
那是沙场日日厮杀的少女,唯一能雕刻心底孤独的笔刀。
所以她很难想象,心里想着一个人念念不忘,一直这么多年,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可事到如今,这确实是劝慰贾英的唯一途径了。
忽然,胸口像是硌了个什么东西,聂甘棠顺手摸去,摸出来一个被体温温得正好丶圆溜溜的果子。
……好像是白天洛折鹤找她时搭话的托词来着。
想到洛折鹤头一次给她的果子,聂甘棠条件反射地牙酸,甚至还分泌出了不少唾液。她狠狠地打了个冷战,本想把果子扔开,可就着月光打眼一看,果子黄澄澄的,看起来也不是很难吃的样子。
但这个季节有什么好果子。
聂甘棠内心天人交战,一边一个声音同她说:“吃一口吧,他应该不会那么无聊,耍你一次又一次。”
另一个声音却说:“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谁知道是不是挑了个颜色好看的故意骗你?”
“可他看起来好诚恳的样子。”
“遮着脸呢,你能看到什么诚恳?”
“就吃一口,不好吃就吐出来。”
“你有什么非吃不可的必要吗?”
聂甘棠磨磨牙,被最后一句话说服,环顾四周,在院子里随便找了个地方将果子埋下了。
……
第二日,贾英在看顾他的人的陪伴下,面色苍白地敲响了聂甘棠的房门。
“聂小将军,你能不能,让我见她一眼。”
聂甘棠迟疑片刻,委婉拒绝道:“她离世一月有馀,尸身大半腐烂,你……还是不要看为好。”
贾英扯扯唇:“即便是我不看,她的家人便不用看了吗?”
聂甘棠回答不上来,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聂小将军,你也知晓,比起她的父母妹妹,我才更像家人,我也应该送阿春最后一程,不是吗?”贾英攥住衣摆,眼底难掩憔悴,但仍旧可见他眼神里的坚定。
“你不怕遇上认得你的人,然后被逼着嫁给阿夏吗?”
“嫁不嫁,我说了算,”贾英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嘴里的话却坚定如磐石,“她能娶到再说。”
的确,阿夏父母率先欺瞒丶毁掉婚约,并不占理,此事之后,贾英可以回南炎,婚嫁与阿夏家再不相干。
可聂甘棠总感觉哪里不太对,粗略考虑了一下,还是将贾英带去了府衙。
府衙中人接手这个案子那么久,失踪的新郎画像熟悉到闭上眼睛都是他们的脸,所以不可能不认识贾英。见到贾英,人人眼底惊愕,可看他在聂小将军的陪同下来,又不好做什么。
聂甘棠送贾英进入暂时收置阿春的停尸房,嘱咐人好好看着贾英,便去找府衙官员了。
因为在第三个新郎失踪的现场附近找到了阿春的尸身,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府衙着重去其他几个新郎失踪的现场寻找尸体。附近的隐秘处都找遍,皆无功而返,没有找到剩下来的新郎。
这时候,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那两个新郎刚死就被人发现尸身的事,恰巧证明了其他新郎都还活着。
府衙这边下一步的计划是查自第三起案子起,所有负责送嫁的人。
彭州地界不算大,做婚嫁之事的也就那么几家,大多数都嫌南炎山高路远,不愿意做南炎与彭州嫁娶的生意,只有一家乔氏媒所愿意干。
所以,这七桩婚事,都出自这家媒所。送嫁的轿妇丶乐者,几乎都是同一批人。
不过在聂甘棠插手之前,府衙就查过这些人。但因为人太多,查也只是粗略查查身家是否清白,财産状况如何,平日与人相交怎么怎么样,根本查不出什么头绪来。
在此时将目标重新落到这些人身上,其实也找不到具体的方法。
聂甘棠一直觉得自己只算是运气好,一开始查就正好碰见下来寻找阿春的贾英,比起专门负责查案的府衙众人,其实并不专业。但因她最先找到失踪的两个新郎,显然府衙将她当成了救世主。于是在她找到府衙官员询问案情,而后衙官一五一十说了的时候,她能明显看到对方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等待她的下一步指示。
“可查过两位新郎尸身被发现时,他们的出入情况?”
“自然是查过,”衙官苦着脸,说道,“可那日正好赶上临近彭州的南炎小村庄开集,彭州出去不少人。那些负责送嫁的人时常在南炎奔走,这个集市更是不会错过,范围缩不下来,只能排除两个没出的。”
“排除两个也是好事,我再想想办法吧!”聂甘棠叹声道。
而后,她顶着众人期待的目光走出去,接贾英回州监府。
……
自看到阿春的尸体,贾英整个人便魂不守舍,好似被抽走了所有魂灵。
聂甘棠不忍,想出言安抚,又不知从何说起。
“聂小将军,你会将害死阿春的凶手绳之以法的吧?”贾英突然说道。
“当然会,”聂甘棠点头,“国有国法,所有害人性命的奸佞之徒,我都不会放过。”
“害人性命……”贾英苍白地笑了起来,许久滴水未进的干裂唇瓣因此裂开,渗出了鲜红的血液,但贾英似乎感知不到痛,甚至有越笑越开怀的趋势。
虽然从前陪着母亲宽慰战死将士的亲属,聂甘棠什么样的反应都见过,贾英此状,也在她的预想之中,但看着他嘴上殷红的血,聂甘棠也隐隐能感觉同等的疼痛。
她从怀里找出了手绢,递给了贾英,贾英木木地接过,还是在聂甘棠的提醒下捂住了自己的唇。
“将军说得对,害死阿春的,都应该得到报应。”他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