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书
按理说朝廷派人辅助新上任的戍边将军,等个两三年便可以把来将召回京中。可帝王似乎忘了被派走的聂甘棠,她在北地待了整五年,京中来信, 除了家书, 什么都没有。
聂甘棠收寄家书从不防着江月渚,有段时间她手受了伤, 还是让他来代笔的。反正行书之间都是家常琐事丶安好与否,若江月渚是什么人派在她身边的细作,她也不怕他看。
江月渚安静懂事, 若非得从院子里挑个写信打下手的人的话,也只有江月渚是最合适的人选。
况且, 在本该献宠的环境里,若有一人不争不抢丶人淡如菊,比起家教良好, 聂甘棠更愿意相信这个人心机深重丶十足危险。
把他放到眼皮子底下看着,再将所有小郎君的矛头引到他身上,也是另一种方面的牵制。
虽然,她实在是想不通, 她, 乃至聂家,有什么让人好惦记的。
在来到北地的第六年春,远在东乾的帝王迟来地书来一纸圣令,召她回京。倒不是帝王久违地想起来北地还有聂甘棠这么一号人, 而是皇位换了人做, 京中各势力蠢蠢欲动, 作为坚定保皇派的聂家人,新帝需要她回京镇住一些不安势力。
得, 她就是块砖,哪里需要便往哪里搬。
院子里的小郎君早已习惯聂甘棠是不会青眼垂看他们的人,得了不菲的银钱便都四散离去。唯独江月渚倚着院子里的梨花树干,袍子盛了一抔如雪花瓣,似笑非笑地盯着聂甘棠看。
“你不和他们一起领了银子去谋生吗?”聂甘棠随口问道。
江月渚却加深了眼底笑意,轻声道:“奴不贪钱财,只想问将军一句,可否带奴回京?”
“不带。”聂甘棠毫无感情地拒绝道。
“奴可以问问为什么吗?”江月渚问道。
“家中有夫,不可辜负。”
江月渚面色不改,尾音上扬:“女子三夫四侍岂非常态?”
“是挺平常,但可惜,我对纳一堆侍没兴趣。”
“不能成为将军的兴味所在,奴真是万分遗憾。”话是这么说着,表情却耐人寻味得很,聂甘棠有些怀疑他是不是看出来她早已察觉他动机不纯,又有些怀疑他是否根本就懒得伪装。
不过再怎么说,北地之行,已经结束了。
……
棠树栽满的庭院里,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跪坐在屋外长廊的软垫上。
青年身姿如松,眉目清俊,将方才炙烤烘焙完的香料添水研磨,浓盛的香便灌了满庭。
小小的孩童有模有样学了去,小脸蛋用力皱着,显出一种童稚的成熟来。
可小人儿手也小,握着瓷制钵杵万分费力,过了好一会儿了,乳钵中的香料还是粗粗的颗粒。
寻常小孩儿早已知难而退抱着长辈脖子泪汪汪地撒娇了,可这孩子却犟得很,一声不吭,闷头磨着。而旁边的大人也眉目冷淡,虽是矜雅公子之相,所行却淡漠得像推幼崽下悬崖的鹰。
直到他终于完成眼前的研磨大业,这才放下了钵杵,小心地呼着同样被磨得红彤彤的手。
师容卿一手托住他的小手,一手摸出旁边早已备好的伤药,一点一点往小手上上去:“痛吗?”
小孩刚想懂事地摇头,却突然想起父亲对他做人要诚实的教导,咬着唇瓣点点头,眉头紧紧地皱着,努力咽下喉头的痛呼。
“你要比我小时懂事得多。我头一次跟着家中教习礼仪的长辈学制香,因着痛掉了泪,较堂兄弟们多挨了五记藤鞭。”
“父亲也会痛吗?”
“父亲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师容卿将冰凉的药膏涂抹在聂云霄破皮的手心,轻声道。
药涂好,师容卿起身把两个乳钵放到了高处静置,便带着聂云霄向院外走去。
阳春好景,美不胜收,小元宵强忍着扑蝴蝶的冲动,跟在师容卿的步子后。
这个时辰,该向姥姥姥爷请午安了。
当然,这个时辰也是小元宵最喜欢的时辰。
因为姥爷看到他,会亲昵地将他抱到膝头,给他准备好多好多好吃的甜点心。虽则受父亲教诲不应多食,但总比在父亲身边的时候可以吃得更多一点。
果然,今天的甜点心是桃花酥和枣糕。
聂云霄坐在孟念妹的怀里小口吃着糕点,聂家两位长辈谈及了聂甘棠即将回来的事。
“前不久传来的家信,甘棠说初十出发,她脚程一向快,今儿是初七,合该准备起来了。”孟念妹一边抚着聂云霄毛茸茸的后脑,一边絮絮地说着。
“女婿这便遣人开始洒扫府内。”师容卿起身行了一礼,如是道。
“再给府中奴仆多点银钱,招招喜气,妻主,你说呢?”孟念妹看向聂雁。
“随你们。”聂雁面无表情道。
“嘁,就知你个割嘴葫芦临到时候了还在装,也不知道圣上初下旨意召甘棠回京的时候,高兴到半夜辗转反侧睡不着的人是谁。”
“我那是恼这么多年的清净没了,她回来又得让我不省心。”
孟念妹伸指捏着聂云霄软软的小脸蛋,说道:“不省心?她夫郎也娶了,乖巧的孩儿也生了,你还怕她什么不省心的?你合该管管月临,这么大年纪了,好说歹说都不成亲,她才是真的不让咱们这做双亲的省心!”
说着,他看向任由自己揉圆搓扁的聂云霄,低头逗弄道:“小元宵,母亲要回来了,你开不开心?”
闷头吃着点心的聂云霄动作一顿,眼眸亮亮的:“……母亲?”
“是呀!是小元宵的生身母亲,你记事起还没见过她呢!”
虽然聂云霄从没见过聂甘棠,但在父亲与小姨的口中,他的母亲是这世间最英伟的女子。他对母亲的印象颇为复杂,陌生与孺慕掺半,对于未来某天的相见,既排斥又期待。
她会喜欢他吗?是会像姥姥一样严肃,还是像姥爷一样慈爱,亦或是父亲那般清贵,还是小姨那般有趣?
比起高兴,如今他的情绪更似近乡情怯……不过现在,还是先顺姥爷的意吧!
小元宵咽下糕点,乖巧地答道:“开心。”
“是嘛是嘛,孩子天生是喜欢母亲的。”
哄完姥爷,聂云霄才想起来一旁的父亲,但见师容卿安静地坐在一边不知道想些什么,应当是没注意到他方才的谎言。
……也不算谎话嘛,毕竟他的确是有点期待来着。
“对了,”孟念妹胳膊肘拐了拐聂雁,说道,“你今夜提醒着我点,让月临这几日别在书库里忙了,向陛下告个假,回来帮衬家里迎甘棠。”
“眼下陛下登基,先帝在位时的书册须得整理修录,正是用人的时候。家里又不缺她一个,何至于告假?”
“何不至于?”孟念妹嗔道,“甘棠离家这么多年,即便你不念,月临那孩子也念得紧呢!也就是你在,她不敢放下手头的事惦记她姐姐。我不管,今夜就说,得让孩子把时间空出来。这几日得让她随我去几家正君办的赏花宴转转,说不定便能相中谁家贵子呢!”
孟念妹说着说着便把真实目的说了出来,聂雁听了有些哭笑不得,但自家夫郎想做什么,顺着便是,当下也点头应下了。
午后,孟念妹午休。师容卿遣人带聂云霄去书房,同请来的文学先生学书,而后自己一个人执着一卷书册,坐在廊下看了一会儿,于傍晚时带着学书完毕的聂云霄与聂家二老一同用饭,再安顿聂云霄睡下,从昏惑光影走到星光漫天,这一日便就此结束。
五年来的寻常日子便都是这么过下去的。
第二日倒不寻常,他有约。但这约,也无非是曾经闺中手帕之交的聚会。
师容卿与他们并不算深交,只是少时年岁相仿,家中长辈又时常相聚,是以结下的情分。正如师容卿不喜他们的趋炎附势却又不得不交集一般,他们也看不上师容卿的清高却又不得不巴结,这样的友情脆弱易碎,甚至称不上友情。
不过这些人里,并不包括柳璧桑。
当时的柳璧桑长师容卿三岁,出身深受帝王器重的柳氏,地位尊贵,也是众多小郎君巴结的对象之一。一般来说,一个小团体里有一个受人仰望的人才最和谐,可偏偏是师容卿和柳璧桑的彼此赏识,让这两个团体融为了一个。
这次的聚会,已经出嫁的郎君也提到了柳璧桑。
“说起来,柳哥哥少时入宫为男官,我们还都以为他要老死在宫里,谁知这新帝即位,他竟直接被封为了凤君。”
“这下可好,柳家的地位更是无人可越了。”
“我看未必呢!我家妻主说了,越是这样,陛下越是防着他,日后苦日子怕是不少有呢……”
“再苦人家也是凤君,总胜过咱们!”
“能胜到哪去?他长陛下整十岁,陛下年轻靓丽,他却早已人老珠黄,怕是还没承宠便已失宠了。不像弟弟,嫁个年纪相仿的妻主,瞧瞧这被滋润的……”
师容卿一向不参与他们碎嘴议论别人的话题,见着他们背后说起柳璧桑的坏话,嗤嗤笑成一团,不耐起身,道了句身子不适便离席,郎君们短暂沉默后,又将背后议论的矛头指向了他。
未出嫁时攀比的是家室丶是母亲,出嫁后便是攀比妻主丶孩儿,席上不少人嫁的要比师容卿还好,自然不怕他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