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
秦怀远终于平静了下来,缓缓掀衣,缓缓跪下。
“父亲,是我有眼无珠……”
“老大!这事没有对错,只能说是命中注定!过两日就是要当将军的人了,不要动不动就下跪。”
秦湛边说边站起来,慢慢走到自己儿子面前,蹲下,扶起,携手,一起坐到了茶案前。
今儿,柳总管备下的茶,是上次秦怀远从望京带回来的一品之茶。
泡茶的水,用的是雪山松上收集的净雪,淡紫色的茶水盛放在白玉杯里。
茶香清新。
入口,正好。
秦怀远倾身,斟茶。
秦湛端起茶杯,送至嘴边轻啜一口,随即闭上双眸,细细感受着那股薄荷般甘凉的味道。
“老大啊!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每个人做选择时,都不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
顿了顿,秦湛有些悲伤,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年纪的关系,他最近总是喜欢回忆往昔。
“若是我处在你当时的情况,不见得…会做得比你好。”
秦怀远看着从未如此感性的父亲,心中酸涩难耐,他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却还是忍住了。
见秦怀远欲言又止愁眉不展的,秦湛声音里加了些语重心长。
“德惠要当掌家人,给她就是!反正早晚也是她的,老大,别太执拗眼前事,要懂得放宽胸怀,明白吗?”
秦怀远点点头,沉吟片刻后才问出心里的话:“父亲,我继了您的位置,那您呢?”
秦湛伸手拍了拍儿子肩膀,“为父打算回望京去,老啰,落叶总是要归根的啊。”
听到这话,秦怀远眼底闪过异样的光芒。
所以,父亲不是没有接到朝廷的调任文书,而是没有公开?
他脑子急遽转动。
上次,我去望京,就是为了父亲回去铺路,方方面面都安排好了。
所以,父亲为什么要说没有收到调任文书?
为什么要把这个消息,放出去?
父亲……在做什么打算?
父亲让我接手将军之位,是不是…不肯放弃十万秦家军的军权?
他几乎不敢想下去了。
可,他明白这是大事,不能不明不白地就这么过了。
他轻轻吸了口气。
“父亲是要回到朝堂上吗?”
秦湛没有否认。
“儿啊,为父能不能风风光光地重归朝堂,还得看你能不能接下将军的位置!若是……”
若是什么。
秦怀远心知肚明。
若是朝廷派来的官员,顺利接了将军的位置。
那就等于父亲二十年的努力白费,白白替他人做了嫁衣,日后,他在朝堂上也就不会有什么话语权。
也就是说,这十万秦家军,是父亲的底气!
父亲隐下调任的事,故意透出假消息,是要让他处在弱势,激起独宗城百姓对新来官员的不满……
心,像是被人投掷进一块巨石,一层一层荡漾出去的皱褶,变成秦怀远此刻被深深震撼到的神情
“这位置如此重要,父亲为何不让老幺……”
“老大!为父把位置交给你,是因为独宗城这个地方,不是单凭武力,就能站稳脚跟的。”
“可是,老幺的手段和谋略,都比我高。”
“是!正因如此,为父确曾动过把位置给老幺心思,但,既然德惠的契苾家嫡女,你就是最合适的人。”
秦怀远没想到父亲这般坦白,一时,倒有些不知道要怎么说了。
忽然想起一事。
父亲是在知道德惠的家世背景后,才放任老幺和秦南乔的。
秦怀远从来没有哪一刻,这么深刻地体会到父亲追逐权势的势在必行和绝情,他不希望有一天,自己也变成父亲这样。
他有个直觉,老幺是和父亲一样的人,是比自己更适合当将军的人。
于是,他决定为自己的弟弟,再争取一下。
“可、可如果是老幺继了将军爵位,那这位置,任何人也抢不走……”
秦湛面露不悦,“老大你怎么这么小看自己?若你没有能力,为父敢把军印交付于你?”
秦怀远见父亲铁了心,便不再推托,“好!既然父亲如此信我,那我必定会做好。”
秦湛的手指像弹钢琴一般地弹了会案几,像是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德惠今晚应该会在青城观休息,你把手头上的事都往后放一放,亲自去一趟水玉轩,让燕姨娘和你表弟到老夫人跟前告个别。”
“是!”
秦湛又拿出几张银票,递给秦怀远。
“这是一千两安家费,以你的名字给李允,一定要让他收下。”
“父亲…不见见他们?”
“不了,朝堂是权势聚集之地,也是吃人不吐骨头之地,在我回去之前,能分割就分割了,只是苦了我儿你……”
秦湛语气中尽是无奈与愧疚,他看着自己儿子,满目疼惜。
秦怀远的神情却是极为洒脱。
“得其利承其重,我得了父亲的好,自然就得承担这种利好会带来的风险,父亲不用介怀。”
“哈哈,说得好,不愧是为父的儿子!”
秦湛朗声大笑起来。
书房外,柳总管这几日阴霾的心情,因了里边的笑声而
豁然明朗。
他抬头看向虚空。
雨像珍珠般从天幕落下来,把个雾沉沉的世界砸出一圈一圈的涟漪。
老爷这个做法,是真的精明啊。
大爷若是没有当上将军,大少夫人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像小少爷那样的人,无论在什么环境里,都能活出他自己想要的精彩。
柳总管眼底闪过一丝柔光。
望京啊,故乡啊。
人老了,尤其思乡。
可若是小少爷需要我这把老骨头,我愿一辈子追随小少爷左右……
——
距独宗城不远的那仓部落。
一个简陋的用石头砌成的小平台,四周挂满了经幡。
云青的尸体放在台子上,一群喇嘛正围着念诵经文,号角用最洪亮的声音超度亡魂,送其去轮回。
天空上,盘旋着许多已经闻到了味道的秃鹫。
天葬师上了台阶,用一张幔布堵住了通道口。
无关人退下了台子。
台子上炊烟升起,天空上的秃鹫,开始慢慢靠近。
草原上的烈风吹过,转经筒上的头发和经幡,响起一种亡者灵魂在低低哭泣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