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唐欣面前说的果断决绝,实际上我根本没有去找太子,连石宁我都想刻意躲着。早上去藏经阁的时候,我故意匆匆地走过水井。我偷偷地瞥了一眼,石宁提着空的水桶,正在来的路上。我做贼心虚地跑了几步,估计此刻我完全消失在她的视野中了吧。
我一路埋头疾走,跟门口的僧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就冲进了藏经阁。
“于思梅。”一个已经有些陌生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寻声望去,是太子。我很惊讶,慌慌张张地说:“苏公子,你也在啊,好巧啊,哈哈。”
“我是特地来找你的。”太子毫不避讳,“我们出去走走吧。”
“好。”
清晨,山上的雾气还没完全散去,到处已经弥漫着僧人起伏有致的喊声。我跟着太子穿过雾气和喊声,衣服上凝结了许多露水,我感觉到一丝丝寒意。太子很安静,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触手可及的后背,脑海中浮现我们一起在藏经阁抄经的回忆。
那时我们还很默契,各有心事,却从不窥探。一整天不说话,却总能从无言的相视一笑中得到安慰。抄得累了,觉得无趣了,就随口扯上几句佛经。说起生死轮回,善恶业报,谁也不明白,只是一面信仰,一面无畏。
太子一直保持沉默,我却忍不住了。我加快了脚步,与太子并排走着:“苏公子,许久没见,不知道你最近佛法修行是否有所精进?”
太子自嘲地笑笑:“于姑娘,你不要嘲笑我了,你也知道我毫无慧根,佛陀能于一尘中看透三千大千世界,我的业力实在有限,看到的全是自己的杂念,放不下一切世俗之事。”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苏公子既然来了这报国寺,便是能淡泊欲望,抵御诱惑之人。苏公子有向善之心,愿往生净土,无论功德境界如何都受佛陀大慈大悲之力承载保佑,又何必急于一时。”
太子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我:“你真是这么想的吗?于姑娘抄写了那么多经书,依你之见,我何时才能修成正果,得以清净?”
我以为太子在讽刺我,不知如何回应,犹豫不决。
太子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说:“我并没有嘲讽你的意思。我知道你并不信佛,但你依然能耐心地抄写经书,研读佛学,实在是难能可贵。”
我耸了耸肩,说:“我只是帮唐家小姐完成她爹交给她的任务,并非有心研读。”
“或许是吧。不过你一眼就能看穿我用了假名,倒也不辜负你抄的那么多经书。”
我一愣,以为太子要和我坦白身份,没想到他话锋一转,说:“在藏经阁初次见你时,我很惊讶像你这样绝色之人会甘愿在寺院念佛抄经,没想到你是美人族人。”
太子昨天对我的评价又回荡耳边,我冷冷地说:“苏公子是觉得我们盘泥族人不配修习佛法,冒犯了佛陀,亵渎了藏经阁吗?”
太子不为所动,神色从容:“于姑娘何必如此动气?我并非此意,只是觉得于姑娘有更好的选择而已。”
“还望苏公子为我指点迷津。”
“于姑娘是唐府的人,自然明白将来该何去何从。”
“我若是不明白呢。”我直勾勾地盯着太子,“你可能不知道,我一向没有自知之明。”
太子眉毛微皱:“我昨天在石宁面前提到你,确实是我失言。你大可不必介怀,那只是气话而已。”
“我本没有自知之明,只是碰上苏公子你这样的天之骄子,也只得自惭形秽。”
我和太子不约而同地沉默着,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我俩别过头,尴尬地站在原地。太阳慢慢地往上爬,几缕阳光被和煦的清风带到我身边,替我融化寒意。这本该是个惬意的清晨,可我无福消受。
太子也极为不安,等了一会儿,他转身向前走去,似乎想以此消解尴尬。
我没有跟上他,只是看着他的背影,看不到他的面容,我反而有了勇气。
“苏公子,你今天来找我,不会只是为了嘲讽我指点我吧?”不等太子反驳或者解释,我急切着说,“苏公子,我们相识不过两月,相知限于表象,算不上朋友。萍水相逢,以后大概无有往来,但我心中有你。”
我没做好准备,可是该说的总是要说:“无论你觉得我轻佻也好,浅陋也罢,我必须对你坦白我的心意。当日你对我谈及你的家事,我既欣喜,又悲伤。我知道在你心中,我并不是无知粗鄙之人,也知你是高门大户,重纲常名教。那日之后,我故意躲避你,不是因为我自愧不如,不敢相配。只是若你真能接受我的心意,我亦不愿沦为陪衬,变成你无数拥趸中无足轻重的一个。如今以我单薄之力,以我二人浮萍之情意,不足以对抗他人阻挠,堵不住悠悠众口。这即是我的自知之明。今日我能直言无讳,已再无牵挂后悔。愿苏公子前程似锦,觅得佳偶。”
我一口气说完,太子还背对着我。我不敢猜测他的反应,在他有所动作前,我逃命似的跑走了。
唐欣回屋时,我正趴在床头大哭,枕头被褥湿了一大片。
“于思梅,你这是怎么了啊?我才出去一会儿,就有人欺负你了?还哭成这个样子,你还是小孩子吗?你怎么这么弱啊!”唐欣又是担忧,又是不满。
我哭得更厉害了。
唐欣没办法,抬起手臂胡乱地在我脸上抹来抹去,大概是想帮我擦干眼泪。
“哎呀,你不要哭了。谁欺负你了,我去帮你教训他。”
唐欣粗鲁的动作弄得我格外难受,我拨开她的手臂,深吸了几口气,强忍着眼泪,只剩下低低的抽泣。
“你见到他了?”
我点点头。
“他又贬低你嘲笑你了?”
我摇摇头。
“你跟他表白心意,他拒绝你了?”
我摇摇头,觉得不太对,又点点头。
唐欣急了,说:“你这什么意思啊。你给我说话,哑巴了吗?”
我自行擦了擦脸,断断续续地述说了刚刚发生的事。
“然后呢?你给他说了你的想法,他有什么反应?”
“我没敢看,匆忙地走了。”
唐欣失望地捶胸顿足:“你都鼓足劲说出来了,不等等看他怎么回应吗?万一他说愿意和你一起面对呢?”
“你觉得可能吗?我之前故意避开他,他也没找过我。昨天又在石宁面前,说我有自知之明。这意思还不明显吗?”
唐欣歪着头想了想,说:“恩,你说得对。他明显只是玩玩而已。”
我哇的一声又哭出来了。
唐欣站在床边,叉着腰看着我:“哎,哭吧哭吧,哭完了就好了。等我们回京城了,我亲自挑个好夫君给你,把你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我没心思跟唐欣计较她这番话合不合理,继续抱着枕头痛哭流涕。
“诶,你哭完了,记得把枕头被褥换一换。我可干不来这些事。”
接下来的一天我都过得浑浑噩噩的,什么事都不想做。中午吃过饭后,我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双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一闭上眼,脑海中全是太子的模样。我不停地告诉自己,我已经和太子说的一清二楚了,再没有遗憾了。此刻正是最痛苦的时候,等这阵子过去了,日子就会恢复正常了。痛苦的情绪会被忘记,其他的关于太子的一切,都会变成美好的回忆。
唐欣担心我,也不再出门闲逛。不过她干不来什么活,只能在实在忍受不了苦闷的时候可怜巴巴地叫我起来。
“于思梅,我渴了,我想喝水……”
“于思梅,我也想睡一会。床上湿哒哒的,你怎么躺的下去啊……”
“于思梅,我饿了……我不想吃僧人炒的菜,一点味道没有,你帮我煮点甜粥吧……”
“我明天想穿那件蓝色的衣服,在哪里啊,你洗了没啊……”
“这本经书你抄完了没?你抄了多少本了,什么时候能抄完啊,我想回家……”
“屋里坐着好无趣啊……你好点没啊……”
“算了,我帮你抄经吧。”
我正发呆,听到这句话,连忙侧过头瞥向唐欣,她果然开始捣腾笔墨纸砚了。只是看她生疏而粗犷的动作,我生怕她把我抄好的部分给毁掉。哎,毁掉就毁掉吧,又能如何呢。
我在唐欣的督促和念叨中度过了三天,总算有些精神了。我心中依然牵挂着太子,说不后悔,说祝他觅得佳偶都是假的。我只想躲在屋里不出门,我怕出门遇到太子,又怕再也遇不到他。唐欣这三天居然也乖乖地待在屋里没出去,而我也只能忍耐她的牢骚抱怨。
期间,祁充又来过一次。之前的两次唐欣是在报国寺中闲逛的时候碰到祁充的,这回唐欣老实地待在屋里烦躁地抄写经书,我依然悲伤丧气地躺在床上发着呆。在这种死气沉沉的气氛中,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唐欣以为是寺里的僧人,不耐烦地前去开门,不悦地抱怨着:“谁啊,本小姐好不容易静下心来写几个字,哪个不长眼的来打扰我抄经?祁,祁充?你怎么来了?我,我们出去说吧,屋里不方便。”
祁充和唐欣在院子里谈话。唐欣声如洪钟,相比之下,祁充的声音很轻,我费力地竖起耳朵才能听清。
“你怎么三番四次地往报国寺跑啊,看不出来你那么虔诚啊,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这才想到来求佛祖保佑?”
“我来报国寺是有些事要办,顺路来看看。”
由于受我的影响,唐欣这几天情绪格外低沉,愈发暴躁:“你有事就赶紧去办,不要拿我们当掩护,我们又不熟。另外,我又不是爱在人背后嚼舌根弄是非的人,到时候万一谁找我问起你,我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院子里寂静了一阵子,大概是祁充尴尬地无言以对。
“你刚刚说你在抄经,抄的怎么样了?准备什么时候回京城呢?”
“哎,你别提了。抄经这个事儿,说起来就烦,本来应该是……”唐欣突然停下了。
我正疑惑,唐欣已经跑回屋子里,瞪大眼睛看着我,压低了声音:“你要不要跟祁充说会儿话,我觉得最好的排解情伤的办法,就是再找一个更好的……”
我强打起精神,做出怒目而视的表情。唐欣又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祁公子,你来的真不是时候。不过没关系,你最近不是经常来报国寺吗,你过几天再来,我保证你会……额,怎么说呢?祁公子,你还会再来的对吧?”
院子里又是一阵寂静。
“好,那我先走了。你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