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宣雪把我带到了一个外观看上去十分普通的屋子。屋子里整整齐齐摆满了平平无奇的东西,和于宣雪一贯华美的姿态毫不相称。想到这儿,我又转头看了看身边的于宣雪,她梳着简单的发髻,脸上没有涂抹任何胭脂水粉,看上去格外干净,却也略显蜡黄,眼角、眉间、鼻侧的细纹没了遮盖,全都大大方方地显露出来。
看来不是我刚刚完全失了魂认不出她来,是她本来就不是平常的模样,我一时无法适应。又或许这才是她平常的模样,不像盘泥族族长,就只是我的姑姑而已。
有人送来了两碗粥,一盘青菜,两个鸡蛋。粥里还能看到肉沫,比昨晚丰盛了不少。我没犹豫,端起碗开始吃。
正吃着,听到于宣雪说:“于思梅后天早上下葬。”
“后天?”我很疑惑,“为什么那么晚,算过日子了吗?”
“我们盘泥族不信这些。”
“那为什么要等到后天,有那么多事情需要提前准备吗?”
“倒没什么需要准备的。不过于思梅是我的侄女,又是老族长的女儿,我希望她下葬的时候族人都能在场。”
“那为什么……”
“提前定下日子,这两天其他人才能抓紧安干活,好腾出半天空闲的时间来。”
我不太明白,也不好再问,只好作罢。
“你是不是怕郑成会一直找你麻烦?”于宣雪又问。
我下意识地想答应,转念又住了口。
见我欲言又止,于宣雪说:“你先在我屋里休息下吧。郑成再怎么难缠,也不会闯到我屋里来的。”
于宣雪匆忙地喝完粥出门了。
我吃了东西,又在屋里出神地坐了一会,脑子逐渐清晰了。现在郑成认定是我杀了于思梅,我还不知如何向他解释,但也不能让他以为我和于宣雪成了同盟。
所以我不能一直呆在于宣雪屋里。这么想着,我漫无目的地出了门。
这会儿已是日上三竿,村子里却见不着几个人。农田大多散布在村子周围,看来人们都去田里干活了。偶尔路上遇见几个族人,他们好奇地打量我。一旦我回应这种打量的眼神,他们又飞快地别过头,假装心无旁骛地干着自己的事。
盘泥族的村子不大,被高耸的山峰围在其中。房屋大同小异,屋子四周胡乱地堆放着杂物,杂物旁的草木野蛮生长,张牙舞爪。我独自在村里游荡,不自在倒是次要的,最深的感受就是失望。我以为,盘泥族,我的族人会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不过村子里也不都是平庸的景色。大约有一半的人家,门前会特意种上一棵开着粉色花朵的树。树干挺拔,枝叶繁茂,一根树枝上盛开着三四朵饱满的花,一看便知是精心修剪过的。
我没在京城见过这样的树,应当是族人从故土带过来的。它们能在盘山扎根,数量繁多,还都长成了这样生机勃勃的姿态,总归是给了我莫大的鼓励。
我心情好了些,来了兴致,打算去拜祭一下自己。
寻着记忆来到村口,旁边有一间狭小幽暗的屋子,屋子大门敞开,露出摆在屋子中央的棺材。棺材上方的横梁上垂下来几条白布,棺材前摆着蜡烛纸盆,看来是临时设的灵堂。灵堂里只有几个小孩,围着棺材仔细地看。把棺材从京城一路拉到这里的人不见了踪影,看来他们已经回京城了。一个小小的盘泥族,招待不了那么多人。
小孩个头都不及棺材高。有个最大的五六岁的孩子一跳一跳的,像是想看看棺材上面什么样。
“这就是京城的棺材吗?这木头看起来好坚固啊。你们摸摸,特别厚实。”那个跳累了的小孩说。
“这要是让爹爹拿回家,给我当床板多好,晚上睡觉,再没有怪声音了。”
“这棺材那么大,我们把它拆了,每人搬一块回去。”
“那我回去拿斧子!”
说要拿斧子的小孩兴高采烈地作势就要跑,被最大的孩子拉住了,用稚嫩的声音郑重其事地说:“阿烈,你懂不懂什么叫棺材啊。这里面躺的是死人,棺材和死人是要一起埋到土里面的。”
阿烈两个手不停地掰着大孩子的手指,还是力气小,没挣脱掉:“那又怎样?我爷爷死的时候,就裹了一层草席,哪需要这么好的木头。人都死了,干嘛这么浪费啊。”
另一个小女孩也拉住阿烈,奶声奶气地说:“我娘说了,这里面躺的是老族长的女儿,身份不一般。她下葬的时候,我们都要去看呢。”
“老族长的女儿?那是谁啊?我怎么不记得族里有这个人呢?”
“她从小就在京城生活,从来没回过村。”
“哇,好羡慕啊,肯定是找了个好人家吧。可是,那她怎么突然就死了呢?”
“这算找了什么好人家,死了还给人送回来?而且,我听说,她本来是要能进……”
“人都死了,你们在这里说这么多干嘛。我就想把棺材拆了,木板拿回去当床板。就算不当床板,拿来做板凳,做桌子不好吗?”阿烈一脚踩在大孩子的草鞋上,大孩子吃痛地松开了手。
“我回去拿斧子,谁想要床板,谁跟我一起!”阿烈跑出灵堂,一溜烟没影了。
“阿烈,你可不要乱来啊。这要是被族长知道了……”其他孩子也赶紧追了上去。
灵堂安静下来,棺材刷着光滑的颜料,反射着门前强烈的光。
我慢慢走上前,想推开棺材板看看,越是靠近,一股恶心反胃的臭味越是明显。是啊,我都死了十天了,再怎么妥善保存,也该烂了。
我没了兴致,也没有守护自己棺材板的欲望,犹豫一阵,最终决定去其他地方看看。
这个时候,村里大部分的人都在田地里忙活。我寻了过去,我顺着陡峭细长的泥路爬上山坡,气喘吁吁。于宣雪也在这,她站在田边,正和两个大汉交谈。
我懒得去招惹她,停在原地休息,远远看到田里有六七个人,有的扛着锄头,有的弯着腰,还有几个瘦小的身影提着水桶正往田里去。我仔细一看,其中一个提水桶的,居然是早上怯生生问我话的小姑娘。她两手提着水桶,侧着身子仰着头,一步一步吃力地走着。水桶有她半个人高,在半空中摇摇晃晃,水花飞溅。
我一阵生气,顿时来了劲,三两步冲到于宣雪面前:“你至于这样吗?”
于宣雪看向我,十分平淡:“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两个大汉看向我,又看向于宣雪,默契地走开了。
“就因为她们跟着郑成来找了我,你就害怕了?”我很气愤,“于思梅已经死了,盘泥族是你一个人的了。”
于宣雪静静地凝视着我,突然笑了:“唐小姐,你觉得我是在惩罚邱林她们?”
我僵住,立刻意识到误会了什么。
于宣雪收敛笑容,看向农田:“今年雪水化的少,山上缺水,邱林自愿去村外的溪流打水回来浇地。其实也不算自愿。她不去打水,收成少了,她自然就要饿肚子。”
我很惊讶,憋了半天,说:“那小女孩还那么小,提那么重的水桶,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确实,她力气太小,这水洒了一路,太浪费了。平时她是负责拔草的,还是应该让她干有经验的活儿。我去和刁嫂说说。”
于宣雪正要走,我情不自禁地叫住她:“于族长。”
“怎么?”
“这么瘦弱的孩子,何必那么辛苦,田里不缺她一个人。”
于宣雪又笑了:“你怎么知道不缺她一个人。”
我皱了皱眉头,正要开口,于宣雪抢先说:“唐小姐,你觉得邱林这个小女孩长得怎么样?”
于宣雪的语气就像是商贩在介绍货品。我不愿回应,却忍不住偷瞥邱林。她刚把水桶提到大人身边,正撑着水桶边缘,大口地喘气。
于宣雪没等到我的回答,也不觉得尴尬,自顾自地说:“邱林跟于思梅比起来,差远了。”
我本能地提高警惕。
于宣雪显得很轻松:“邱林现在这样挺好,村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唐小姐的到来已经让她很困惑了,还请唐小姐别去打扰她。”
如鲠在喉,我的神情一定十分狰狞。
“唐小姐觉得我们这里怎么样?”于宣雪问的意味深长,“是预想之中,还是出乎意料?”
出乎意料。我是这么想的,但表面沉默以对。
我心中的盘泥族是什么样的?我从未认真想过。虽然来此只有半天,但我总觉得能孕育众多美人的部落,不应该像现在看到的这样,聚集在巴掌大的村庄,过着平庸而狭隘的耕种生活,对着陌生人谄媚地夸夸其谈,似乎没有值得称道的地方。
那些令京城达官显贵魂牵梦绕的美人真的出于此处?难道不是如梦如幻、飘渺神秘的仙境才可以相称?难道不是庄严宏大、井然有序的部族才可以驾驭?如果京城的那些人也看到我此刻眼中的情景,估计美人们的姿色也会褪去几成。
我久久不曾回应,于宣雪倒是满不在乎,反而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淡然说:“其实我们盘泥族根本没剩下多少人,许多事本不足为外人道。”
我十分疑惑:“于族长这话什么意思?”
于宣雪笑了笑,十分真诚:“我想说,盘泥族没有多少人,更没有多少美人,大部分的美人也都不如你。唐小姐,你其实很美,只是你一直不在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