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舸走了。
猫头鹰们上课全神贯注,下课跑跳打闹,一切看似如常,但又消沉得那么明显。
无声的离愁。
谢澜一天里也走了几次神,说不出在想什么,甚至不知到底跟陈舸有没有关系。
最淡定的还是窦晟,所有和陈舸有关的话题,他都不参与。
下午大课间,窦晟从外头回来把奶茶放在谢澜桌上,低声道:“我有点胃疼。”
谢澜愣了一下,“胃疼?”
印象里窦晟只在脚崴那次喊过疼。那次他夸张得要死,这回却不怎么出声,放下一句话就钻回位子上趴着了,头埋在一侧肘弯里,另一手搭在胃附近,动也不动。
谢澜接杯热水回来,刚好碰见戴佑。
戴佑道:“他初中得过浅表性胃炎,偶尔会犯病,请假回去歇歇吧。”
谢澜连忙点头,把水杯交给戴佑,自己转头往外走。
去办公室路上,他才笨拙地把戴佑说的几个字拼对,在网上搜出病症描述,看了半天才大致明白。
应该算是chronic shallow gastritis,谢景明也有这毛病。
知道是什么就好办了。赵文锳今天刚好在家,谢澜给她和小马分别发了信息,又去找胡秀杰拿假条。
请假的过程挺顺利,只可惜谢澜自己没假,毕竟胃疼的不是他。
送窦晟往校门外走时,窦晟有些无奈道:“其实真不至于,我睡一会就好了。”
“你嘴唇都疼白了。”谢澜心疼地捏了下他的手,“我也请了三天宿舍的假,放学就回去。”
窦晟嗯了声,“那你一个人乖乖上课啊。”
“知道。”
说是这样说,但把人送走,谢澜之后的课几乎都没听进去。
他想问窦晟怎么样了,又怕打扰他睡觉,一直纠结到快放学,窦晟主动发微信说疼劲过去了,他才稍微放松点。
路上堵车,到家已经九点半,窦晟就躺在一进门能看到的沙发上刷手机,身上盖着张薄毯,赵文锳坐在旁边看电脑。
“回来了啊。”窦晟一仰头瞅见谢澜,把毯子丢开下地,“我已经好啦。”
赵文锳撇嘴,“好了你也把拖鞋穿上,胃病怕凉。”
窦晟哦了声,掉头回去趿上拖鞋,晃晃手机,“《弦上少年》ost三个入围制作人的名单出来了,b站占了两个,你和阿泽,还有一个叫嘉达先生,我刚才查了查,是个厉害角色。”
这些谢澜回来路上就知道了。
嘉达先生是很有名气的编曲人、音乐制作人,三十三岁,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编曲与钢琴双精。他刚上大学时因为随手发在校内网上的原创编曲走红,国内热门影视动漫的编曲都少不了他的身影,虽然本人没入驻b站,但却养活了一系列搬运号。
《弦上少年》官方很会搞事情,已经明摆着要把主编曲的位置定给嘉达了,但却开了pk环节,把三人前期交上去的原创编曲demo挂上网页,设立28天投票期,按照人气高低来定主编曲的位子。
三人的demo都已公开。阿泽的编曲挑不出错,但也没太多惊喜,嘉达的则旋律一出来就把他惊艳到,高下立判。
谢澜没学过专业编曲,一直随性,在他自己听来,跟专业人士的成熟度差了不是一点。
通票通道要今晚十二点才开,但他已经知道无缘了,也没多在意。
窦晟道:“我听了听,还是你的好。”
谢澜一愣,“嗯?”
“他编曲是很厉害,一小段就很燃,但是商业味有点浓。”窦晟拿起一旁的ipad,“我刚才把他能找到的作品
全听了一遍,其实他还没红时跟你有点像,情感渲染力强,现在可能是太成熟了,反而走不到心里。”
谢澜震惊,“你不好好睡觉,听他的歌干什么?”
窦晟笑道:“看看我们有几分胜算。”
赵文锳闻言在一旁说,“我也觉得是。跟着他听了半天,我也觉得澜澜的比较好。”
“是不是?”窦晟难得跟她统一战线,“我也觉得是。”
谢澜哭笑不得,“你赶紧休息吧,吃药了么?”
窦晟点头,“吃了,胃已经不疼了,你放心吧。”
“嗯。”
赵文锳就在旁边,谢澜心里焦急,但不敢表现太多。
毕竟心里有鬼,他生怕把握不好分寸,被赵文锳瞧出点蛛丝马迹。
他犹豫了一会后拎起书包道:“那我先上楼洗澡,你要是能睡着就早点睡觉吧。”
“嗯嗯。”窦晟默契点头,“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两人一前一后上楼,站在卧室门口,楼梯底下看不见的地方,窦晟才攥了一下谢澜的手。
“真没事了,别担心啊。”
谢澜叹气,“怎么会突然胃疼?”
窦晟嘀咕道:“可能是中午冰可乐喝得急了,也可能就是胃自己没事找事。我胃病好久不犯,按时间算也差不多该犯一次。”
“……你也太……”
楼梯底下传来脚步声,谢澜只好咽下到嘴边的话,推开房门回自己屋。
他快速洗了个澡,出来时赵文锳还在隔壁。
从声音上判断,赵文锳应该是站在窦晟门口,正盘问饮食起居。
平时她一副心很大的样子,这会却和所有抱怨孩子不爱护身体的妈妈一个样,把窦晟最近几天吃过什么全问一遍,批评他喝冰饮料和熬夜。
窦晟嗯嗯啊啊地应着,声音很低,有时谢澜会听不见他说话。
过一会,那边说话声停了,赵文锳敲开这边房门,端着水果和饼干进来。
赵文锳温柔道:“澜澜吃点宵夜吧,你们这些孩子晚上都得吃点东西才能学习。”
谢澜连忙说谢谢,说完又有些尴尬。
桌子上空空如也,他回来半天,一直惦记窦晟,压根没开书包。
他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问道:“窦晟吃吗?”
“他胃疼应该空一空。”赵文锳摇头,“不知道他晚上会不会饿,我煮点粥保温着,你要是饿了就自己下来盛。”
谢澜点头,“好的。”
“我明天还要出差,我在窦晟书包里放了两种药,你帮我提醒他明天饭后吃,间隔半小时,要吃两天,每天三顿。”赵文锳叹了口气,在他肩上捏了捏,低声道:“平时你帮阿姨看着点窦晟,他身体底子不错,就有这么个毛病,眼看着夏天了,凉的东西不能吃太猛,更不能和很热的东西一起吃。”
谢澜连连点头,“我会注意的。”
赵文锳拍了拍他,笑道:“你也一样,你俩都注意点。”
赵文锳走了,谢澜惦记去隔壁看看窦晟,单独待一会。
但赵文锳每过一会就上来看窦晟一眼,从九点半回家,到快十二点,谢澜竖着耳朵听隔壁风吹草动,始终找不到机会。
十二点刚过,距离上一次赵文锳有动静已经十几分钟了,谢澜刚下定决心要去隔壁看看男朋友,一拉开门,和门口的赵文锳照了个面。
谢澜:“……”
赵文锳端着热水正要敲窦晟的门,惊讶道:“澜澜还没睡啊。”
谢澜:“嗯……现在就睡。”
回屋,关门,关灯。
隔壁传来窦晟麻了的声音,“我真没事了啊……”
“没什
么事?”赵文锳语气不悦,“你有事也就会挺着,真有了溃疡要做胃镜,你就去受罪吧!”
手机震了一下。
-豆子医生:睡吧……我妈母爱爆发了
谢澜叹气,躺到床上,在黑暗中看着屏幕上的字。
-病入膏肓:你真的没事了么?
-豆子医生:嗯,我现在可能是耳朵有事,听唠叨听多了,耳朵里有回音。
谢澜低低笑了几声。
-病入膏肓:阿姨很好。
-豆子医生:你还好吧?我怕你会想肖姨。
谢澜看到肖这个字时愣了一会。
肖浪静走这两年,每每看到别人妈妈关切的画面,他心里多少会有点不舒服,但唯独这次没有。
-病入膏肓:我没事,就想和你单独待会。
-豆子医生:唉,我也是,想要男朋友。
-豆子医生:猫猫哭泣.gif
赵文锳忽然提高声音,“你能不能听我讲话,不要玩手机了?”
谢澜手一哆嗦,匆匆把手机塞进枕头底下,不敢再发了。
好在赵文锳没有翻看孩子手机的习惯,又道:“等我一会啊,我再给你灌个热水袋,今晚不许开空调了。”
许久,微信再次震了一下。
窦晟分享了一首小提琴曲过来,说道:晚安,男朋友。
谢澜回复:晚安。
他戴上耳机,闭上眼,却没能立刻睡着。
也是今天才忽然意识到,他和窦晟的生活环境一直很自由。
赵文锳多数不在家,所以无论在家还是学校,他们可以随时随地黏在一起。像今天这种想见却心虚不敢见的情况,还是第一次。
可越是有顾虑,心里就越痒痒。
耳机里是小提琴优雅舒缓的声音,谢澜辗转反侧好几次,才终于睡着。
但他没睡踏实,夜里外面下起雨,一个低沉的雷声滚过,他一下子醒了。
01:45。
手机白光在黑夜中莹莹地亮着,微信上有个小红点。
是窦晟在互道晚安后一小时发的。
-豆子医生:想你了。
屏幕上小小的三个字,却让谢澜的心跳慢了一拍。
窗外雨声喧嚣,但雨夜却如是静谧。
隔壁没动静,估计窦晟也睡了。谢澜犹豫片刻,还是回了一条。
-病入膏肓:醒了,外面在下雨,我去倒个水。
-病入膏肓:我也有点想你了。
他放下手机又止不住地叹气,用力揉了揉脸颊。
明明就住隔壁,搞成这样。
他无语下床,随手拎起水杯,推门出去。
软底拖鞋踩着地面没有一点声音,梧桐贴着谢澜的脚边跟他一起走,这只猫一贯高冷,但又有些黏人。每当谢澜在家时,它都一定要跟在他身边,走到哪陪到哪,用软乎乎的毛蹭着谢澜的脚踝,脾性竟然和窦晟有点像。
一人一猫一起下楼,谢澜没开灯,就用手机晃着亮。
刚下了几个台阶,外面又打了一个雷,他忽然觉得身后某处的雷声微妙地比其他方向传来的清晰一些。
谢澜心里一动,回头看去,果然见窦晟出来了。
窦晟穿着格子睡裤,上身是熟悉的黑背心,头发有些乱。
他手上拿着手机,站在楼梯顶端,冲谢澜勾了勾唇角。
梧桐罕见地轻轻叫了一声,说不出是咪还是嘤,像在对人类撒娇。
外面又是一个闷雷,谢澜的心情却忽然变得很好。
他无声地掉头上楼,站在楼梯顶端,低声道:“胃不疼了么?”
“早就不疼
了。”窦晟叹气,眸中掩过一丝惆怅,“早知道不回家了,难得生病,还以为能得到男朋友的安慰呢。”
难得生病?
谢澜无奈,小声说,“胡秀杰说你高一时也犯过病,所以给你批了三天晚自习的假。”
窦晟嗯了声,“初中的老毛病了,轻易不犯,每次犯病就要难受三五天。”
提起初中,谢澜止不住地往窦晟父亲的事上想。窦晟像是知道他想什么,捏了捏他的手,主动道:“人果然不能因为心情不好就亏待身体,心情会好,身体却不会恢复,亏大了。”
谢澜嗯了一声,沉默片刻,又忽然蹙起眉。
很久没提起窦晟从前的事了。
从三峡回来,他和窦晟的关系就有些微妙。
他们很亲密,在若干个有意无意促成的时刻,偷偷拥抱接吻,心跳和悸动。
但又好像很谨慎,窦晟像在小心维护着一层薄薄的窗纸,不敢去戳破似的。而谢澜总是在仓皇中忘记深究,不知不觉已经快一个月了。
直到这次旧事重提,谢澜才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看了窦晟一会,状似随意道:“你那时候心情是怎么好起来的?”
按照窦晟之前的说辞,多半是他所谓的“光”。
光是谁?
窦晟愣住,“啊?”
谢澜没吭声,只是看着他,过了一会,窦晟才又降着声调“啊”了一声,“是个拉小提琴的,天天听他的曲子,陪了我挺久,渐渐就好了。”
拉小提琴的。
谢澜又忽然想起之前窦晟胡诌的暗恋对象,心里生出一丝难言的介意。
告白之后,他一度以为拉小提琴的那人只是在影射他自己。
他蹙眉看着窦晟,窦晟又说,“就是我那个拉小提琴很厉害的朋友嘛,不过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就……不知道你听说过没,叫帕格尼尼。”
谢澜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nolo paganini?”
“啊。”窦晟点头,“好像是吧,是外国人,你认识么?”
谢澜:“……”
帕格尼尼,早期浪漫乐派音乐家,历史上最著名的小提琴家之一。
他本能觉得窦晟是在逗他,但提起这个“光”,窦晟的神情忽然很虔诚,戳了两下手机,在某音乐app上戳开一个叫“帕格尼尼名作:24首随想曲”的歌单给他看。
“喏,就是这个人,我听他拉琴才从低谷里走出来的。”
谢澜眸光震颤:“这……应该是别人翻奏,因为……”
窦晟一脸单纯,“因为什么?”
谢澜攥紧了拳头。
因为他已经死了。
如果没记错,死于1840年。
他无法形容自己此刻对音乐白痴产生的怜悯,虽然心里一下子安定了,但仍觉得人间迷惑。
他喉结动了动,小声说,“算了,不提他,我下去倒热水,给你捎一杯。”
他说着便要下楼,刚一转身,窦晟胳膊忽然拦在他腰上,把他拦回来,低声道:“不喝水。”
家里很安静,窦晟在他耳边轻声道:“生病就想要男朋友安慰。”
周遭安静了一瞬。
谢澜眸光微敛,低声道:“你想要怎么安慰?”
窦晟没应声,胳膊把谢澜又往后拦了两步,谢澜背抵着身后的白墙,窦晟一手在他胯骨附近摩挲了一会,探身过来吻他。
这几周他们有过几次接吻,但都浅尝辄止。因为谢澜被轻吻会有反应,反应一上来有些躁,他就会把窦晟推开。
但或许是今天一整晚想见却见不到给勾的。
窦晟手扣着他的后
脑不断加深这个吻,谢澜亦努力回应,闭眼听着两人交织在一起的气息,还有隔着两层布料若即若离的心跳。
过了许久,仿佛用尽体内存储的最后一丝氧气,他们同时松开彼此。
外头雨声喧哗,家里却漆黑静谧,谢澜松开他才觉得自己脸颊火烧火燎,嘴角有些痛,手脚都发软。
对面的黑眸有一瞬的失神,
窦晟开口,嗓音低低的有些哑,“你……”
话音刚开了个头,楼下主卧门把手忽然咔哒一声。
梧桐听到动静立刻掉头往回跑,谢澜血液倒流,眼看着门把手压到底,他几乎是本能地回头跟着梧桐往回走。
门开的一瞬,谢澜还没走到视角盲区,余光里,窦晟原地脚滑,十分有技巧地刚好滑出顶端台阶,不让脚腕磕到任何硬物,身体随之下坠,下坠前手已经伸下去提前做出了缓冲姿势。
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窦晟从楼梯上坐着摔了下去。
大概是姿势标准,他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下摔,缓急得当,姿态平稳,吨、吨、吨、吨地摔到了刚刚出门的赵文锳脚边。
赵文锳回头时窦晟已经快落地了,她的视线自然被牵绊住,等震撼抬头往楼梯顶上看时,谢澜已经藏进她看不见的角落。
“儿子?!”
窦晟唉声叹气,有些哀怨道:“妈你怎么突然出门啊,吓得我脚下一滑。”
谢澜:“……”
他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死死地抿着唇,悄无声息推开了自己的房门。
梧桐顺着门缝溜进去,谢澜跟着闪身进去,又无声关上了门。
差一点就被逮。
但没被逮到,还是很赚。
谢澜忽然觉得心满意足。
刚才吻得唇角有些痛,他走进浴室开了灯检查,发现靠唇角的部分稍微有一点肿,很不明显。
又止不住有些担心,只能寄希望于窦晟嘴上没有痕迹,或者不开灯,总之别被发现。
凌晨两点多了。
谢澜听着窦晟被赵文锳押送回房间睡觉的声音,终于安心。
困意上头,他忍着困劲最后给窦晟发了个猫猫干杯的表情包,退出时指尖一颤,不小心戳开b站,页面停在私信列表。
最上边的陌生人私信,小窗好像有个“原创”关键词。
谢澜视线模糊,随手点开。
黑衣主公:你在《弦上少年》要求原创的主创投票页上上传的原创编曲有多少是原创?
嗯?
什么东西?
好绕。
谢澜把手机捞近,想要把语句读清。
但手机还没到眼前,他视线又一阵模糊,思绪挣扎半秒,手腕一扬,直接把手机扔了。
随便吧,好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