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前面说,一些科学发现降低了人们对先验理性存在的信心,还有一些科学发现认为人类对世界的认识有一些不可逾越的限制。
但是,我们怎么能根据这么点结论,就怀疑理性、怀疑科学的方法呢?
回想上章的结论,我们承认,人类或许永远没有能力了解几万光年以外的宇宙此时发生了什么,也不可能准确了解一个量子的状态,但是这不影响我们的日常生活啊,我们有科学造的手机和电脑可以用啊。
前面还说,潜意识是非理性的,所以用心理学去研究潜意识的时候,必然不能准确反映潜意识的全貌,只能支离破碎地描绘。可欧式几何和牛顿力学不也是这样吗?不也不能准确地描绘自然码?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物体严格符合欧式几何的描述,也不存在牛顿的理想状态,但是我们能说欧式几何和牛顿力学没有价值吗?
没错,牛顿力学后来被相对论代替了。我们承认过去对牛顿力学是有点儿过于迷信了。但是相对论能代理牛顿力学,这不正好说明科学是在不断自我完善的吗?当更精确的相对论代理牛顿力学以后,我们对世界的认识不是更接近真理了吗?
假如我们用类似的方法去研究哲学问题,不也有希望一步步接近真理吗?
让我们作一个假设。
我们已经知道相对论比牛顿力学更准确了,那么我们假设有一个时空机,把相对论带到了牛顿时代。当牛顿时代的科学家们见到了更准确的相对论的时候,他们会是什么反应呢?
有两种情况对吧,一种是当时的观测技术可以观测到两种理论的区别。一种是当时的观测技术有限,区分不出两者。我们不用辩论那时候的观测技术到底怎样,我们把这两种情况都讨论一下好了。
第一种情况,观测手段能区分相对论和牛顿力学的区别。
你或许说,这种情况是不可能的,假如人类发现观测结果和牛顿的理论不符,为什么还会相信牛顿两个世纪之久?
事实上,在1859年法国天文学家就发现,水星的移动和牛顿理论计算出的结果有几十秒的偏差。
他们怀疑牛顿了吗?没有。
科学家们想当然地认为,这是由另外一颗没被发现的水星卫星的吸引造成的。他们根据牛顿理论计算出了这颗未知卫星的位置和大小,还给它起了一个名字。但实际上,他们根本观测不到这颗卫星。
他们怀疑牛顿了吗?没有。
科学家们又提出一堆新理论来解释为什么找不到这颗卫星。比如“水星因发出黄道光的弥漫物质使水星的运动受到阻尼”——别问我,我直接copy来的,我也不知道这是啥意思。
我们想,如果相对论来到牛顿时代,完美地解决了水星误差的问题,那它也不过是“未知的卫星”啊、“什么什么阻尼”啊等众多解释中的一种。所有这些假说都能解释实验数据的异常,但其他假说不复杂又没有破坏牛顿理论,而相对论则要向大家宣布你们相信了两个世纪、被无数科学家崇拜的经典理论压根就是错的。
你信谁?
科学哲学家拉卡托斯假设过一个类似的场景。他说,假如天文学家们观测到一颗星星的运转和牛顿定律计算出来的不符合怎么办?他们不会怀疑牛顿,他们会认为有一颗未知星球干扰了这颗星星的运动。于是他们就计算出这个未知的星球,但是星球太小了,普通望远镜观测不到。于是他们就申请一笔资金,花三年时间去造了台天文望远镜。结果他们没发现那颗星球。他们还是不会怀疑牛顿,会认为是一个宇宙尘埃挡住了未知的星球。于是他们又申请造了一个卫星去发现那个星云。要是没发现星云,他们会认为是宇宙中的磁场干扰了卫星的仪器。要是还没发现磁场,他们就会提出更多的理论……直到人们把这件事整个都忘了为止。
这就好像我们生活中遇到的那种从来不懂得反省的人。他受了穷,就骂是老板吝啬给他钱太少,商人太坏囤积居奇。要是怨不上老板商人,他就骂是政府太坏,或是“社会的错”。要是赶上他还爱国怨不了国家,那还可以骂“一代不如一代了”、“现在年轻人全都堕落了”。要是这些都骂不上,他还可以仰天大骂是老天不公,是命运不济。总之他遇到的所有坏事,都可以从别人身上找出无数理由,从而“严格地论证”出,他自己是不会出错的。
你或许还会觉得,这个假设不可靠。科学家们不会就那么傻吧?他们那么聪明,怎么会只知道不断给错误的理论找理由,不知道怀疑整个理论呢?
实际上科学家们不仅喜欢找理由,而且无时无刻不在找理由。
想想我们上物理课时做的实验。实验结果是不可能得到理想值的,对吧?老师给我们解释说,这是误差。空气阻力也好,物体表面不够平滑也好,你们的尺子不够精确也好,总之到处都有引起误差的原因。
但问题是,科学家就能创造出绝对理想的实验环境吗?他们创造出绝对光滑的物体了吗?他们创造出不受观测干扰的实验了吗?不,他们永远都创造不出来,所有的实验结果、观测数据永远都有误差。
科学家有能力减少误差,比如说改进实验技术,更换各种实验条件来对比实验数据,通过多次实验计算误差的分布,看看曲线是不是正常。但是,科学家永远没法真正消除误差,也没法精确地认定数值的某一个部分肯定属于误差——假如能精确认定,也就不存在误差了。
再者,科学中不乏上述水星观测这样的例子,它是一个孤单的证据,当时的科学家们没法找到同类例子,也就更没法确定数据的偏差到底是不是属于误差了。
所以,实验数据总是给错误容留了空间。而科学家又没有严格的办法去判定每一个错误数据的出现到底是因为实验误差,还是因为理论本身的错误。虽然大部分时候科学家的判断没有错,但是到了水星的那个例子里,显然实验数据已经失去了纠正科学理论的功能了。
这个例子也驳斥了另一种科学观。我们前面说过,在面对休谟对归纳法的怀疑时,有一种科学观回答说,虽然归纳法不能得出必然真理,但是随着经验的积累(也就是实验次数的增加),由此归纳出的科学理论在概率上能越来越接近真理,科学是一种概率真理。而波义耳认为增加实验次数并不能增加概率,这里并没有概率可言。于是波义耳提出了另一种科学观,他说,只要是能够证伪的理论,就属于科学理论。比如宗教把任何发生的事情都解释成“神的意志”,这种理论就没法证伪,就不是科学的理论。波义耳的这种科学观念,叫做“证伪主义”。
然而,前面的例子说明了,即便在与理论不同的数据面前,科学家们也不一定就会承认理论的错误,他们能找到很多理由,而且可以无穷无尽地找下去。科学家们在面对异常数据的时候,是选择寻找更多的理由还是去质疑理论本身,这没有一个固定的标准。
类似的例子并不少。1956年,李政道和杨振宁发现了宇称不守恒定律(啥意思大家不用知道了),这在物理学界是一件大事,其冲击效果类似于证明出“能量不守恒”来。两个人因此得到了诺贝尔奖。然而实际上,在27年前,1929年的时候,一些实验就已经出现了支持宇称不守恒的数据。但是科学家们觉得宇称不守恒这事儿太扯了,就认为这些异常的数据只是误差而已。
但这并不是科学家们的错。
宇宙中确实可能存在未知的星球、存在磁场,它们也确实干扰过数据,以往这样的事情也发生过,几乎每一次,科学家们给异常数据找的理由都挺靠谱的。
回到我们的假设,假设牛顿时代的科学家们提前知道相对论了,而且科学家们发现相对论能恰好解释水星位置的误差,那么他们会放弃牛顿吗?
我们刚才说了,假如你是科学家,你选择相信哪个呢?一边是一个没听说过的科学新人提出的一套全新的、复杂的新理论,彻底推翻了现有理论,唯一的证据是一组可能由误差产生的异常数据;另一边是一个在两个世纪里被无数人无数次验证的经典理论,外加一颗远离人类一亿公里的一颗小小的尚未被发现的新卫星以及我们对自己天文观测能力不足的谦虚承认。
换句话说,为了一个独立出现的异常数据,我们应该推翻一个被验证了成千上万次的成熟理论,用一个更复杂的全新理论取而代之吗?
或者你会坚持说,你自己选择不出来,是因为你不够聪明,没有足够的科学素养,看不到这个问题背后蕴涵的“科学含义”,或者是思想不够开放。换句话说,你以为只要改进科学界对新理论的判断方式,让科学界对新理论的包容程度使其更“民主”(但并不存在一个什么“科学委员会”“科学审查机关”之类的东西负责“审查”新的科学理论,所以科学界也没有什么民主不民主的问题),那么这就是一个可以避免的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