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过去了四个月,初夏季节,天气逐渐开始热了。
1996年6月3日这天,芮小丹一直工作到天黑才下班,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乘中巴车先去了南村小区。白天房东给她打来电话,提醒她丁元英租的房子还有5天就到期了,如果需要续租,应尽快预交租金。
芮小丹这才意识到,丁元英来古城已经一年了,而且“暂住证”也到期了。当时的租房手续是她经手办的,房东与丁元英并没有直接的接触。
她刚走到四楼的时候就听到了楼上在播放音乐,等上到五楼,音乐更清晰了一些。她敲敲门等了一会儿,门开了。里面的音乐还在响着,丁元英穿着一件又肥又大的白色背心和一条蓝色长裤,手里拿着一个遥控器。
“是芮小姐,你请进。”丁元英一边打招呼,一边用遥控器把CD机关掉。
夏日的阳光暴晒了一天的屋顶使房间里特别闷热,芮小丹一进门就感觉到了,这种感觉似曾熟悉,那已是去年的事了,也是这个季节。自从丁元英住进这套房子后,一年了,她还是第一次走进这个门。她注意到,房间里并没有安装空调。
她知道,房东对装空调的条件是要装就得装名牌柜机,大概要8000多元,而空调钱的一半可以顶第二年的部分房租。条件是刻薄了点,但对丁元英这样消费水平的人完全不是个问题。她在想:他是太精于计算呢?还是有什么难处呢?
她以关切的口吻说:“夏天热了,丁先生如果有什么困难请别客气。”
丁元英自然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也不介意,客气地说:“都挺好,谢谢。夏天真热的时候没几天,挺一挺就过来了。你请坐。”
芮小丹没有马上坐下,而是打量着房间,她被一种叫做简洁的东西吸引了。
卧室一张大床,床单洁白、平整,被子叠得方方正正。东屋一张特大的石面茶几,一套大得像单人床一样的藏蓝色布艺沙发。客厅一套音响,一张同样像床一样大的双人沙发,一张与东屋一模一样的茶几。所不同的是,东屋茶几上放的是两台笔记本电脑,客厅茶几上放的是家庭极少见的上品功夫茶具,特大的竹质茶盘几乎占满了整个茶几。房间里惟一能体现一个“多”字的是客厅里的那套音响,一对小书架音箱居然配置了13台机器,台台都是金色华贵、做工精湛。房间里没有任何点缀,找不到一件多余的东西。在这种个性的背景下,墨绿色的落地窗帘、乳白色的窗纱和藏蓝色的沙发,大版块、极简洁的色调就不再使人感到沉重和压抑了,只有沉静。
芮小丹心想:这人心事太多、脑子太复杂。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越是头脑简单的人越是需要点缀和填充,而头脑复杂的人则对简洁有着特殊的心理需求。
客厅里没有多余的凳子,芮小丹只能与丁元英同坐在一张沙发上。她说:“房东打电话问房租的事,你的暂住证也到期了,我来看看。”
丁元英马上到卧室取来钱、身份证和身份证复印件放到芮小丹面前,说:“我都准备好了,连房租带水电暖押金一共7200元,你点一下。”
芮小丹没有点验,而是直接将钱和证件放进包里,说:“我看这样,房租我先给你交一个月的,我再看看同样的房租有没有更合适的房子,有了就搬走,没有也不妨碍什么,毕竟你现在是有地方住着。”
“更合适的房子”显然是指有空调的房子,丁元英说:“不用,太麻烦你了。”
芮小丹说:“谈不上麻烦,你搬家也不是多复杂的事,这事我斟酌着办就是了,只是万一没办成你也别介意。”
丁元英说:“哪里哪里,谢谢你。”
芮小丹想避开这个让丁元英觉得尴尬的话题,于是话锋一转说:“能见识一下你的音响吗?刚才在门口就听见了。”
丁元英说:“不知道你喜欢听什么?”
芮小丹说:“抒情的吧,你给推荐一首。”
丁元英想了想,到卧室拿来一张金装版试音碟装进CD机。
芮小丹问:“可以抽烟吗?”
丁元英一怔,回过头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抽烟。桌上有,你请。”
芮小丹从包里拿出自己的烟点上一支,说:“你刚才惊讶了一下。”
丁元英说:“是,还没习惯。”
芮小丹笑笑说:“不,是看不惯。你的眼神比你诚实。”
丁元英用遥控器选好指定的曲子,开始播放。
一个纯净到一尘不染的女声仿佛从天国里倾泻而下,仿佛是一双上帝的眼睛怜悯地注视着人类。一声,只一声,芮小丹骤然有一种灵魂之门被撞开的颤栗,又感觉自己像一个失重的物体被一种神秘的引力带到了没有现在、没有未来的时空。这是一种什么声音啊,时而像露珠的呢喃,时而像岩浆的涌动,时而让人幻入远古的星空倾听天女的咒语,时而让人在潮水般恢弘的气势里感受生命的悲壮和雄性的本色,向往豪迈人生……
芮小丹被震撼了,心里在惊叹:天哪,太美了!太让人陶醉了!人原来还可以这样活!灵魂原来还可以这样滋润!
一曲过后,丁元英关小了音量。
芮小丹意犹未尽地说:“太好了。这是什么曲子?我可以借走听听吗?”
丁元英答道:“可以。这是《天国的女儿》。”
芮小丹仔细看了一会儿音响器材,问:“你这套音响很贵吧?”
丁元英取出唱片装好,放到她面前说:“还可以。”
芮小丹又问:“还可以是什么概念?”
丁元英说:“得几万吧。”
芮小丹把烟熄灭,将唱片放进包里,站起来说:“没别的事,我回去了。房租和暂住证办好以后我给你送来。”
丁元英将她送到门口,客客气气道别了。
芮小丹走出南村小区,乘出租车回家。
芮小丹住在玫瑰园小区的a区12号别墅,这是她母亲的房子,购于1987年,是城区改造的有偿迁移户,母亲在拆迁补偿费的基础上又添了51万元买了这幢别墅,以备老有所归。房子是独立式两层建筑,面积266平方米,楼顶是四周护栏的阳台,门前是独立车库和一块20多平方米的小院子。小区的所有建筑都以乳白色为基调,造型设计完全采用欧式风格,每幢楼的四周都留有宽敞的空地,花草丛中一条条用石子铺成的小路四处相连,特别具有现代感,是中产阶级的生活写照。
房子的装修很漂亮,但家具很少,客厅里摆了一套组合布艺沙发、四方形大茶几和一台电视机,卧室放了一张大床,书房摆着一台电脑和少许風雨文学子完全是空的,只有花色图案的落地窗帘和卫生间的化妆品散发着一种女人的气息。
芮小丹从冰箱里拿出两片面包涂了一些果酱,倒了一杯白开水,就进了书房打开电脑,开始她每天的必修课——用中德两种文字写一篇500字的日记。这是她给自己制定的硬性规定,一是锻炼文字表达能力,为以后转行律师职业做准备。二是巩固德语,为以后到德国攻读法律学位做准备。这个习惯即便是在她考取律师执业资格证的紧张学习期间也没有改变过,她给母亲写信或通话也一直坚持用德语。只有一种情况可以让她逃避每天的必修课,那就是在外地执行侦查、抓捕任务。
她先用中文写一篇日记,再用德文写一遍,然后将两种文字的日记分别放进电脑专用文档里,用了一个多小时。
做完必修课,她拿出那张《天国的女儿》的唱片放进电脑播放。但是,电脑喇叭输出的声音与丁元英的音响输出的声音已经是天壤之别了,甚至可以说是一种难以忍受的声音,天国已不再是那个天国,天国的女儿也不再是那个天国的女儿。
她关掉电脑,来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因为房子是独立式建筑,没有来自上下左右的噪音干扰,屋里显得格外寂静。她点上一支烟,静静地抽着,望着正前方电视的位置凝神,恍惚之中耳边又响起了那个至真至纯、令人沉醉的声音。她在脑子里设想:静静的夜里,一个人独自坐在沙发上,屋里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音响那美丽的小灯在亮,像茫茫夜海中的一点萤火,给人心动的希望和无际的遐想,而音乐从天上流淌下来,美妙、虚幻、纯净,像传说中遥远的天国……
她心里再一次感叹:人原来还可以这样活!
她突然萌生了买一套音响的念头,但是这个念头刚一闪现就被另一种想法动摇了。她知道,当一个人决定购买一套音响的时候,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就是一种标志了,首先标志着生存能力,其次标志着生活品位。毕竟,这是文化消费而不是生存的必须。
她问自己:我适合这种消费吗?